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就是你，这有什么好猜疑的？”他越发转过身来，伸手按住我伏榻的手，“朕就是要力排众议，立你为妃！”
　　我怔怔的看着他，一时只觉得荒唐可笑。
　　“你还不信吗，”他转过身吩咐李长，“去取圣旨来。”
　　“不，不要拿来圣旨！奴婢信，信皇上说的！”我一连串的摇头——若是圣旨拿来，我是接还是不接呢？好歹李长站住了脚，玄凌也没有再吩咐他去，只静静瞧着我。
　　暗自里动了下脑筋，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见如此与他相对，不禁愧道：“如此不合尊卑之道，还请皇上正座，容奴婢跪拜。”
　　他摇头，身子动也不动，道：“朕不想以等级之念拘束你，和你这样说话就挺好。”
　　“皇上推恩抬爱，奴婢却不敢不守宫礼。”我说着，还是抽身下了床，一面敛衣襟拜在他的膝前，一面想——他既有抬爱之心，难道无怜人之意？
　　“皇上不怕成为后宫最大的笑话吗——将一个末等的宫女抬举到妃位。于祖制不合，太后皇后不依，群臣也会非议。”
　　“朕不怕，这也不是笑话！”他显得执拗而且耐心，“只要是朕倾心喜欢的女子，有何不可？你并非凡俗之辈，早晚大家都看得清楚。这且不说，朕心里你才不是什么末等宫奴！你是夷王之女，全家枉死，你亦含冤受辱多年，朕不该弥补过往的一切，封你为妃吗？”
　　他说的竟然头头是道，原来并非只是一时冲动。一时呆呆望着他，从心里竟生出几分由衷的感动来。
　　“你可知朕赐你一个什么封号吗？”
　　“什么封号？”
　　“玉！”
　　“玉？”
　　“朕想你从小被父亲贬入奴籍，不能从玉字辈。今日，朕亲口将这个字赐给你，任何人也剥夺不得！”
　　未知感于他的诚挚，还是这份殊荣，我竟氤氲了眼眶，酸梗了喉头：“奴婢感激皇上赐号，只是奴婢生来卑贱，怕承受不得此至贵之字。”
　　“也唯有你，才担得起这玉字！”他笃定道，“若不是你从小性子坚毅，到如今早是珍珠毁成鱼目，兰花堕为杂草。哪会文武兼修，各有所成？”
　　他一番赞语，倒羞的人难以抬头。踌躇片刻，才忐忑道：“奴婢的印象里，皇上一直很讨厌奴婢。只是近来才……难道是因为奴婢自陈身世，惹圣心怜悯？若只是怜悯，天下众生都仰仗皇上垂降恩泽……皇上何必，何必特特抬举奴婢一个？”
　　他闻言半晌不语，回想了一番，不禁握拳狠狠砸了自己膝上一下，气道：“朕何时讨厌过你？分明是你衔恨，故意气朕噎朕，朕才赌气贬黜于你，可朕责你罚你，还不是希望你回头示弱？朕早有心抬爱你，你难道全忘了吗？”
　　见他气恼，我终是怕的，只盼唤起君心最柔软一处，挽回一切。哪怕如此显得幼稚荒谬，遥不可及，我还是要试一试。“从前之事，奴婢自不敢忘，只是始终存惑，毕竟从前，奴婢在皇上跟前侍奉的时候不多，万一皇上只是一时对奴婢心生好感，奴婢却要过‘一时呈欢笑，一生守凄凉’的日子，奴婢不甘心，不得已，才激将皇上对奴婢绝了念头。”
　　“那么，现在你知道朕对你并非一时之念了？”
　　我低首未答，想起他之前怨愤之语，好奇笑道，“那年除夕，皇上在梅园邂逅美人祈福，真的曾注意一个小丫头吗？”
　　他有些尴尬，道：“那年除夕，朕独自到梅园凭吊故人，朕听到你在后头跟人说你家小姐在前头祈福，你负责保护她。便知你是个小丫头，想着前面还有人，于是就……”
　　“于是就踏雪寻佳人去了？”我替他说出来，不自禁口边挂了笑意。
　　他不得不点了点头，我叹道，“那便是缘分的一个小小岔口吧。”
　　“看你说的！”他摇头，“只走岔了一小段路，总还有机会再来一次。”
　　我不敢多言，唯有听他继续说。他接着道：“朕后来宠幸莞嫔，第一眼见到你，便猜你是随她去梅园祈福的小丫头了。”
　　“难道不是后来贵嫔揭穿余氏假冒之事，皇上才知道真正祈福之人是谁的？”我越发好奇。
　　他瞥我一眼，“你真当朕是个傻瓜，不知她是假冒的？只是一点怜悯之心愿意成全她的荣华之梦罢了。可惜……”
　　“可惜，皇上还是肯为安贵嫔之心，作一些狠心的事的？”我依旧含笑，心里却是冷的。
　　他沉吟须臾，道：“有些事，不挑明也罢了；可是一旦挑到台面上，朕的颜面没处放是一方面；重要的是，朕不得不按着规矩成法处置。莫非，你为朕这样的做法感到心寒？”
　　“是宫规律法令人胆寒，并不是心寒。”我辩解。
　　他细看了我两眼，也摇了摇头，无奈道：“言不由衷！”
　　我只得又道：“若一定说心寒，也是那些善于利用规矩套路和皇上心思的借刀杀人者，更叫人心寒吧。”
　　这番果然才转嫁了猜忌，他不再疑我，怅然半晌道：“朕也早该知道她是这样工于心计，城府深远之人。”又笑向我，“其实，朕早影绰看出你与她名为主仆，实是姐妹了。”
　　“哦？奴婢也是工于心计，城府深远之人？”我故意打岔。
