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青天几圆缺

　　穿过老宅后院的毛竹林，龙彦北扶着林轻走到池塘边。

　　塘内的荷花已经凋零，偶有零星一朵晚开之荷，微卷着花瓣，在月光下色泽更加清淡。
　　虽然还有少许挺水的荷叶依旧青绿，可大多叶片已枯黄卷曲，浮叶更是腐烂沉入水中。
　　一塘残荷垂于皎洁圆月下，正如同这一晚颓败垮散的龙家。

　　林轻觉得身子格外的重，或许是今日正厅实在太过憋闷，气氛太压抑，才让她这般不适。
　　她侧过头，看着默默对着一池残荷发呆的龙彦北，心中不由感叹。
　　纵是她二人对今日发生之事早有准备，可在见到二太太突然归来，说出姐妹逆伦之事，又听闻龙彦东身世，她二人仍是无比震惊。
　　事事皆有因，万般皆有果，在今日之前，林轻只以为龙彦西针对东宅北宅只为桎梏龙彦东和龙彦北，扫平继位家主的障碍，可现在她才得知，在母辈，在所有事情开始之前，当偏见的种子种下之时，就注定会在某个时刻酿成恶果。

　　林轻勾了勾龙彦北的手指，可龙彦北依然没动。
　　林轻知道，此时龙彦北的心中必是五内翻涌。
　　她的小北要怎样接受一向敬重崇拜的母亲居然会做出那等丑事？怎样接受多年爱护自己的姐姐竟与自己有同根的血缘？
　　这一日，龙彦北失去了大姐龙彦东；又亲眼目睹姐姐龙彦西不顾亲缘情谊，挟持奶奶抢夺家主之位，诸事败落后，因执念太深，瞬间疯癫；从小宠溺自己深爱自己的奶奶，居然会对自己的妻子痛下杀手。
　　虽然知道龙家以往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藏激流，可当真的看到那最阴暗的一面，看到在最亲近敬仰的人和蔼的面孔下，竟是另一张恶毒狠辣的面容，她善良柔软的北小姐，又怎能平静接受？

　　林轻慢慢扶着越感不适的腹部，却突然听到身旁龙彦北轻声说：“阿轻，我能否请求你不要去怪奶奶？说她那时是糊涂也好，是……是别的什么也罢，她如今年岁已高，今日事后，她恐怕更无心也无力了，阿轻，奶奶的错，我愿替她来偿。”

　　林轻一转头，便看到龙彦北在月辉下澄澈的眼眸和认真的神态，她心中暗暗心疼，当得知奶奶竟是那场刺杀的幕后人，她的北小姐该有多苦闷多痛心啊，而现在，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希望得到她的谅解呢。

　　林轻轻松地笑了笑，念了声“傻瓜”，便甩开龙彦北自己沿着池塘边的石子路往前走。
　　林轻也走不快，龙彦北立即跟上，护在她的身旁。
　　“我恨她，她恨我，若恩怨总要如此循环，恐怕永远无穷尽了。”林轻用脚踢起一块圆滚滚的小石子，说道，“再说那一刀你替我挨了，受了那么多苦，虽然人笨了些，但让我知你真心，也让你我同心。”

　　龙彦北弯弯唇，虽然那段日子林轻总会训斥她罚她，可再次回首，那些红过的眼流过的泪都见证了她的成长，曾经一直被她压在枕下的红绳，如今想起已经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别样甘甜。

　　龙彦北望着晚风吹动残荷摆动，舒展笑意说道：“其实宋先生说得很对，若不是因为有你，北宅哪会是如今的北宅，我哪会是现在的我，如果我还如当年那样蠢，即使没有龙家内斗，在外族的纷争下我也难以抵抗。”
　　林轻默认地点点头，语气轻松道：“你若真想偿我，那便陪我好好看看今日圆月，说起来，你我真是好久好久没在一起看月了。”
　　龙彦北知道林轻心中豁达，今日太多变故，林轻不纠结往事，她也不愿再想。
　　她抬头仰望星空，天公作美，空中圆月浑似一面赤玉盘，月中人影昭昭，正是传说里月宫中的嫦娥仙子。
　　幼时两人常常晚上偷偷在一起相拥看月的场景渐渐也在那月中浮现，在共同经历了家族颠覆巨变，平静下来，忆起曾经无忧无虑的纯真岁月，二人心思也渐渐归于宁静。
　　纵然诸多事情仍未完结，可今晚，见林轻兴致还好，龙彦北也不再记挂龙家，只想抛下繁杂好好陪林轻赏月。

