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无痕

　　钮祜禄氏在床边坐着发愣，天微微有着热，她盘算着自己与弘历的进项，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给弘历重新置办一件春衣。虽说福晋也会派人送新衣来，但到底没有自己亲手缝制的那样体贴合适。弘历才四岁，纽钴禄氏却已经想到了他十岁时候的衣物！
　　门帘一阵响动，纽钴禄氏回神站起来，她能辨别弘历的脚步声。
　　还没有跨出内室的门，她忽然听见自己的贴身丫环小雅惊叫：“哎！小主子！您这是怎么着了？”
　　钮祜禄氏的心纠紧，慌忙奔过去。
　　弘历静静的站着，左脸颊上一道浅浅的划痕，隐隐渗出血丝，他的脸颊还肿了一块，青色也浮出来了。任身旁两个女人惊叫连连，他抿嘴，仿佛没有听见。
　　“你脸上的口子是怎么回事？小雅——快点让霏画找傅总管拿好的跌打药膏来！”钮祜禄氏心跳得很快，嘴巴里仍是很镇定。她看着弘历，像看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弘历惨然一笑道：“娘，没事儿，我不过是路上跌了一跤。”
　　“你走路可还是看着点儿路，这府里没那么多路不平坦，你是次次往泥巴丛砂石堆里钻了么？”钮祜禄氏知道这不是第一次，忍不住抱怨。
　　弘历缄默了。
　　“阿玛给我临的帖，划了一个口子，额娘，劳烦您给补补。”弘历蹙眉。
　　小雅说：“原来是走四爷院子里去了，那走廊上有几个花瓶摆得不是地方，回头我跟傅总管说一声去。”
　　钮祜禄氏叹口气，摸摸弘历的小脑袋。
　　入夜，胤禛在房里踱步。房间里的石英钟滴滴答答，随着他的脚步。
　　他心里有着焦躁，给乌喇那拉氏说了瑰络的事情后，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乌喇那拉氏脸色上闪过的一丝不快。多年的夫妻，乌喇那拉氏绝不仅是他的发妻：从胤禛有自己的府邸开始，他与乌喇那拉氏仿佛就成了永远的形影相随。他并不算爱她——她甚至不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可是，他从来不忽略她。他把和她的夫妻关系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自己的手臂，胤禛觉出了一点微痛。
　　他有点后悔自己将这件事说了出来。他不在乎，瑰络不在乎，并不代表乌喇那拉氏也不在乎。虽然他知道以乌喇那拉氏的性子，她也许什么也不会说，就像她一直以来的安顺。可是，无声的嫉妒从女人的心里渗出，仍是可怕得紧，胤禛恍惚间，甚至想起来张寒月！
　　张寒月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钮祜禄氏替弘历盖好被子，在一侧轻轻的侧躺。
　　弘历的眼皮动了一下，睁开眼。
　　“睡不着。”他给钮祜禄氏解释。
　　“历儿。”弘历想转过去背对钮祜禄氏，听见呼唤，便又转头看钮祜禄氏。
　　“你头上的伤真是自己跌的？”钮祜禄氏淡笑。
　　弘历沉默。
　　“你是个乖孩子，这段日子却老闹出这样的事来，历儿，你说实话吧！”钮钴禄氏眼中突然含了泪。
　　“……是三哥。”弘历咧嘴，笑，没出声。
　　“弘时？”纽钴禄氏一下子心冷了。
　　“在西院的走廊上，他看见我拿着阿玛的字帖，要来抢，我便和他打了一架！”
　　纽钴禄氏沉默了。
　　弘历静静的看着纽钴禄氏，这个仅二十几岁的女子尚没有失去自己的青春，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子母性与少女融合的奇怪的气息。
　　弘历的小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娘，不要再想了。三哥再怎么样，也只敢偷偷撒野，他伤不了我。我再大一点，也不怕跟他打架……”
　　纽钴禄氏一把揽过弘历。
　　她终于还是没落泪。
　　弘历感受着纽钴禄氏肩头的颤动，猛然闭上眼。
　　瑰络乐得了悠闲日子。
　　胤禛自那一夜后便没有再来，然而次次有人进了桃源，便会带来胤禛的气息：或是一点小点心，上面有胤禛落款的一张好的宣纸，写着古诗文或者胤禛自己诗文的一两句；或是一两本书，许多瑰络在现代根本没有听说过；或者是一些金银首饰。
　　瑰络会小心翼翼把那些写着诗文的纸留下，太多无所事事的时光里，她会临那些字。首饰她不爱戴，也不好赏给下人，便拿盒子装好。
　　那些书是她的宝贝。胤禛仿佛知道她的口味，《烈女传》之类自然不会有，《四书》也知道她不会怎么看。除了各类的诗文，胤禛拿来的东西更多都是千奇百怪。志人志怪的小说，这些东西瑰络看见总是眼睛发光的，她得了这个乐趣，常常在夜深后说出来，把紫烟、清杏们吓得够呛。
　　这夜，瑰络正在屋里跟紫烟们讲故事，围着的几个丫环小厮也都聚精会神，谁也没注意到外边来了人。
　　赵桂从外边回来，进了桃林包裹的院子，忽然瞧见透着微光的屋檐下，窗前立着一个影子。“谁呀？”他知道这时候院子里多半是没人的，这地方孤立立的在湖中央，这时候人应该都已经进了屋。
　　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像是睡着了而突然被惊醒了一般。迟疑了一下，听见里面传来人走出来的声音，那人朝着灯火明亮处轻轻朝前一步，好让光照到他的脸上来。“是我。”
　　瑰络在最前头走，一眼看见那张被光亮映照得分外显目的脸。“林大夫？”
　　林恒高挑个子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大家都散去了，清杏端来一盆水，林恒道着谢拿手帕擦了擦脸，和瑰络彼此对坐。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这园子里替哈克哈瞧病。”林恒有些局促的一笑，但脸上并不慌乱。