　　他气笑了，然而也点指道：“这心眼子也是不少，只是别样的套路心机。朕要小心了，若是叫你套进去，以后也没法子见人了。”
　　他语意双带，我不敢再说笑，唯有低头不语，默默心算。
　　“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何处吗？”他蓦地一笑。
　　“奴婢愚钝，自不晓得。”我忐忑道。
　　他的手伸过来，抚上我的眉梢，眼角，我未敢躲避，任由他的手指停在鬓边，道：“你的脸上，除了这双眼睛蕴蓄光华文采，其他地方并不出色。或许就是其他地方的不出彩，才衬的这双眼睛格外动人，继而才觉整个人，都因此卓尔不群起来。设想，若是这双眼睛没有神采，即便再好看，整个人也会泯于俗众，黯然失色了。”
　　面上微微炙热起来，稍稍躲避道：“皇上谬赞，奴婢实在惶恐。”
　　“你眼中隐含着一股孤傲之情，那是一股被弹压已久仍不甘臣服的傲气。这股傲气是打动人心的。不经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李长老于世故，朕尚在好奇中，便被他一句点醒——大户人家妻妾相斗的多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
　　我忒笑出来，却益发苦涩：“难为皇上经心垂顾一个小小的宫奴，奴婢实在应当心怀感激。只是，奴婢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境，和遭遇，世上倒是少有人不嫌。即便富于怜悯的人，也会耽于种种等级，门庭，血统，尊卑之念，由不得心怀轻视了。奴婢是宁愿讨人嫌弃，也不愿被人怜悯的。”
　　“朕会对一个只是怜悯的女子，说上这么多话吗？”
　　“这……”
　　“呵呵，”他忽然淡笑了两声，“朕喜欢这双流露无限心事，会说话似的眼睛，又何尝不恨你这双眼睛？”
　　我陡然吃了一惊，抬头见他已面上积冷，呵呵又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算计什么！”
　　“奴婢算计什么？”我吃惊道。
　　“你在算计——如何与朕言语周旋，最终骗的朕心软意活，放你出宫，甚至收回赐婚的圣旨，是也不是！？”他定定道，目光里满是严厉，甚至有一丝凶狠的意味。
　　我竟然吓得怔然无语。他冷笑了下：“你别做梦——朕是那么好骗的吗？朕哪里比不上他？就算真的比不上，朕的旨意也不可能收回，任何人也不得违拗！否则，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按律处置！”
　　他愈发严厉，直吓得人浑身都要抖起来，心里的主意也全都没了，不禁膝行上前哭道：“奴婢在仪元殿时日匪浅，所见皇上都是公正严明，宽厚仁爱的。为什么今晚皇上会变一个人，要这样对待奴婢？”
　　“宽厚仁爱？”他咬牙，气的顿了顿足，“看来倒是朕的一片好心惯坏了你。”说着，转身指李长喝道：“速取圣旨来！”
　　“不！……”我惊呼着扑上去，却只能抓下他的胳膊，李长还是转身去了。惊骇之下，几乎嚎啕哭出来，“皇上为何如此狠心，一定要逼奴婢一死吗？”
　　“为什么要死？”他气道，“你动辄言死，分明将朕一片情心至于无地！”
　　“若是劳燕分飞，鸳鸯失侣。纵活着还有何意趣？况且，毕竟奴婢喜欢清哥在先！皇上誓要逼奴婢做个不义的人，奴婢如何还有脸面活着？”
　　“朕面前从来不讲先来后到！”他愤怒的挥舞手臂，耐着性子道，“再说，朕会叫他先娶旁人，然后使你为朕妃，根本算不得你无义。”
　　“分明是皇上逼他的！——奴婢再蠢，也能想得到！”
　　“……”说得他无语，只咬牙定定的看着我。
　　李长已取了圣旨回来，玄凌回头看着他，命道：“宣读圣旨！”
　　“不，不要宣读圣旨！”我退到床边，双臂凭着榻板，只觉魂要飞了。然玄凌只一味无情，顿足喝命：“念！”
　　却见李长为难道：“皇上，还没有加盖朱印呢。”
　　玄凌愣了愣，道：“那也要念给她听！她若胆敢不听从，就，就别怪朕无情！”
　　李长只得展开诏书，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棠梨宫女侍浣碧，本摆夷忠臣之后，因奸佞害陷，举家罹祸，女侥幸得生，却明珠暗投，堕入奴籍。今已昭泉壤之冤，拭明珠之尘。女端良著德，文惠宅心，侍朕两月有余，朝夕维勤，言容有度，深得朕心！特封其为玉妃，赐居储秀宫。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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