　　龙彦北和林轻伴着夜风，沿着池塘慢慢走着，看林轻开心，两人也未觉腹空，边说着多年前的往事，边走到了竹林深处。
　　林轻正勾着龙彦北的手，忽觉腹中一阵剧痛，如刀绞锥刺，直透脊梁，她急忙用手扶住隆起的腹部，步子也停了下来。
　　龙彦北顿觉手上一紧，转头就见月光下林轻表情痛苦，额上已经沁出冷汗，抓着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
　　“阿轻，莫不是……要生了？我、我这就送你回去！我……我……”龙彦北边说边想去抱林轻，可她本就身瘦体弱，而林轻如今已怀胎十月，哪是她能抱得动的。
　　龙彦北顿时手足无措，完全慌了神，她想去找人，可又无法丢下林轻独自在这竹林里。
　　“来人啊！快来人！来人啊！”龙彦北焦急万分，大声喊道。
　　然而池塘本就离老宅厅房有些距离，绕过池塘进了竹林，风吹着竹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将龙彦北的呼喊声完全淹没。
　　“快来人！快来人啊！！！”
　　看到林轻咬着唇忍着痛，鬓边发丝已经全然浸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龙彦北的眼泪就无法控制地往下流。
　　“阿轻，你忍忍，稍忍忍，快来人！来人啊！来人啊——！”龙彦北带着哭腔，扶着林轻，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道。

　　正当龙彦北几乎绝望，只能铆劲全力去抱林轻时，突听一阵哗哗作响，有人拨开郁郁葱葱的矢竹林，疾行而来。
　　见来人竟是龙二，龙彦北顿时热泪盈眶，直接跪拜求道：“二姨母，阿轻……阿轻她……”
　　龙二赶紧将张皇失措的龙彦北扶起，上前查看林轻状况。

　　从正厅惶惶而出，龙二心如死灰，她后悔为何今生还要回到龙家，当初她已见过那一辈龙家的离散，而如今，她又再次看到龙家分崩离析，对于龙家，对于母亲，她彻底寒了心。
　　她无情无绪，拒绝了几个请她前去用饭的下人，独自一人往院后的竹林中走，老宅景致几十年未多变化，恍恍惚惚走着，还会从一些旧景中记起儿时与姐姐妹妹在这大宅里疯跑打闹的情景。
　　就在这时，龙二听闻林中传来一女子破碎的呼喊声，她立觉出了事，拨开竹林，就见龙彦北慌忙无措的神态，又以姨母对她亲切相称，龙二竟在这瞬突然想起女儿龙彦南，为母之心让她也心疼起眼前这个孩子。

　　龙二上前，见林轻额边汗珠如黄豆般大，裙摆下已见水痕洇开，双腿再难挪动分毫，龙二知道林轻已经破水，即将分娩，此时孕妇应放平身子，不能再站立，于是喊着龙彦北与她一同扶着林轻在旁边草地柔软处慢慢坐下，龙彦北立即脱下外衣裙，在草上垫平，待林轻缓缓平躺，龙二将身上素袍脱下，把林轻臀部垫高。
　　这种场景龙二也是心中打鼓，可她知道总不能在此生产，必须先让慌张的孩子镇定下来，做好一切准备，于是对龙彦北道：“小北，你腿脚快，快去宅里喊人，让人拿来步舆，并速派人去请医师和稳婆，多备些热水，你不用担心，姨母在此陪着林轻，你去便是。”
　　龙彦北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泪，点点头，走时见林轻仍攥拳打颤，心中满满都是不安与不舍。
　　“没事的孩子，姨母在，速去速回。”
　　看到龙二笃定的语气与神色，龙彦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疾风般朝厅房奔去。

　　林轻即将分娩的消息引来老宅片刻慌乱，老太太晕倒，龙彦东虽觉身份尴尬，可她必须站出来主持大局，听此消息后当即安排下人分头行动，众多女仆布置产房准备接生物件，男丁则扛起步舆去竹林接人。
　　之前家丁发现龙老太太晕倒在正厅，老宅医师正在为其诊脉，这会儿听闻北姨太分娩，医师立即跟随步舆一同去接林轻回产房。
　　因为二太太也在，她有过生育经历，龙彦东放心二太太留在老宅，她亲自去找稳婆，而让姜城快马去接李医师前来，毕竟林轻有孕以来一直是李医师为其把脉看诊，对林轻的情况最为清楚。

　　待林轻被抬回产房床榻，她已疼得额上青筋暴起，下腹仿佛被千斤重的巨石碾过。
　　龙二从竹林一路跟随，始终握着林轻的手，虽然她产下龙彦南早是几十年前的事，但见林轻痛苦模样，跟着想起那段记忆，身子和心都随着疼起来，她清楚生产就是鬼门关前过一回，总要丢掉半条命，尤其今日龙家闹了这么大的事，林轻作为当事人，即使是再沉稳的孩子，面上不表，可身子总是扛不住。
　　此时姜城已经快马加鞭将李医师接到了老宅，众人皆让开路，姜城更是急得差点扛起李医师往产房里送。

