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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院门口晃进一个小人儿，面如满月垂发覆额；眉心一点红脂，眸子亮晶晶，睫毛忽闪闪，冲着摇摆离去的老母鸡欢呼雀跃：“大芦花！大花花！快来，快来啊！”
被喊的尚无反应，伍宝兴先自顿足而呼：“完了，连鸡毛都捞不着了！”
又有一个男孩儿，年龄与方氏兄弟相仿，手里举个小口袋跑进院子，嘴里喊着：“妞妞，你慢点儿，等等我！”
女孩儿充耳不闻，冲着大芦花扑过去。偏生那只母鸡不知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摇头晃脑颠颠儿向前。女孩儿脚底一个踉跄，扑倒在石子路上。方青萍和后进来的男孩儿同时窜上去，弯腰去拉。这下摔得不轻，大家都以为肯定要哭天喊地了。谁知道摔倒的女孩儿仰起头，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口中依旧声声呼唤“大芦花，大花花！”。老母鸡终于站住，回首张望。望了片刻，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来到近前，歪头盯着趴在地上的人。
“大花花，钰哥哥带好吃的来啦！”妞妞就地一滚坐了起来，夺过身旁男孩儿拿的小口袋，伸手进去抓出一把黄澄澄的小米，举到大芦花眼前。
老母鸡咕咕叫了两声，埋头啄食起来。
几个男孩儿看傻了眼，方结绿扬声叫道：“你，你用这么好的东西喂鸡？我告诉娘去！”
坐在地上的理直气壮：“这是钰哥哥给我的！”
“那也得先喂饱了人再轮到鸡啊！”
“我就愿意给大芦花吃！”妞妞嘟起了嘴，干脆另一只手也抓出一把。
叫“钰哥哥”的眼看要起纷争，赶忙拉住方结绿说带来了一大口袋，人人有份。
“哼，知道你俩好。有本事你中午饿肚子，把自己那份省下来也给她喂鸡！”方结绿愤愤地推开他。
妞妞喂着鸡不忘管闲事，竖起淡淡的小眉毛道：“你又欺负钰哥哥，我告诉娘说你不乖，饿你的饭！”她平伸一只肥白的手掌，重重地抚在鸡头上，“大芦花——乖！不饿你的饭啊！”
方结绿气得眼冒蓝光，冲上来擒住鸡翅膀往起一拎，狠狠地道：“叫你喂，我宰了它吃肉，看你喂谁去！”
宰字出口，妞妞“哇”地哭了，张手伸臂喊着不叫抱走。方青萍拦住弟弟，要他放手。方结绿哪儿答应？两人脸对脸横眉立目几乎咬到对方的鼻子。“钰哥哥”忙着安慰大哭不止的妞妞，伍氏兄弟上去解劝行将动手的同胞哥俩儿。正乱着，伍家媳妇和小青来到后院，好一番拉扯哄劝，这才拆解了一场纠纷。
陈江之妻周氏携粮而至，方家灶膛总算在饭口冒出了白烟。不仅如此，到了摆饭的时候孩子们惊喜地发现，今日除了有葱花面饼吃，桌子上竟然还放着久已绝迹的大号砂锅。伍宝兴早借帮厨烧火的机会打探出锅中内容，未等坐稳便忙不迭地告诉方结绿，那里面盛了一只红炖猪肘。
其实，久违的香味儿早就四散飘溢，漫说孩子，每一个闻到这香气的人都感到十分兴奋。
“哪儿来的？陈叔找到好差事了？”方青萍欣喜地问被妞妞称作钰哥哥，自己的表弟陈钰。
陈钰老实答道：“不是我娘带来的。”
周氏已经惊讶地看向塞图，低语：“别不是又有东西进当铺了吧？”
塞图摇头，笑言今日是开荤的日子。小青在一边喜滋滋地说，这锅肉是伍长庆在街上遇到老朋友，为人所赠。
“你原是知道这个人的。”
