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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日记
这是在英国伦敦的一场演奏会。
这是他们新婚蜜月后的第一场演出，尽管这并非是两人第一次合作，但如此的默契却是极为新鲜的。她就想这是不是成为了夫妻后的缘故？思绪随着音乐在脑海里跳跃，渐渐地苍白成一片。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悲伤走向喜悦。
每一个作曲家都是平凡人，然而他们又超越了平凡。凝聚成音符的故事到底有几人能够了解？这倒也无妨，音符已经被记录下来，时间会帮它找到正确的理解人。
她看向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内心是满满的安定。
音乐会结束。
他照例用眼神向她致谢。在这里，她是‘加尔纳’乐团的首席——政井里奈，是他的合作伙伴，亦是他的夫人，彼此都是对方最为亲密的伴侣。台下的观众在她的眼中皆是陌生脸孔，然而在音乐制造的氛围里，她又觉得每一张脸都是那么亲切温暖。
如潮水般的掌声另她浮出了更为动人的笑容，也淹没了他在她耳边的一句低语。待她想要问清楚刚才的话，却发现他是眉头深锁。
在休息室她换了一身便装。
他问她，会不会觉得有点累？或者是哪里不舒服？
她愣了愣，随后说，怎么会呢？只是一场演出罢了，又不是在便利商店打工。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好。
便利商店？宫泽有些不解。身负才华的她也曾经为细琐的生活而拼命忙碌么？虽然以前从雅沧的口中知道她小时候生活的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太差才对。
里奈看穿了他的问题随即浅浅一笑：“所以说，我跟柚木不是很合适，对你，我也同样如此说。我最不信的就是灰姑娘的故事，没想到最后我实现了灰姑娘的梦想。谢谢你成全了我的所有，哉一……”
他的中指点上她的唇，制止了她未完成的句子：“……谢谢你甘愿留在我身边……”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所以不再需要任何解释或者安慰的言语。有很多人路过了他人的生命，最终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冥冥之中上帝早已安排好了人选，无关对错，更无关是否爱得起或爱不起。
“接下来是按照约定去见父亲跟母亲吗？”她记得婆婆前几天在电话上的嘱咐。
“爷爷跟奶奶也很想见到你。”他说，“之前他们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没有来得及参加我们的婚礼，为此还特地让我向你表达歉意。你会不会很介意？”哉一问她。
“……似乎找不到生气的理由，你想太多了。”她想起他经常说的这句话，顺便套用了一次。
当他们跟乐团成员打招呼准备离开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的大提琴手约瑟略微调侃地问了一句，喂，为什么身为主角的你们要急着离开啊？这样也太没有礼貌了吧？
约瑟是奥地利人，在乐团中是最阳光的存在，他曾说过他唯一崇拜的对象就只有帕克南教授。当然，帕克南教授对他可能是所知甚少，偶尔他还为这样的事被其他同伴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里奈跟丈夫相视一笑，随即在助理的安排下坐上车。
今夜的伦敦下了小雨，雨水敲打玻璃窗的时候，她睡意朦胧。宫泽为她让出左肩，她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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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奈在见到两位老人的时候有片刻习惯性的失神，尽管她早已知道哉一有一半英国血统。
哉一的祖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他拥有西方人深邃的五官与东方人的神韵，虽是头发花白，但从衣着跟行为举止上来看是一个非常绅士的男子，而他的祖母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非常欢迎你的到来。”打破沉默的人是祖母。
“在这里一切随意，不必刻意讲究。”祖父开口了，“之前因为腿脚不便所以没有去参加你跟哉一的婚礼，真是遗憾。当然你不需要想太多，因为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真的腿脚不便。”
语毕爽朗地笑。
“我看到了你们的演出，早在几年前我就从杂志上看到了对你的相关介绍，真是一个好女孩。”祖母又看向哉一，“能娶到这么好的妻子，你要懂得珍惜。”
里奈在骨瓷茶具中放入少量牛奶，再冲以热茶，最后加糖，向长辈们表明敬意。母亲顺子看到她的这般举动露出了欣慰的笑。在她还没有到达伦敦前，她还担心她做这些事会出错。
“之前听说你的母亲来自中国。是吗？”祖父问她。
“是的。”
“我的祖父也来自那里，是吧？”老人的脸转向妻子，妻子默许地点了点头。
如果说老人的祖父是华人，那么为什么这家人会冠上‘宫泽’这个姓？这样的话是完全理解不了的。心下有一点儿好奇，可是完全不能去问，否则会被认为是件极为失礼的事。
宫泽顺子跟丈夫都沉默了，他们看到了父亲眼中那抹黯淡无色的光。没有自己的姓氏的人就如同落叶一样，没有起点，没有归属感，随着父亲年龄的老化，这份遗憾越发强烈。
当然，哉一同样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一份子。老人开始有条不紊的回忆，这就是一个故事，它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一块版图上。
一对孤儿院中的孩子相继长大，他们相爱了，男子是一位出色的外科医师，在海外是小有名气。他们生育了一个男孩，一个家庭就这样完整了，他们过得很幸福。但在一次事故中，两人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的只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收养这个孩子的是宫泽夫妇，这对夫妻年龄偏大，已无生育能力，所以待这个孩子视如己出。等他长大以后，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包括自己原有的姓氏。这个孩子就是哉一的曾祖父。说是报恩也好，说是习惯也好，总之他还是没有改变‘宫泽’这个姓，包括他的后人。
“我的这种心情或许没有人能理解，就好像我年轻时从来不去想这件事一样，也许等你有天像我这样衰老了，你就会理解这种感觉，我敢跟你打包票。”老人面向自己的儿子，一口笃定的语气。
“……爷爷，这不需要理由。”里奈握住老人的手，想起了远在日本的妈妈。
