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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
不知何时回的扶风,沐耘一直默默无言地往前走,穿过云房外的黛瓦白墙,看见青檐苔色下的云扉虚掩……才知自己已经归家了,这一程真是走得极为心累。
耳畔似乎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喊,沐耘难再分神去理会,颓然走进云房,霎那间迅疾将门扣上,陷入屋子里孤独的黑暗时,他才无力靠在门板上,紧紧扶住自己欲坠的身形,无奈闭上眼,惊惶的泪珠,接连不断滑落双颊,从温热到冰冷,滴落尘灰中,就像他的真心一样……
独自缀饮新愁旧恨的苦楚,沐耘背抵着门,转眸的瞬间,忽而瞥见东墙上挂着的那副“女子”画像,往事便如潮生,寸寸淹没心底的念想。
一瞬间,他眼中止不住的泪水,润湿了长睫,猛然感到喉间一股刺激的血意,强忍无果,唇角呕红……
沐耘曾以为这是那些叫人柔肠寸断的诗句里夸张的描写而已,但是此刻,他才发现,人,原来真的可以情伤到心血涌喉……
×
古寺里,春来之后,树木抽芽,一片新绿。花坛中的百花盛放斗艳,突然间,倒是给沉闷的寺中染了一抹秾意。
在古寺调养期间,祁终告别了林唯尔等人,成日一人游荡寺中,更显落寞了,他不知今生还要去做什么,只能这样无聊地望屋檐外的旭日东升,或者听着参天大树上的归鸟清鸣,如此虚耗一整天的光阴。
无人相伴的孤独,从隔世延续到今朝,身边依旧冷冷清清,再无至亲挚友,一时凄然至极。
冥思间,脑海中又浮现某个人的身影,祁终烦躁蹙眉,迫使自己遗忘过往的一切,不要再有任何牵连,可偏偏心不遂人愿。
坐在台阶上发闷半晌,他又起身乱转散心,路过藏经阁,祁终无意识走了进去,忽然发现矮桌上誊写的经文堆了好几摞,他从前问过寺中弟子,听他们说亲手抄写经文,可以为在乎的人积累福德。
不知道是哪个人这么贪心,竟然抄了好几堆,祁终这样心想,捱不住好奇地翻了翻那些手抄本,凝眸细观,惊觉上面的字迹格外熟悉。
“和他的字……好像。”
自语一句,他怔了许久,没敢往下翻,合上书放回原位,便迅疾逃走了。
重新漫步春阳之中,参天古木下,一个小和尚正勤劳扫着冬日留下来的落叶。祁终走到这方树荫下,微感初春的这份凉意。
小和尚见了来人,放下扫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你有什么事吗?”
被突兀问候一语,长久不曾与人交流的祁终顿时无措起来,哑然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心中所念,神色局促紧张:“呃,我,我想问一下,沐……那位希一禅师,什,什么时候回来啊?”
“希一师兄?”小和尚被问地一愣,恍然明白过来这人在古寺待了这么久,原来是还在等人。
“嗯。”祁终期许点头。
小和尚摇摇头,笑道:“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他去哪儿了?”
“他已经还俗了。”
“还俗?”祁终诧愕,连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和尚平静回答:“九年前。当时他说他红尘还有牵挂,蒙眼难蒙心,所以就走了……”
闻言,祁终全然失措,心潮层层翻涌,再难静止。
“施主?施主?你不舒服吗?”
小和尚见他脸色怪异,好心询问。
祁终摇摇头,低垂了眼,兀自走远。
默然走到寺中高大的祈福树下,他抬头仰望,树枝缝隙透下的阳光明媚温暖,满树的红飘带翻飞不停。
如此明眼的数抹鲜红,嵌在绿意中,又是多少人的心愿与祝福。祁终随手捏住一垛矮枝丫上的红条,粗略扫了眼上面的字迹。
忽如被火烧的炽痛一瞬,他迅疾丢开,心头一紧。
红飘带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只是入目的那一句短小的祈愿,更令他震撼。上面写着:祁终安好。
心像是被毒刺蛰了一下,祁终蹙眉半晌,又不甘心地去翻其他红布,无一例外都是出自同一人手笔,祈愿的内容都是重复的。
他退后两步,眯眼望着满树的鲜红,恍惚失神,他甚至怀疑,这树上系着的每一条红巾,都是沐耘为他写的祈福……
祁终心神复杂地走回禅房,散心散到最后,反倒让心情更加沉重了。
轻轻推开门,屋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翻箱倒柜,收拾东西,祁终愣愣站在门槛上,无助地望向他。
“我回来收拾点东西就走,你在此好好静养。”
凤寐挎上药箱,转回身,平静地同他交代。
“连你也要走了?”祁终落寞一瞬,低语,“怎么都走了……”
凤寐抿了抿唇,望着他那双眼睛,终究心软了,松缓语气:“有事,可到荆新郊外的草药铺找我。”
语罢,他擦身离开,祁终心慌追喊:“医圣大人,等一下!”
凤寐顿住脚步,稍稍侧身,聆听他的后文。
祁终迟疑一瞬,心虚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颇觉他的问话可笑又可怜,凤寐讽刺道:“所有的一切我都和你说过一遍了,现在又提?自己心里不愿承认,又何必重复问呢?”
