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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
小吏跑去告状了,望青和旭华也签订了停战的状纸。
而昭宁郡王回到了旭华。
如今仍是冬日,可偏偏今天日头极好,暖得有些热。
百官神色肃穆,那一身身衣裳都是淡而雅的,配上剔透的玉佩,仿佛要成仙的高士。在这样的日头下,她们也维持不住风度了。即使不曾抬手擦汗,那一滴滴水液滑进脖颈,就惹得一阵不适,稍稍刺痒。
刺挠这一下,高士之风就破功了。
有人想动一动脑袋,徒劳地让汗水别背刺自己,那刚移动几寸的目光就疯狂颤抖起来。
地平线上驶来的是昭宁郡王的车架,可,可——
那怎么是一辆笼车!
她的脸色已经惨白,嘴唇干裂,披头散发,身着素衣。那素衣也不是垫了素色丝绸在裹白麻布的素衣,而是真真一层粗糙的麻布就贴在身上。她还戴着一副完完整整的枷锁镣铐,压得肩膀微微发抖……
百官中不少人两眼一亮。
她们当然知道昭宁郡王打了败仗,而且败得很惨。但那又如何?她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胞妹,陛下也早早作出了姿态,不欲重罚。
可这怎么能行?
天子可以重感情,但不能瞎重。
平日里姐妹情深,文臣们就使劲吹些椿萱并茂的话。
兰蕙同馨!连枝共月!姐妹不阋墙,国之大幸!
可妹妹犯了错,还是这样滔天的大错,你当皇帝就一点不罚?那文臣们可就要换一套说法了。
是非不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国之将亡矣!
十万大军啊,一个国家能有多少个十万大军?这么大一个裘罗,就这样让望青人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
原本文臣们很是担心,担心昭宁骄纵,做足了诸侯架五金车玉辇地的莅临架势。现在看来还好,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知道如今该作什么姿态。
至于她到底有没有那颗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让天下人能看得下去的态度。
有人就站直了,蓄力准备,卯足了劲想金句,今日一定要说点名留青史的话。
有人依旧低着头,两耳不闻窗外事。
还有人脑袋一偏,立刻眉头微皱。
……天子的表情很怪。她有些生气,也确实是冲着昭宁去的,可不是冲着她打了败仗丢了地盘去的。
那双眼怒得明显,可心疼也十分明显。
臣子便低下头,心底发寒。
她们未必有一位骄纵张狂的郡王,却切切实实有一位重情重义的天子。
那么,死在裘罗的将士,远走他乡的平民,她可曾施舍她们一些情谊?
笼车已经驶至跟前,沉默的兵士拉开笼门,素衣披发的昭宁郡王行至街前,双膝跪下。枷板沉重厚实,当她低头时,甚至在地上磕出闷响。
那几滴由冬阳平等施与的汗水也从她额头滴下,渗入早就洇湿布料的肩颈。她低着头,众人只能看见那油污狼狈的发,乌黑的发丝一绺绺地搭在枷板上,阻了一只寻路的爬虫。
“臣丧师失地,致黎庶陷虏,山河蒙尘。此败负国深恩,百身莫赎,唯叩请天诛,以谢天下!”
“丧师辱国,罪在郡王!臣伏乞明正典刑,悬首军门,以肃戎律而谢天下!”第一个言官说话了。
她跪得板正端庄,正气凛然。
天子未语,第二个官员迫不及待地跪过去了,她说:“郡王偾军裂土,当斫颅传示九边!敢请陛下赐尚方剑,臣亲执刑!”
天子还是没说话,那格外机灵的官员就悟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也跪了出去,义正词严道:“郡王负军民,仍系天家骨血。按《九律》:诸议亲者罪当减等。今请依祖制,除丹书,黜玉牒,白衣终老,则刑不逾恩。臣昧死请削籍夺爵,废为庶人,存亲亲之道!”
地上已经跪了三个人,天子仍未发话。
这三个人的额头就开始得到冬阳的偏爱了。
半晌,昭宁郡王开口道:“请陛下,降罪罪臣,以正视听。”
她的声音沙哑至极,是演不出的虚弱,显然多日未进米水。无论如何,昭宁郡王已经做了一切她能做的姿态。
文臣心下一叹,轻轻跨出一步,俯身跪拜:“请陛下,降罪罪臣,以正视听。”
几息后,昭宁郡王拔高了音量,声嘶力竭道:“请陛下,降罪罪臣,以正视听!”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跪着的,站着的,全都明悟了。太阳依旧照着,光辉温暖,有人更添几分惬意,有人如坠冰窟。
谁也不会否认,若不是那枷板挡着,昭宁郡王怕是要把头磕进尘埃里了。她在声嘶力竭,几近逼迫地哀求,求她的陛下姐姐罚她,把王朝的信用立起来,不要寒了天下将士与民众的心。
“臣自知罪孽深重,甘请赴死!”
