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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样
书铺也进了水,好在抢得及时,损失不是太严重,有些信件洇了,只好将它们挂在绳上晾干,晒干后变得脆生生的。
“掌柜的。” 唯安从信件底下钻进铺子里,扒在柜台前问:“我来取望主簿的信物。”
“哟,小唯安,正要去找你的。信物在这儿,可已经分辨不出是哪些了,你能分出来么?” 掌柜的将唯安引到信件堆前,一边转身摘下绳上的。前几日的唯安简直是个泥娃娃,虽然人小,但作用大,两条腿一抡,什么话都能传到,跟着叶春下乡上山的,每每都混得一身泥回来,自己也只是胡乱收拾一番,眼下望涯回来了,她也肉眼可见的干净起来,头上扎的发髻也一丝不苟。
唯安开始一件一件地筛选,很快就筛出了一摞,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
“还有这些。” 掌柜的取来两个书匣,唤来伙计将信件和书匣随唯安送到衙门去。
衙门里,谭八正装了一篮子吃食打算给望涯送去,才出门就遇见唯安吭哧吭哧往里抬书匣:“这是什么?”
“小望大人的信物。”
“你先放着罢,等我回来同你一起抬。” 说着,就顶着烈日到地里找望涯去了。早晨她说过今日会在哪块地里,原是交待了不必送吃食,她带些干粮就成,然而等她走远了,谭八才发现干粮落下了,好在不是很远,不如做点好吃的送去,总吃干粮也不好。
“小八呀,你怎么来了?” 地里有人看见谭八了,他同唯安一样,在这场暴雨里没少出力气,总忙着煮汤药,分汤药,以及哄孩子,几日下来,已经同大家都混熟了,虽然仍听不懂对方说的什么,可至少能看懂比划了。
“我找望主簿。”
那人一指方位:“来送吃的哇?她到渔排那里去了,给我,我帮你送。”
谭八摆摆手:“多谢,我自己去就好。” 从这儿到渔排去有些脚程,为了不耽误望涯用饭,他一路小跑,然而跑出几步,又担心吃食洒了,只好慢下来,紧赶慢赶,可算到了渔排,遇见望涯揣着册子正往回走。
“热不热?” 望涯接过竹篮,她发现落下干粮后,打算回一趟衙门取,然而一来二去就耽误了:“太好了,有吃的,多谢。不过下回就不必送了,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谭八应了声,垂下头就不说话了,一路跟随望涯来到陶尤章的院子里,怎知陶尤章正锁了门要出去,回头看见望涯,随即笑道:“听闻望主簿到这儿来巡,我正要出去找你来用饭的。”
望涯将竹篮一递:“瞧,小八给我送的,就是要借你宝地一用啦。”
陶尤章赶忙开门将人迎了进去,谭八才要在门前的凳子上坐下,下一刻就被望涯提进屋里,她将凳子往谭八身后踢了踢,将篮子里的饭食拿出来,谭八跟前也多了一副碗筷。
“往后常来,虽说粗茶淡饭,可也能填饱肚子。” 陶尤章是打心里希望她常来,却也知道这只是念想。
望涯点头应下,三两下刨完吃食后起身收拾碗筷,一面道:“近来风浪好,可多捕些鱼晒着。” 陶尤章向来是不必自己出海的,听到这番话难免有些疑惑,然而望涯说的话自然有她的道理,于是应下。
相送到门口时,望涯又道:“岳五的案子大抵会在府衙耽搁些时日,不过也不必太担忧,我会想法子催一催的。”
二人才走出渔排,就见一火急火燎的小吏奔走而来,嘴里喊的是:“御史大人来了!”
……
蔡瑜一路走来,发觉灾情的确严重,可比灾情更严重的是各级官员的办事不力。有些坐等皇粮,放着百姓不管,路不修,堤坝不修,就是要让他这位‘御史’见到惨状,再趁机多要些灾银。有些只做面子功夫,嘴上说得动听,实际上一揭,底下早已爬满蛆虫。
旭间县是为数不多正经的县衙了,路修着,田修着,堤坝修着。甚至于蔡瑜已经在县衙里喝了一盏茶,魏冰才匆匆赶回来,仔细一问,手底下的县尉以及主簿也在外奔波。魏冰说,一户也不能落下,第一回由保长清点损失,上报至县衙后,由县尉安排核实,叶春亲自下乡核查受灾最重的几个庄子,能修则修,不能修则报。
报到望涯手中,由她核对账目,照常来说,倘若账目无误,魏冰盖完官印就能再次上报府衙了,然而望涯抽回数十个灾户给叶春,要求叶春重新核查,核查无误后才能呈给魏冰,因此,叶春又一头扎进乡里了。
“下官愚钝,并未有更好的法子,因此只能多花些时间人力。” 魏冰抬手擦汗,然而汗水却不断从他的老皮底下渗出,仿佛底下藏着眼山泉。叶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而他真不知该同这位真正的‘大人’攀谈什么,只能频频差人去寻望涯回来,到了第四趟时,蔡瑜摆摆手:“不必着急,慢慢来。”
话音落下,望涯回来了。
先拜蔡瑜,再拜魏冰,然后取账目,围在蔡瑜耳边逐条掰扯,掰扯到最后,蔡瑜的脸色逐渐缓和,心道总算有个明白人了。
“大人,还有一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讲。”
蔡瑜示意,望涯随即道:“下官恳请大人亲自巡查,不必走得太远,在周遭瞧一瞧就行了,好叫百姓知道圣上心系百姓,福泽万民。” 魏冰说得对,做了功绩,就得让人看见。他们修了路,安了民心,灾情之下无人丧命,这虽是本职,可同其他人比起来,便是功绩了。