塞图告诉周氏，伍长庆所谓老友，即两年前段府掌厨许二结识的一位奉主南下的同行。因烧得一口正宗地道的北地佳肴而被段文氏看中，临时借用来为初到中原怀孕害口的塞图烹制过两道牛羊肉菜和几味奶品，当下得到塞图周氏的交口称赞。文氏本有意将其纳入自家厨下，无奈对方不肯背主另觅高枝，只得作罢。那人虽拒绝了安庆首富宅门的邀雇，却与许二过从渐密。方氏夫妇迁居另立门户后，随妻小过去当差的伍长庆为适应新家主的饮馔口味，求许二代为引荐，一来二去与此人做成朋友。三人常于闲暇切磋厨艺，把盏畅谈。那位京厨偶尔还会亲临方家，指点伍长庆做几样北菜。
“是他呀！不是说，早跟他主家回北边去了吗？”周氏想起了这回事。
“前一阵子又来安庆了，长庆也是赶巧遇上的。当年咱们总夸人家手艺地道，今天也算是再饱口福了。”
周氏看一眼冒着热气的沙锅，长叹一声：“手艺想来没改，只是，饱口福的少了一个。”
塞图一下子沉默了，慢慢放下了筷子。
孩子们不解大人的心事，各个吃得兴高采烈；小青和伍家媳妇因想到旧日主母，不免难过，也都食之寡味了。一顿饭虽比平常丰盛了许多，却很快吃完，方结绿几个明显意犹未尽，看着已经见底的沙锅舔了舔嘴唇。
收拾桌子的时候，塞图听说送肉的那位京厨在后院还没走，略想一想，吩咐小青把人领进来。
不多时，伍长庆引着一个中年汉子进了内院。塞图和周氏不约而同地望出去，只见来的是个矮个子，生得很壮，穿一身粗布袄裤，从一站定到请安始终低着头，很是恭敬拘谨。塞图客气了几句，着小青把事先备好的一个赏封递了出去。那人跪下磕了头，答对虽得体，却总显得有几分木讷。
等人退下去周氏说了一句：“还京厨呢，看上去可不像经过什么场面的。”
“人是憨了些，比不得这里的口齿灵，不过手艺确实没得说。”
“倒也是，口齿伶俐还做什么厨子？”
妯娌二人相视一笑，淤滞了一中午的心境暂且舒张开来。
周氏送来的白面和小米没几天就吃完了，塞图知道陈家境况，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左思右想开了箱子，取出两件紫貂皮筒子。她唤来伍长庆，叫他拿到离安庆远些的地方去卖掉。为路上安全起见，让有些拳脚功夫的阿成同行。这样一来，家里的男人只剩下广田一个。伍长庆原有些担心，可眼看着一家人又要断炊，不想法子弄银子终是不行，只得嘱咐广田多加小心，和阿成带了皮货雇辆车上路了。
马车经过明和街庆远门面时，伍长庆灵机一动，跑到柜上求见万通声。家里的情况一讲，万通声二话不说，立即答应派名趟子手过去帮着照看门户。伍长庆趴地上给镖行老板磕了头，这才算放心离去。
这一日天光晴好，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正是一天里最适宜小憩的时候。
方家院子里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不见。未时刚过，方结绿溜出房间，顺着墙根偷偷摸到后院。中午饭又是稀粥加烤剩饼，粥清得能照见自己的脸，烤饼虽香怎奈一人只得两块，他根本就没有吃饱。他知道母亲没让伍婶把所有的饼都烤出来，厨房里绝对还有存货。要是搁以往伍叔守着厨灶间，任谁也别想靠近，可现在人走了，娘和伍婶睡觉的睡觉，做针线的做针线，不正是溜过去大吃一顿的好机会吗？本来他还想叫了宝兴一同去，谁想那小子歪在廊子下面睡着了，少不得只好自己孤身前往。
刚进了院子，他听到背后似有脚步声，吓得几步蹦到伍叔走前备好的一个高高的柴堆后面。透过木柴缝隙紧张地向外窥视，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动静，只有妹妹钟爱的那只芦花鸡慢悠悠地荡步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
“唉，多肥的一只鸡，硬是给小丫头子看得死死的。”
心里刚念叨了一句，猛地听到身后传来嘻嘻一笑，吓得他差点儿没坐地上，跟着就是一声：“哥，你要砍柴吗？”
