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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成狂
谢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当裴观野话音落下,眼中满是痛楚与自责时,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有急着言语安慰,而是忍着身上的不适,缓缓抬起手臂,环住了裴观野紧绷的脊背,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尚且完好的那侧肩头。
这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拥抱,动作轻柔却坚定。
裴观野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整个人松弛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谢桉的颈窝,呼吸沉重。
“不怪你。”谢桉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一下下轻抚着裴观野的后背,如同安抚受惊的猛兽,
“若换作是我,发现有人占着你的身子,装成你的模样,我怕是会比你更疯。”
他微微偏头,嘴唇贴近裴观野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但这些都不要紧,我回来了。”
他感觉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他揉入骨血。
“嗯。”裴观野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但那紧绷的绝望感,却在谢桉的拥抱和轻语中,一点点被驱散。
“所以,别摆出这副样子了,”谢桉甚至轻轻笑了一下,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调侃,“我看着……怪心疼的。”
寝宫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投在墙壁上,静谧而温暖。
所有的恐惧、分离与伤痛,似乎都在这个拥抱里,暂时找到了安放之处。
裴观野的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手臂环抱着他,力道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略去了许多还没告诉谢桉的事情。
那些日子,裴观野死死盯着眼前这张与爱侣一般无二的脸,胸腔里却翻涌着冰冷的杀意与一种近乎恐慌的焦躁。
自从那日醒来,他的“谢桉”就变了。眼神躲闪,行为畏缩,甚至在他靠近时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暗中观察,试探,用只有他们两人才知的亲密细节去验证,那种不详的预感成了真。
结果无一不指向一个让他心胆俱裂的事实——
这具身体里的,不是他的今绥。
……
“说,”裴观野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他手中把玩着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寒芒,
抵在“谢桉”——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某个东西——的眉心,“他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观野,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就是谢桉啊……”“谢桉”泪眼婆娑,试图用过往的姿态祈求,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
裴观野眼底最后一丝耐心耗尽。
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穴位,力道精准,不会留下外伤,却能瞬间将痛楚放大数倍,直击神魂。
“啊——!”凄厉的惨叫在地牢中回荡。
裴观野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具因剧痛而蜷缩抽搐的躯体,那张与谢桉一般无二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每一声压抑的痛呼都像针扎在裴观野心上,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露出如此痛苦的神色,身体本能地想要上前,想要将人扶起,想要抚平那紧蹙的眉头。
可他的脚像被钉在原地。
心疼?有的。看着这张脸受苦,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
但比那心疼强烈千百倍的,是意识到谢桉可能不见了所带来的、灭顶般的恐慌与心痛。
他必须知道答案。无论用什么手段。
这不是他的今绥。
他的今绥,不会用这样陌生而恐惧的眼神看他。他的今绥,不会在这般痛楚下,连一声“叙之”都唤不出。
剧痛或许能伪装,但灵魂无法模仿。
“这具身体的主人,”裴观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像是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冻伤的寒意,目光死死锁住地上那人,“我的今绥,去哪里了?”
他看着那张脸,心中的暴戾与焦灼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他恨不得将这具躯壳撕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怎样一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又把他的今绥挤到了哪个角落!
一次又一次的逼问,换着花样却同样旨在引发极致痛苦的刑罚。
那占据者起初还嘴硬,后来终于崩溃大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我只是……只是一缕游魂……”
裴观野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剜开他的灵魂看个究竟:“游魂?哪来的游魂?”
那“东西”在他的逼视下瑟瑟发抖,眼神闪烁,带着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恐惧和怨毒的神色,终于嘶喊道:
“我也是谢桉!是那个……那个在京都欺辱过你、最后被你亲手杀了的谢桉!”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观野瞳孔骤缩,脑海中瞬间闪过谢桉之前和自己说的那个嚣张跋扈、最终死在他剑下的燕世子的剧情。
他盯着眼前这张脸,试图找出与记忆中那人重合的痕迹,但除了皮囊,内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灵魂。
不,这甚至不能称之为灵魂,更像是一缕带着执念的、肮脏的秽物。
一股滔天的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涌上心头。
竟然是这样污秽的东西,挤走了他的今绥,占据了他爱人的身躯,还用那种怯懦畏缩的眼神玷污这张脸!
“是你……”裴观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是你把他挤走了?”