他苏醒的第二天,凤寐就把沐耘此行所历的风险禁忌都告知过祁终了,本想借此解开二人心结,哪知祁终已经恨意入心,根本不曾理会自己的提醒,排斥地打断他的话,负气离开。
如今再问,凤寐也不愿再搭理他。但当他想起沐耘被呵斥离开的那天,自己追望到他悲恸的背影,心口顿时闷堵,又想起这九年来,两人为了救人所付出的心血,这么不受待见,更恼地气不打一处来。
他冷哼一声:“我再强调一遍,是沐耘救的你,我只是把方法告诉了他,受人之托,助他一臂之力而已。以后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
闻言,祁终羞愤侧身,冷冷反驳:“沐耘不就做了这些吗?你们为什么总要袒护他?为他开脱罪行?是恩就能抵仇吗?”
凤寐顿时眼含怒气,直瞪向他,气怒质问:“只做了这些?你可知,他这九年来牺牲了多少?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我每日都能在寺里见到他为你跪佛祈福的身影,常常都能听到他来询问你病情的话音,任何时候都在奔波医书无……”
“够了!这些虚情假意,有什么了不起吗?是他先杀得我,是他亲手剜了我的心!他后来所作的这一切,不过就是愧疚罢了……”
内心已然惶恐到了极点,祁终不敢再听凤寐质问下去,只得这样打断他的话,为自己辩得一方心安理得。
凤寐感到一阵头疼,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是非,早就分不清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答应过沐耘,不能告知多余的详情,刚刚已是在出尔反尔的边缘徘徊了,凤寐沉吟片刻,体谅他的苦心,不再道破真相。
缓和片刻氛围,他转了话题,平静道:“你们的事,我们外人说不清,你就自己体悟好了。”
祁终也镇静下来,落寞道:“我为什么要活过来呢?这些事早就该烟消云散了……”
凤寐蹙了蹙眉,宽慰道:“活着是福,你该知足。以后,你又有什么打算吗?”
祁终双眸一沉,神情麻木,叹道:“我想,我想去修无情道。”
闻言,凤寐脸色微僵,失望闭眼,平复半晌惊怒,他咬字笑道:“真是……疯了。”
“再会吧。我先走了。”
他忍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祁终追问他:“你,你不劝我吗?”
凤寐冷嗤一声:“我哪有这个资格?你尽管去修,看最后又能对得起谁?”
“我……”
被这话骤然打击,祁终踉跄后退两步,一点坚持的底气都不再存。
*
终究是被凤寐的话折磨住了,祁终苦思多日,最后决定主动去找沐耘讨个答案。
行至扶风半山,祁终遥望到山门的碧树掩映,白石围栏迂回向上。他徐步走到门前,左右目寻一番,才在石壁下的青苔角落,找到一个偷懒的守门弟子。
凑近那人,祁终伸手打了个响指。守门弟子立马从好梦中惊醒,望了眼来人,气质翡然,打扮却很严实,戴着一竹编斗笠,略是下斜,遮了眉眼的容貌。并且双手空空,既不像是来拜访,也不像是来投靠。
“呃,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吗?”
那弟子收拾两下仪容,懒散起立,略是敷衍地询问。
祁终皱了皱眉,心里纳闷儿:九年的时间,他只不过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就这么大的变化,一会儿是九垓山那两位的“好事”,一会儿是众人的态度剧变,现在连扶风沐家山门前的弟子也变了模样,待人态度散漫就算了,还这般潦草做事,简直没个样子。他仍记得当年沐耘带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景象,简直天差地别,那时候的扶风弟子都很礼貌客气,如今却是些什么货色……
“哦。我来找人,你去通报一声吧。”
疑惑归疑惑,祁终还记得此番前来的目的。
那守门弟子有些不耐烦:“不好意思,二小姐说了,这几天闭门谢客,你改天再来吧。”
“二小姐?那沐三公子呢?”
祁终更觉奇怪,按照以往认知,扶风掌权的该是沐皙才对,怎么会由沐茵下令……
“三公子闭关了。府内事务,二小姐全权做主。”
“闭关了?”祁终惊愕一语,复又问道,“那你能不能替我转达几句话给大公子,他会放我进去的。”
那弟子嗤笑一声:“你在胡说什么?我来这里干两年了,没见什么大公子给我发过薪钱哟。”
祁终低眸慌然一瞬,心犹惑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荒凉?
那弟子打量他几眼,觉得不是那么寒碜,也不敢随便得罪,只是态度依旧散漫:“这位公子,我看你是不是记混了什么啊?沐家一年到头都没什么人走访的,你莫不是走岔了?”
祁终默然不语,那弟子不满抱怨道:“说来也是,毕竟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沐家早就不是什么仙修大家了。偌大的府邸,平日里连个人都没有,还给我安排守门这苦差事,真是便宜他们了……”
听得满腔怒火,祁终握紧手心,狠戾瞪着他:“你算什么东西?沐家是缺你吃喝了,还是亏待了其他?你就这么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主子?干不好就滚啊,还赖在这里白日做梦。”
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祁终教训道:“赶紧滚!别赖着这儿,脏了这块地。”
威胁完人,他一把丢开,兀自走进山门,寻人的心意愈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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