回头一看，妞妞宛若天降，站在对面正冲他乐呢。
“你来干吗？怎么不睡觉去？”方结绿既意外又懊恼。
妞妞觉得他问得很没道理，翻了翻眼睛说：“你不是也没睡吗？喏，”她伸手一指柴堆外，“大芦花也没睡。”
方结绿一时答对不出，但马上想到有这么个小累赘自己别说偷嘴吃，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了。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一把揽过妹妹，笑呵呵地说自己是为了给大芦花送好吃的来的。妞妞一听眼睛都笑没了，拍手跳脚要他快些拿出来。
“我怕给宝兴他们知道，偷偷藏树上了。你乖乖地听话，先在这里躺着别出声，我去树上拿下来喂给大芦花吃，好不好？”
妞妞连连点头，就地躺倒，眯着眼道：“好，好！我乖，我一定不出声，哥你快去！”
“闭上眼睛！”方结绿下令。
妞妞的眼睫毛“唰”地合上了，小扇子似的抖个不停，却是一点儿不敢打开来。
“不许偷看，闭紧了！”方结绿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远，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伸脖看了一眼，心里暗笑，“傻妞儿，你就在那儿躺着吧！”
“哥，你到树边了吗？你上去了吗？”柴堆后传来怯声怯气的问话。
方结绿已经靠近厨房门口，回了一句：“快了，马上！”话音落他一步蹿了进去。
厨房里的光线有些暗，他半天才适应过来，赶紧翻箱倒柜一通忙活。幸好妹妹那边没再出声，八成小妮子真睡着了，这倒省事。又专心地搜找了一会儿，当一把掀开橱柜下面一口鼓肚黑泥坛的软木盖子，方结绿立刻直了眼——竟然是十来个白生生的腌鸡蛋！
“哈哈！还有这好东西！”三下两下剥开蛋壳，不等全剥净，他张嘴就吞了一大口。
鸡蛋很咸，也很干，噎得他直翻白眼，忍不住四下里找水喝。还没找着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吓得他赶快跳到门背后向外张望。原以为是妞妞过来了，谁知院子里竟站了一个一身紧身裤褂的陌生人。那人静静立在那里，打量着院中的一切。等他转过身，一缕阳光投到他的脸上，结绿一眼认出，正是前些日子给家里送肉来吃的那个厨子。当时伍叔领他进来见母亲，小哥儿几个就站在旁边。他怎么又来了？不是又送好吃的来了吧？结绿开口就喊，无奈鸡蛋黄糊满了嗓子眼儿，竟是光张嘴没出声。他侧跨一步，正打算推门而出，院子里那只晒太阳的大芦花捷足先登了。
芦花鸡迎着来人奔上去，左右一看，昂头咕咕咕咕叫了起来。
那人稍打了个愣神扬起手臂猛地一挥，日影下突然光耀一片，隐身厨房的方结绿只觉眼前灼亮刺目，大芦花腾空飞起，鲜血喷向天空，华羽片片，漫天疾转，随即四散飘落。
“啊——！”结绿眼珠几乎瞪破，冲口大呼。
但他没能听到自己的呼叫，不是鸡蛋黄继续糊着他的嗓子不能出声，而是从另一端同时爆发出更尖利的哭嚎，绝望恐惧如网底幼兽，已完全不像两岁女孩儿的声音。
哭声未止，一个身影从柴堆后飞越而出，笔直地冲向院中的不速之客，落到脚前怒吼：“你赔！你赔妞妞的大芦花！”
来人略退一步，定睛问道：“你是谁？姓方吗？”
“对，我是方青萍！你凭什么杀我妹妹的大芦花？！”
那人笑了，不再搭话，手臂一抬。
冷光再次刺痛方结绿的双眼，他终于怪叫一声跃出厨房。而青萍，已在他的喊叫声里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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