“不!不是我主动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顶替者”慌忙辩解。
但裴观野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认定了就是这个源自过去阴影的肮脏游魂,导致了他爱人的消失。
他猛地松开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后退一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寒刺骨的杀意。
“不管你是不是,”他语气森然,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判决,“既然占了不该占的地方,就自己滚出去。”
他对身旁的行刑者冷声下令,字字淬冰:
“继续。让他痛,让他清醒地知道,此处非他容身之地。直到他……自己撑不住,‘滚’出去为止。”
他略微停顿,更深沉的寒意漫上眉梢,“……但需谨记,莫留外伤,勿伤其根本。”
他要这缕不该存在的游魂,在无边苦痛中彻底湮灭,将那具躯壳干干净净地还给他。
命令已下,他却无法在刑室多停留一刻。几乎是仓惶地转身离去,将自己隔绝于门外。
他听不得里面传来的、属于谢桉嗓音发出的、哪怕一丝压抑的痛呼。那声音会像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
然而,如同着了魔障,他又一次次折返,透过那狭小的窥视孔,自虐般凝视着里面受刑的身影。
看着那熟悉的轮廓在剧痛中蜷缩,看着那眉宇间染上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弱者的绝望,心底竟会病态地翻涌起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为之唾弃的期待——
他在等。
等那个真正的、骄傲的、绝不会被这等手段摧毁的谢桉,在某一个瞬间,撕裂这层虚弱的伪装,用那双他刻入骨髓的、冷冽而倨傲的眼眸,精准地锁定他,如同往日那般。
所以,当那一日,刑架上的人忽然抬起汗湿苍白的脸,用一种虚弱却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独属于谢桉的腔调,断断续续唤他的名字时——
裴观野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骤然停跳!
巨大的、几乎将他理智冲垮的狂喜如海啸般席卷而来!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喝止所有刑罚,将他的谢桉紧紧拥入怀中,确认他的归来。
然而,这灭顶的狂喜仅持续了瞬息。
他死死盯住那双眼睛,那里面虽极力摹仿着谢桉的神韵,堆砌着委屈与依赖,却在最深处,藏着一丝无法彻底抹去的、属于入侵者的怯懦与算计。
是假的。
依旧是假的。
这人,仍在进行着拙劣可悲的扮演。
如同被最刺骨的冰水迎头浇下,裴观野眼中刚刚燃起的炽热光芒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烧殆尽的暴怒与绝望。一阵眩晕袭来,他几乎站立不稳。
可是……
下一次。
下一次,当那个人在承受了更漫长、更精密的折磨后,似乎“学聪明了”。
他不再仅仅是呼唤那个名字,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像解一道谜题般,一点点抛出那些隐秘的细节,试图拼凑出更完美的伪装……
裴观野明明洞若观火,深知这甜蜜的诱饵之下包裹着怎样的目的,可他的心脏,依旧会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搏动起来,滚烫的血液奔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令他战栗的激动。
他依旧会为那越来越逼真的“扮演”,而产生近乎眩晕的、卑劣又可耻的欢愉。
他痛恨这样清醒沉沦的自己,却无法挣脱这饮鸩止渴的循环。
他一面冷酷地命令刑罚加剧,一面又在心底最幽微的角落,卑微地祈求着神迹的降临。
这便是他最深的孽障——清醒地沉沦,理智地疯狂。
当最后一位被重金请来的巫祝,在仔细探查后,同样颤抖着跪下,
说出“陛下恕罪,此等离魂夺舍之事……非人力所能及”时,裴观野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没有怒吼,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沉得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夜空,里面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下一刻,他猛地抬手,狠狠挥落了御案上所有的奏折、笔墨、玉玺!
“哗啦——哐当!”
脆响接连炸开。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玄色的龙袍袖摆带起凌厉的风,所过之处,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精美的宫灯、厚重的书卷……
尽数被扫落、砸碎、踢翻!整个大殿如同遭遇了一场飓风,狼藉一片,碎片四溅。
殿内侍立的宫人、跪在地上的巫祝、乃至角落的侍卫,
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五体投地,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空间只剩下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和帝王粗重压抑的喘息。
当最后一件能够得着的琉璃屏风也被他狠狠踹倒,发出轰然巨响后,殿内终于陷入一片死寂。
裴观野站在一片废墟中央,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猩红地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那个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巫祝身上,那目光冰冷恐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撕碎。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跪在角落、穿着江湖术士服饰的中年男人,似乎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趁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颤巍巍地抬起头,声音发着抖,语速极快地说道:
“陛……陛下息怒!小的……小的曾听师门长辈提及一桩旧闻,
说……说南境与西陲交界之处,有座云遮雾绕的‘忘尘山’,山中似乎隐居着一位……一位不通俗务、但或许知晓些奇门异术的……大师。
只……只是年代久远,不知那位是否还在人世,也不知具体方位……”
他说完,立刻重新将头磕在地上,身体战栗不止。
裴观野狂暴的动作骤然停住。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猩红的、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暴戾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江湖术士身上。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感觉脖颈一凉。
裴观野眼中那毁灭一切的风暴骤然凝滞,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萤火。
他一步步走向那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江湖术士,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满地碎瓷,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他在术士面前站定,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
“忘尘山……”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令人胆寒的专注,“仔细说,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那术士吓得几乎瘫软,结结巴巴地将从师门长辈那里听来的、关于那座神秘山脉的零星传闻和盘托出——
终年云雾缭绕,方位莫测,寻常人难以寻觅,更无人知其具体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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