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崖上石岗，奶奶墓旁，一年黄花又盛。
　　清晨的山头，阳光遍洒，让人温暖，微风习习不断，带来山间清凉湿润，摇曳起一树的黄，远远地在向着他们召唤。
　　即将求学远行，一早，轩怡和爷爷一起到奶奶的墓前，打扫祭拜，告示先人。
　　一个月前，还是在这个崖上，对年的那次祭拜，一家人来去匆匆。父母前一天下午到，当日上午祭拜，当日下午便分别离去。他们的出现与消失，不着痕迹，在轩怡的记忆中一闪而过。那是个特殊的时间点，高考刚考完，成绩还未公布，父母小心翼翼，轻易地不在轩怡面前提及将来。
　　此刻，点烛焚香，上香跪拜，轩怡叩首在地，有着一份从容与沉静。她在心中默念：“奶奶，轩来看你了，您的孙女来看你了。你在那里还好吗？轩想奶奶了。”
　　轩怡起身合十，心意沉沉，伏身再拜。
　　“奶奶，轩考上大学了，是所全国重点大学。后天，轩要出发去鹭城报到了。奶奶，轩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你在那里要照顾好自己。爷爷留在了县城，不愿去父亲那里，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是不愿离开塔下，不愿离开您。奶奶，轩担心爷爷，他一个人生活，无人照顾。奶奶，保佑爷爷他身体健康，平安无事。”
　　心念及此，轩怡内心情感交叠，不由地泪眼浸润。她起身再拜，叩首长跪，合眼静默，无比虔诚清明。
　　“奶奶，轩终于走出这片群山，走出了平山县。奶奶，轩现在过得好好的，以后会过得更好，请奶奶放心。轩没有去妈妈那，也没有去爸爸那，轩去了鹭城，去鹭城读大学。那是轩必须要去的地方，那里有轩必须要守护的人。奶奶，您在那边，自然是知道的，我不仅仅是轩怡，我还有心愿未了。如果可以，奶奶，求您庇护，能够陪在她的身边。虽然这个愿望很是僭越，但还是求您保佑。”
　　轩怡起身，长久地跪着，目光盈盈地看着墓碑，碑上对年新描的红漆依旧鲜亮，泪眼婆娑中，奶奶的笑靥仿佛，依稀颔首。
　　老陈看着心疼，放下手中折着的纸钱，上前拍了拍轩怡的背。
　　轩怡感觉到爷爷的关心，伸手牵住爷爷的手，将爷爷拉在身边，将身子靠了上去。曾几何时，轩怡也如这般，斜靠在奶奶身上，恍若昨日。
　　两人都没有说话，在奶奶的墓前，共同相守，各自思念。
　　“轩，奶奶会保佑你的。”爷爷语意深长，竟也眼眶含泪。他怜惜地拉起轩怡，“起来吧，跪久了脚麻，该烧些钱给奶奶了。”
　　轩怡依言起身，开始了忙碌。祭拜的仪式简单，烧完纸钱后便收拾着结束，就仿佛平日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拉着家常。离别在即，轩怡又在奶奶墓前驻留了许久，不舍的心绪，竟使得自己挪不动脚。
　　从山包上下来时，爷爷拄着杖，步履已有了些不便，一段不长的乱石小径，走得颤颤巍巍。轩怡一路小心地搀扶着，心中担忧更胜，今后独自生活的爷爷，该如何是好。一念及此，轩怡的眼眶不禁又红了起来。
　　下到崖上，爷爷引着轩怡来到白塔前，再献祭品，行跪拜之礼。
　　“轩，每次陈家外出行商，必在这白塔前，摆下三牲，祭天祭地祭先祖，求个一路平安，无病无灾。祭拜之后，鸣锣开道，燃放爆竹，族人夹道欢送，好不热闹。我小的时候，同一群孩童在边上玩闹，看着大人们整装齐备，威风凛凛地上马而去，好生羡慕。”爷爷的目光灼灼，从塔前处向驿道的尽头望去，他的身姿挺立，山风吹拂下，身上的衣袖，烈烈作响。
　　轩怡被爷爷的话语深深地感染，上前挽住爷爷，也同爷爷一般，望向驿道的尽头，仿佛崇山峻岭间，有一商队蜿蜒而来，队中商旗，迎风招展，队首一人，丰神俊朗，是爷爷年轻时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陈家已经很久没有这等的荣耀。”爷爷一阵恍惚，回头看向自己的孙女，“今天，爷爷在这里，风风光光地送你走！”说罢，他回身从提篮里翻出一长挂鞭炮，走开几步，在地上铺开，燃放了起来。
　　爆竹声响，在地上蜿蜒前行，炸出一地红花。
　　爷爷又从提篮里拿出几挂鞭炮，依次在手中点燃，甩向高空。“一路平安”、“消灾避祸”、“逢凶化吉”、“贵人相助”，随着爷爷的一声声高唱，爆竹在空中绽开，电光火石间，一阵阵青烟升腾，几回旋绕，融入这群山之间。
