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说家

　　“方兄对话本的见解很独到，能再具体说说吗？”冯梦龙认真问道。

　　方晟和难得能与他人聊一回话本，一问之下欣然同意，立即滔滔不绝起来：

　　“我觉得天许斋先生让话本子走出了一条与章回体的长篇完全不同的路子，那就是在一篇之中几经承转，勾动人心。

　　就譬如早前出的《卖油郎》，一开始共处一室，竟然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故事，实在让人想不到。

　　此后却安排两人一年不见面，若是换了其他的写书人，哪里敢如此大胆？最后的相遇也充满了命运般的推动，但细想之下，又十分合理。”

　　他越说越是兴奋，提起酒盏大喝一口，满面红光道：

　　“人物的性格特点也独树一帜。比如卖油郎秦重的深情切意，贵公子李甲的懦弱胆怯，蛇妖白素贞的勇敢无畏。

　　这些性格在世人身上都能看到，而且不是像其他的戏文、话本一样，一味地描绘优长，让几位主要的角色不露短。这样一来，每个人物都生动自然，颇有人情味。”

　　冯梦龙不由地在心底默默地感叹道：“原来从我写的话本中能分析出这么多优点，这阅读理解可以打满分了，我心甚慰啊！”

　　他感觉有人拍了拍肩膀，扭头一看，原来是三弟。

　　三弟眨眨眼，投来一个“二哥，方兄说出了我心里话，你就是这么棒”的眼神。

　　他回头提起酒壶，给方晟和倒了一杯：

　　“方兄对话本竟然有如此绝妙的见地，真是让我汗颜汗颜！我平常读话本的时候，只要故事情节好看、有意思就行，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的。”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方晟和颇有些不好意思。

　　冯梦龙想了想，认真道：“刚才听方兄说了这么多，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是第一个对我说起话本价值的人，就是钱府的小公子，钱谦益。

　　你们二人都出身名儒世家，又对话本一道很有心得，一定能成为至交好友。不知你二人认识吗？”

　　方晟和一愣，犹豫一会后说道：“钱小公子的盛名我早就听说过，钱家对戏曲颇为喜爱，此事全城皆知。

　　只是我爹在戏曲和小说一道上，有些……有些慎重，故此……”

　　说着，他微微低了头。

　　见他这般纠结，冯梦龙心中明白了几分。

　　估计他爹方鸿不喜欢戏曲和小说，连带着也不让他和喜欢这些的世家子弟接触了。

　　可是苏州城里的戏曲、小说本来就发展得非常热烈，跟世家子弟的大力推动不无关系，比如钱家就养着家班，逢年过节、诗会聚餐的时候，便会请出来弹唱一番。

　　方家这么讨厌这些，估计愿意交往的世家也不多。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怪不得方晟和从小没听过什么赞美之言，原来是因为没什么社交活动啊。

　　但是方晟和对话本有这么多的思考，跟他爹简直走了相反的路，想必在家的日子不太好受吧。

　　“方兄，先不说令尊怎么想，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方晟和有些没明白。

　　冯梦龙坚定道：“对，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谁的附庸。你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考。

　　我看你在分析话本的时候，就很有见地。何必总是依照别人的想法活着呢？”

　　方晟和仿佛如梦初醒，口中念道：“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又重新现出忧愁之色：“冯相公说得固然不错，可是我太不争气，至今都还只是个秀才。

　　我本想做些书铺生意，可是家中长辈觉得商贾之道不是读书人所为，因此为到现在都还要靠家中每月所给的例银生活，又何谈不做谁的附庸呢？”

　　他越说越是惆怅，在一片喜气洋洋中，端起酒盏闷声不语。

　　四周满是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只有方晟和仍旧笼罩在拨不开的愁云惨淡之中。

　　他记起出门前父亲鄙夷的眼神，管家嘲弄的恶口吻，心中苦涩难当。

　　他想借酒水浇胸中块垒，却又怕回家后难掩冲天的酒气，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顿责罚。

　　方晟和脸上的几番明灭忧容都被冯梦龙看在眼里。

　　细思片刻，他对方晟和说道：“方兄如此才思，可有兴趣来我的诗社和大家一起作诗闲谈？”

　　三弟及时补充道：“我二哥是飞花社的盟主，社友大多都是城中世家子弟，个个都像冯兄一般才高明显。”

　　冯梦龙赞许地看着三弟点点头，然后继续劝道：“我想大家一定很愿意认识方兄，与其在家闲着，不如偶尔来诗社天南海北地闲谈，认识个三五知己也好啊。”

　　方晟和没想到冯梦龙竟然如此看重自己。

　　苏州城的名流里，谁不知道方家的方鸿颇为古板，以钱家为首的高门大户都不愿意与之往来。

　　方家如今能在城内儒生中说得上话，不过是因为一脉旁支如今正在朝中六部任职，除了冯梦桂是不为名荣地与自己交好之外，那些支持方家的儒生们左右不过是为了一纸推荐罢了。

　　此刻，冯家二弟竟然愿意带自己结识平日里根本不会有机会打交道的世家子弟，帮自己融入被父亲狠心隔绝的世界，他的心中已然感动不已了。

　　“冯家二弟盛邀如此，我岂敢拒绝？”

　　方晟和双手抱拳，对着冯梦龙深深一拜：“只是我家中管束甚严，若有诗会，还望尽早告知我才好，我需要几日……”

　　剩下的话，他自觉难以出口，冯梦龙见状，连忙开口道：“请方兄放心，我们都是提早送拜帖的，不会让你跟家里的安排撞上。

　　之前我们都是在钱府办的诗会，接下来可能会换个地方。没事，到时候我提前告诉你就好了。”

　　方晟和闻言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热闹了一天的喜宴终于在华灯初上后结束。

　　告别分府而住的大哥，兄弟二人扶着喜极而涕的冯母坐上马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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