“……我们都记得自己的出处。”哉一扶老人站起，“爷爷，该一起用晚餐了，您的药我也准备好了，我不在这里，您是不是经常会忘记按时用药？”
“真是孝顺的孙子，比你的父亲好多了。不过，如果让你来搀扶我的话，我的尊严就消失了。”老人拒绝了他的帮助，而他的左手一直被里奈紧握着。
“父亲，哉一是好意呢。”哉一的父亲在旁边小声插话。
“按照规矩应该是你来才合适。”祖母戏谑的声音里夹杂着小小的责备。
晚餐时间，那些客人们姗姗来迟。里奈知道这是一种规矩，是一种礼仪，因而也是见怪不怪了。对于某些场面上的应付工作，她其实觉得很疲惫，甚至是有些厌倦了，但这一顿晚餐却是吃得颇为舒心。
几年前，由纪子察觉出了她的难过。她问她，里奈，在柚木前辈的家里一定很累，是不是？她连连推说没有那回事，由纪子也没有再往下问了。夜深人静时，她才想说真累，累到想要长眠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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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她仍是毫无睡意。她将他左手的掌心打开，细数着上面的纹路，算是在打发时间。这里的被子没有家里的柔软，这里的阳台上也没有她喜欢的盆栽，多少有点儿无法适应。
哉一合上书本问她，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里奈抱着胳膊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我想起了很多事。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不尽如人意的，有一个严厉的姑姑，有一个奇怪的表姐，有一个总是不能给我安全感的哥哥，那些疯狂的人做尽了疯狂的事。我每一天都在想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第二天我还会不会在这人世间
出现。”
此刻的他是一个认真的听众。
她想起泽香跟姑姑：“姑姑有爱过的人，那爱是刻骨铭心的。她的一切情绪都在报复跟焦虑中交替，她一面把我做为工具，一面又希望我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最后我没有得到半点快乐。被迷惑的，被蛊惑的，抑或是被操控的，我都一一试过。还有一个叫栗本千玳的女孩，她比我还要不幸。我坚信人在沼泽地中只会更加无法自拔，爱的盛宴便是如此。”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我一度以为我受伤的手将不能继续演奏小提琴，所幸我的母亲回了日本，我享受到了她的关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父亲爱着母亲，母亲爱着父亲，可他们分开了很久时间。直到思念满溢才有重新为彼此画上了句号。我从小到大最为紧张的事情就是生病，因为我从不会跟自己的姑姑伸手要钱，尽管她并不吝啬。就如同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在便利商店打零工，我总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为了钱，为了独立，为了不寂寞。灰姑娘们希望遇到自己能穿的水晶鞋，我从不抱有这样的奢望。姑姑让我爱上柚木，让我嫁给柚木，那是多少女生的梦想我不知道。我一次次地让自己受伤，在别人没有伤害我之前先伤害自己，这样的话我就在下一次受伤时能麻痹自己的知觉。不会疼痛是悲惨的，无法感知快乐也是悲惨的。”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这些事，他没有面露惊讶，也没有怜惜之情。
发丝掠过手背，了然无痕。
里奈想起红发少女：“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些话。我承认日野的琴声很温暖，也正是因为那份温暖我才贪婪，贪婪跟她在一起的那种安静，有错觉以为自己将不再受到伤害了。我也害怕自己的犀利，这份犀利包容着太多感情以外的东西，日野不懂，其他人也不会懂，但你把我看穿了，那刻我狼狈至极。或许真的就如你所说的，我不配拿到第一名的奖项，它不属于我。演奏莫扎特的‘小夜曲’时，我拼命地想要感受温暖，无奈我无法领悟。只好继续伪装自己，我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大家。”
他已经沉默很久了。
她问他，我是不是很虚伪？
他问她：“我说过的那些话，原来你还记得，那么是不是一直在恨我？我承认我不太会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吻他：“怎么会呢？从来就没有过。不会婉转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坦诚的，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也不能进步这么快，好了，不开心的话题到此为止，睡觉吧！”
他的手穿过她的长发：“不会后悔把这些话告诉了我吧？假如有一天后悔了怎么办？”
她轻轻咬他的无名指：“才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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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很喜欢跟妻子独居在伦敦中这一条不起眼的老街，甚至为它命名‘雨巷街’，十分让人不解。哉一有多次建议让他们搬到父母的身边住，两位老人很坚定的拒绝了。
她想，跟父母相比，他恐怕还是最喜欢同奶奶诉说更多的心事。
两朵白玫瑰在餐桌上成为最抢眼的陪衬。
奶奶将一枚祖母绿的戒指套上了她的手指，说，祝你幸福，我的孩子。事后丈夫才告诉她，你当时笑得很甜，没有半点恍惚。
接下来是翻阅老照片的时间。她看到了幼时的哉一，就像一个天使。爷爷说，小时候的哉一跟现在是天壤之别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经常微笑了，让人伤脑筋。
奶奶摘下眼镜，努力地回忆起一些事：“我记得那孩子小时候在唱诗班里待过一段时间，我还记得老师很喜欢他，哉一非常喜爱音乐，我们送他的小提琴陪他度过了很多时间，为了音乐他可以放弃其他的任何东西。”
里奈看着在纸张上写写画画的宫泽，态度是那么认真。
很久以前他就说过，我不仅仅是要做一个出色的指挥。
她说，我知道你很爱钢琴，还喜欢作曲，你很出色，我都了解。
外面传来唱诗班的孩子们清澈温暖的歌声，他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风声在耳边呼啸，耳膜被吹得发痛，然而那道动听的声音自始自终都未被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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