　　轩怡抬头，看着爷爷奋力地将爆竹甩向空中。此刻，爷爷的身姿矫健，随身的拐杖早已不知去向。此刻，爷爷一脸的喜悦流露，如孩童一般。她的思绪就这样被拉扯着向下，恍若成了孩童，天真无虑，置身于送行的人群中，穿梭来回，追逐着同伴，笑靥如花。此刻，心中的不舍大增，如巨浪般迎头盖面而来，一浪一浪延绵不绝，极尽的欢笑后，轩怡笑靥凝滞，眼目酸胀，瞠目难闭，任凭泪水无声地下落。
　　放完鞭炮的爷爷，未曾预料，见轩怡如此地不堪，慌忙迎了上去。
　　“爷爷！”轩怡扑在爷爷的怀里，放肆地叫着，痛快淋漓地大哭起来。“爷爷，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声音嚎啕，从肺腑中来，仿佛掏尽了所有。幼时凝望的慈祥，儿时促膝的欢闹，少时墙角的罚站，如今对饮的惆怅，硬生生地塞了进来，在脑海中肆意地翻涌，不让她歇息，不让她消化。
　　良久，轩怡才在爷爷的怀中止住了哭泣，哭时用尽了气力，停下时已然有了些眩晕，抬首分开时，才发现爷爷的脸上也已老泪横流。看着面前的爷爷，轩怡的心中似乎有东西在碎裂，那桎梏着自己内心的牢笼，在这一声声碎裂中崩塌。轩怡感受得到，那肆意后的畅快，那触及心灵的真实，那砰砰然强有力的心跳。轩怡心中柔软，复又俯身将爷爷抱紧，那已然无力的手臂，却坚持着不肯松开。
　　爷爷没有拒绝，任由轩怡抱着。两人相拥在白塔下，许久、许久。

　　崖边，放眼望去，极目之处，碧空青山，不见尽头，耳边流风，脚下流水，如这碧空青山一般，不知何起，不知所向。置身于这天地之间，凌立于这山水之上，天地的广阔，突显出人的渺小。
　　四五步外，便是崖口，风大了不少，隐隐然带着呼声。
　　迎着崖风，爷爷挺直了腰板，神情肃然，有着指点江山的豪气。
　　“塔下瘠薄，陈家福址。。。”爷爷望着这山水，一时的感慨，脱口而出。只是事非物转，接下来的说辞，没有了凭仗，爷爷气结，那背了千遍万遍的家言，竟是说不出口。
　　塔下。。。轩怡思绪飘远，往日种种，一样样翻现出来。多年前的偶然结缘，三年前的意气上任，晨时屋角清脆的鸟鸣，午后叶下慵懒的倦猫，月下屋里昏黄的灯火，坡上漫天点点的星光，还有那小河里荡漾的笑声，乡道上凝望的目光，交谈时哝哝的乡调，以及那因生缘起的满天萤火，这个小小的山村已然与自己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在这里，男人成了女孩，曾诚成了轩怡，已然寻不得前身一丝的痕迹，到如今，连村庄都被抹了去。身已不在，家已不存，因缘散尽，不复存留。
　　可我还是我，无法因身体的改变而断了过往，站台上掩面的哭泣，沙发上无声的相依，以及知道真相后愤然的爆发，仿若魔怔一样，不断地在脑中回闪，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她不敢去回想，却又在回想时贪恋，甘之若饴。
　　轩怡隐隐地感到，自己承载着的，不单单是轩怡的身体，还有轩怡原本的记忆。那些在不经意间闯入自己脑海中的片段，仿佛在奋力地拼凑着，恢复出它原本的完整。
　　轩怡深吸一口，任由这两种思量交织纠缠，那望向远处的目光，不知该在何处聚焦，透着迷茫。
　　“都过去啦！”身边的爷爷一声长叹，却如醍醐灌顶一般，将轩怡拉扯了回来。爷爷的长叹中透着不舍，透着无奈，却也有着一份坦然。
　　不着以往，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失去，轩怡的心中有了些澄明。
　　“人在就好。”爷爷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停留在轩怡身上，伸手握住轩怡的手，“轩，你要好好的。”
　　“嗯，我会的。”轩怡看着爷爷的眼，卸下了所有的顾虑，心中一片坦荡。
　　她趋步向前，走到崖边，向下看去，这里不再是宁静悠闲的小山村，这里已然是一片繁忙的工地，厂区的模样已初现，分隔出一片片区域，这里，将会是一座现代化的工厂。
　　别了，塔下。

　　两日后，车场上，又是一场离别。
　　轩怡探出窗边，看着跟随着车的方向，疾步追赶的爷爷，神情落寞。在爷爷停下追赶的那一刻，轩怡缓缓地缩回座位，将目光投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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