　　“姨太所怀是双生胎。”一进产房，李医师便说出这惊人消息。
　　两位稳婆短暂惊讶，可当务之急便是接生，也无暇顾及其他，倒是龙彦北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她心中又喜又急，可想到林轻没吃些东西，这还要分娩双生胎，自是更要受苦受累。

　　一个时辰过去，榻上被褥浸透，龙二和稳婆不断鼓励，林轻也累到虚脱，突然羊水漫溢，清浆混着血丝浸透身下的三层软垫。
　　“姨太，用力，用力啊~”稳婆说道。
　　随着稳婆的话，林轻觉得身子如裂开一般，她疼得两眼发花，喉间迸出几声低吼。
　　“临门了姨太！此刻可万万不可松劲啊！”
　　林轻已经根本听不到身旁人在喊些什么，她一手被龙二握着，一手被龙彦北拉着，青丝被汗水润湿，散乱在苍白的脸庞上。
　　只听稳婆大喊一声：“见顶了！”
　　林轻绷住身子，下唇已经几乎咬破，双手甩开龙二和龙彦北，指甲死死抠进身下的软褥中。
　　血污间，婴童乌黑的头发若隐若现，两位稳婆动作麻利，一人撑着林轻膝弯处，一人将手探入产门，扶着浑身紫红带血的孩童慢慢引出，稳婆将银剪在烛火上燎过，快手剪断脐带，倒提起婴童拍打足心，几下便听到啼哭声在产房里回响。

　　孩童的哭声让龙彦北的心也随着激荡起来，不觉中她已经泪流满面。
　　龙二见林轻嘴唇殷红，找来干净巾帕让林轻咬住，此时林轻已如水里捞出般浑身湿透。

　　李医师立即查看林轻状况，一胎还算顺利，可林轻自中午便未进食，体力已几乎耗尽，李医师边告知林轻气运丹田沉稳用力，边让林轻含住她带来的老参片，为林轻补些气血。
　　李医师和稳婆都明了，双生胎二胎更是要紧，若分娩中孕妇无力，分娩太久，二胎便容易胎死腹中。

　　众人的焦急等待中，又一声婴童啼哭划破深邃夜幕，两位稳婆相接着将二胎女童用温水洗净血污，取来艾草素布混着李医师的止血药粉。
　　虽还未到分娩日子，可两个女童体格健康，哭声洪亮，拍打两下就拳打脚踢，活泼好动。

　　“姨太有福，两位小主人健壮得很。”接产后的稳婆纷纷向林轻道喜。
　　连产两子，林轻脸色煞白，已瘫软如泥，被龙彦北心疼地亲着护着，听了稳婆的话，她动了动唇，强撑着眼皮想要看看孩子。
　　龙彦东之前找来两个乳母，本没想到林轻是双生胎，此时两乳母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将孩子照顾妥当。
　　下人将产房收拾干净，乳母便将两个襁褓放在床榻边，经过一阵折腾，在乳母安抚下，两个女婴已不再哭闹，襁褓中，细软的胎发贴在小脑袋上，眸子半睁着，四只小手微微蜷着，嘴角还挂着未干的羊水。
　　看着两个攥着拳头闭眼打哈欠的小婴童，林轻的心立即变得如云般柔软，虽然还不能将孩子抱入怀中，可看着孩子，她第一次体会为人母的滋味，眼角的泪缓缓滑落。
　　她无力地抬了抬手，让龙彦北将孩子给龙二看看。

　　见林轻已彻底没了气力，陪着经历了这一夜的龙彦北实在是心疼极了，她只嫌俩孩子来得太急，明明还有些时日的，可它们却要偏偏在这一日，实在是苦了她的阿轻。
　　再看到两个襁褓中皱皱巴巴、皮色还有些青紫的小东西后，龙彦北更是撅了撅嘴，用微微嫌弃的眼神让乳母赶紧将孩子送给二太太和姐姐龙彦东抱抱。
　　她从姜城手中接过红糖水，用汤匙慢慢舀起送到林轻唇边。听到那边二太太逗弄孩子的嬉笑声，龙彦北滚了滚喉咙，她没见过新生子，着实被那俩婴孩吓了一跳，真不知刚生下来的小东西怎会这般丑，那么皱，也不粉嫩，简直像是街市上逗弄的猴子，哪有她的阿轻万分之一好看！
　　想到这，龙彦北就恨不得跟林轻说，这俩丑东西……丢了得了，我们再生个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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