　　“是嘛。”瑰络觉得找不到话说了。
　　“我在湖边闲逛，看见有一艘小舟通往对面，有些好奇，便荡舟过来。哪知看见这座小院，甚至听到了一个颇为像你的声音，便走到窗下细听，不料偏偏倒真的是你呢。”
　　瑰络点点头。“你便在这里住一晚上吧，这里有几间空房间，没人住，我已经让人去给你收拾了。”
　　林恒颇为感激的道谢。
　　瑰络立起来要回房，林恒迟疑着开了口：“你……真的到了这园子里来了？”
　　瑰络脸微微一红，又坐下了。鼓起勇气说：“是。”
　　“四爷……让你住在这里么？”
　　“是。”瑰络有些尴尬。
　　林恒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没出声。
　　鸡鸣声中，天地仿佛睡醒，一道淡淡的红光划分了天与地，阳光经营了不到一刻钟，天上已然快速透亮了。
　　康熙在天地混混沌沌的时候，已在书房里练了几篇字，他起得一向很早，这是从小的习惯。
　　但他近来精神不太好，科场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他很清楚。他最后做了让步，几乎是承认了自己的无力，这让他一直不太舒服。他老了？糊涂了？没有，他不这样想！为什么满朝文武一致的反对他，他不过有个想法，尚未实施，便被这股子强大的力量泯灭。
　　这股子力量来得凶猛，他那敏锐的感知收到了信号。他知道这里面有老八，有老四，还有一些隐藏在前后左右种种的人等。他们几乎可以操纵朝局了，当然，还是差了一点。他很忧虑，他是皇帝，皇帝是不会允许自己的权力有任何分散的。
　　这一切的根源，是立太子。
　　从古至今，所有宫廷的哗变大多离不开储君的矛盾问题。他清楚，所以他早早的立了胤礽，不料反而出了错。
　　他现在，并不是没有想过再立谁。他想过很多人，可他不便再把这种想法有任何表露，因为一旦表露很可能又会有一场新的……
　　他感觉得到儿子们刻意的蛰伏，这让他更无法确立他们的才能究竟如何。
　　他陷入了两难。
　　站久了，他觉得有些腿酸，刚刚坐下，李德全进来了。
　　“皇上，”李德全声音不大，“徐元梦来了。”
　　胤禛一早便到了圆明园，他忙完了一件大事，心情很好，几乎是快乐了。他要将这快乐也带给他所爱的人，所以他来找瑰络。
　　渡过了湖，他信步往桃林走，刚走两步，却听见里面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夹杂了一些笑声。女的声音极为熟悉，不，那就是瑰络的声音。而男声，也是很熟悉。
　　胤禛立定，像是一块石像。
　　瑰络头一个看见胤禛，在几步远处便站住了。
　　“林恒。”胤禛一笑，看着林恒走过来。
　　“主子。”林恒轻哼了一口气，笑笑，行了个礼。
　　“你在这里？”胤禛目光扫视他一遍。
　　“我来这里给哈克哈总管瞧病，走迷路了，进了这林子，正巧遇见云惠姑娘。”林恒很平静的说，拿眼悄悄瞟了瑰络一眼，眼角带着感谢。
　　“你回府，福晋，这两日有些不舒服。”
　　“是了，昨个福晋已经派人来嘱咐过了，让我今儿个去。”林恒不敢久留，转头朝瑰络点点头，便向胤禛告退。
　　待林恒走远了，胤禛瞅一眼瑰络，闷声不响的往桃源走。
　　瑰络在后面跟着，她隐约有些不安：为什么偏巧送林恒出来的时候碰见了胤禛呢？
　　胤禛做个手势，屏退周遭人。屋内两双眼睛对视。
　　“你和林恒相熟？”胤禛抬起眼角，瞟了瑰络一眼，有些不是滋味。
　　“锦文生孩子的时候，我和他才认识。”瑰络觉得没必要说出自己和林恒的交情，特别是在胤禛面前，她隐隐闻到了胤禛的那股子醋味。
　　胤禛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睡着了般静态，屋内只有钟摆滴滴答答，瑰络轻轻的，小心的在一旁坐下，看着他。
　　他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
　　愣神间，她迎来了胤禛炽热的目光。
　　天地旋转，瑰络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然在胤禛的怀里。胤禛的胸脯紧贴着她的脸颊，他的大手紧搂着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颚。
　　“吻我！”胤禛像是突然得了一股子霸气，将他的嘴唇放在离瑰络嘴唇最近的地方——无限的亲近，却并不贴上去。
　　瑰络没说话，她心里一阵小鹿乱碰，心好像要跳出来一般，是的，他在勾引她，她受不了那股子男性的气息，因为会让她迷离。
　　“吻我。”胤禛把嘴又凑近了一点，又退回去一点，像是向她示威。
　　瑰络闭眼，觉得自己耳根子都红了。
　　“你就不愿意主动吻我吗？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我是你的，就像你是我的一样。咱们分不开彼此了，男子和女子，本来就分不开。”胤禛眼神有些邪魅，他看着瑰络，仿佛要将她看进自己的心里。
　　“我！”瑰络急促的说出个我字，就觉得自己喉咙好像卡住了一样。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胤禛鼻息里闷闷的响了几声，接着是几声轻轻的笑，再接着，她察觉自己被胤禛松开了。
　　“现在我很快活，因为，你。”胤禛温柔的看着她，一字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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