蔡瑜闻言一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所谓御史,就是要取实上呈,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上呈的就不算是实话了。” 他起身:“走罢,那你就…” 他看向望涯,猛然间想起还有个魏冰,于是转头朝向魏冰,继续道:“带本官去瞧瞧,远也不要紧,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
魏冰连忙应下,望涯识趣退到一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望涯收拾好账簿,回到院子里找水喝,就见唯安迎了上来:“小望大人,我到书铺取信了,有好多。”
谭八从柴房里飘出来,将厨下备好的饮子取下来递给望涯,一边道:“有几个书箱,沉甸甸的,都是她自己抬回来的。”
唯安笑笑:“这箱是张少卿送的书,其余的箱子条子洇湿了,看不清是什么,大抵也是书。”
望涯喝完饮子,将张行简的箱子往旁一推,开始拆其他的书箱,心想张行简怎么还不死心,有这功夫不如多收几个门生,总能比她孝顺。
唯安守在一旁,忽然听见望涯邪笑,从箱子里拿出一沓册子:“哈!是书院给你们送的功课。”
谭八僵住,同唯安面面相觑,都是心如死灰的模样,只有望涯幸灾乐祸,清点完,发现足够他们写上好一阵了,于是起身:“山长如此挂念你们,可一定不要辜负她们的心意呀。”
“知道啦。” 唯安应下,难免有些心虚,她的功课已经荒废许久了。
御史大人亲临,百姓闻声都挤破了头看,挤得蔡瑜寸步难行,有人说,上回有这样大的官儿到旭间县,大约还是两代之前的事了。朱六奇特地换了身洁净的衣裳,一路过关斩将,总算在蔡瑜身旁争到一席之地,只是衣裳已经不大整洁了。
“御史大人问,此次灾情,诸位家中损失如何,重建得如何?”
朱六奇话音未落,围观的人‘哄’的一下同时说话,炸得蔡瑜失聪了一会儿。
魏冰花了许多力气安抚人心,然而比起蔡瑜,功力还是不够深厚,他只是说了几句漂亮的官话,底下人就安静下来了,并且坚信朝廷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圣上,一定心怀百姓,忧国忧民。
有些人诉完苦,就想着替自家父母官说些好话了。
“叶县尉四处奔走,劳心劳力,更有魏县令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有官如此,实在是旭间百姓之福。”
底下一阵附和,忽然有道女声打破常规:“一个个的睁眼瞎,是瞧不见那么大一个望主簿么?若没有望主簿,何来灾银,何来仓储救你狗命?” 说话的是凤婶,经过这一遭,望涯已然成为了她的底线,谁敢诋毁,她就敢跟谁拼命,或许人家甚至不知道她是哪条杂鱼,但她已经认定了,轻易不会更改。
魏冰闻言,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否则凤婶一定会把场子闹得无比难堪,于是抬手擦了擦脸:“大人,她说得确实不错,灾情最严重时,是叶春同望涯在外奔走,下官…下官重病缠身,没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回到县衙已是傍晚,御史一行交了食券,可上头的伙食有些旭间县都拿不出来,东摸西寻才勉强凑了一餐吃食。
魏冰原以为在饭桌上蔡瑜需要高谈阔论,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很快就吃完了,使得魏冰不得不狼吞虎咽地作陪。
“才发觉,怎么又只剩你我了。” 蔡瑜忽然笑道。
“下官去催一催望主簿。”
蔡瑜摆手:“不必啦。” 他袖手,二人行至庭中,墙根底下摆了一排花草,虽还没有花苞,可好在叶子生得很绿。蔡瑜低头看着,忽然道:“临行前,我夫人特地嘱托,要我瞧一瞧望主簿,若是个像样的,则多向她叮嘱几句,好叫她不要荒废了。若是不像样,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小望是很像样的…就是下官盛年时也无法企及。” 魏冰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是很希望能够拥有望涯的本事的,可他已经老了。
“允她当官,原来我也认为是不合礼数,可我夫人说,天地万物,朗朗乾坤,连树上结的瓜果都要分阴阳花蕊,缺了一方都不能成事,只要像样,就不能因其是阴是阳,是乾是坤而耽误,倘若一定要干涉,到后来,树上就徒留枯枝败叶了。”
魏冰点头称是。
“你能明白?”
魏冰连连点头:“尊夫人有大智慧。下官想来,倘若没有内人,下官也是不能成事的。”
“是也,可惜放眼朝中,愿意明白的人在少数。你既身为上官,又明白此间道理,便一定要心怀公允正义,有些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偏袒,不昧下。”
“下官明白。” 魏冰拱手,他明白,也羞愧于这样的事情就这样被揭穿,白日里百姓赞颂他的功绩,隐去了真正的功臣,而他竟默许了,并洋洋自得。
他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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