“陛下!”
“陛下——!”
陛下终于开口了,她说:“郡王固辜恩宠,然其金枝玉叶,究属天潢。今负械跣足蓬首素服,千里归阙,其悔亦彰……”
许多心沉到了谷底,连带着她们的膝盖也落到地上。她们无声地跪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默地将额头贴到地面。
昭宁郡王抬起头,苍白的面上脸颊充血,眼眶赤红,她狼狈极了,眼中盈着泪,满是哀求,微弱且缓慢地摇着头。
“陛下……”
“罚俸三年,削五百食邑。”陛下说。
不仇琉腾地站起,身形摇晃,面如金纸。她又恍惚惶恐地跪下,凄厉道:“昭宁今日不死,陛下何以取信天下!”
“惟愿陛下,赐死!”昭宁郡王声声泣血。
陛下无声,群臣亦默然。
不会再有声音了。
文臣直起腰,再次拜倒伏地:“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两位君王停战了,大陆依旧风云变幻。
天君虽说丢了裘罗,但她打了娄察打策孚,已经全据大陆之南。
策孚王仓皇出逃,她能去的只有北方,而北方又只有三个选择,望青、祝前、鬼门关。
策孚王本人还在流亡,众人就开始猜测她到底会去哪,赌局开了一盘又一盘,之前忽然发生了暴乱。
这就惊掉了一些人的下巴。
毕竟要论国家寿命,目前能干掉在场现存所有国家。
这是个教国,更准确地说,是巫女之国。
巫女们把握了军事力量,历代祝前王都得把九雩祠的巫女们供起来,而巫女也对得起这样的供奉,祝前国国土虽小,却胜在国情稳定,稳稳当当地延续至今。相比之下,从巫女中独立出去自立门户的祭司就略逊一筹,最多也是和当地国王分庭抗礼。
话说回来,祝前在大陆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毕竟只要不碍着巫女们研究,她们就是一群安静无害的技术宅。
但就在望青于裘罗改旗易帜的一个月后,祝前忽然出现了暴动。
暴动的原因是巫女们要联手废了祝前王,祝前王自然不肯,虽说她不像其他摄政王那样威风自在,可到底是个王位,祝前王如何也不愿意放手。
祝前王转头向秋朔借了兵,准备与九雩祠开战。
结果也不出所料,她打不过。
都不要九雩祠出手,一个偏向学术研究的巫女结社就把她按趴下了。
秋朔王如何心惊胆战不知道,祝前王室是就此覆灭了。巫女们转头望青国主发了信,认她作大巫,举国并入望青。
太糟了,那些压了祝前的人,到底算压着哪了?
赌鬼们可不在乎什么大陆局势,只在乎压上去的铜板银钱,纷纷要庄家给一个说法,时不时骂一句巫女们不按套路出牌,又心虚地四处祈祷拜一拜,让这些坏脾气的祖宗别劈道雷下来。
赌徒闹得厉害,贵人们也不安心。
打到这个地步,大陆之主的候选只剩两个人了。
要么是疾风瞬水般抽得全大陆眼冒金星的不仇琬,要么是从西北群山一步步杀出来的祁访枫。
这就让很多人不安定了。
天君不说,傀儡复位虽惊骇了无数人,但此事在史书中亦有记载,那人类算个怎么回事?妖族氏族们参加完聚会,回了家就开始对自个儿养的人宠左看右看,没皮毛没爪鳞,怎么打的仗?
有人唏嘘着局势,感怀昔日风光无限今日狼狈逃窜的策孚王,有人就开始研究下注,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问题是,谁是真龙?
天君全据南部,还有小半个中部,领土大,又是名正言顺的妖族共主。
可她刚在裘罗吃了败仗,望青虽领地比旭华小,但人家一步一个脚印基础打得牢,君臣军民和睦一体。
旭华境内至今四处叛乱,看着就有那么点风雨飘摇的。
而且,要说正统,望青国主也是半点不输啊!
她有个带着崇凌城当嫁妆的王配,至今也没见她后宫多出个谁,就很痴情专一。至于是痴情他的嫁妆还是痴情他本人,别管,人家至少态度到位了。再有羽族禁军刷了那么多军功,一次次陪她出生入死,第二天命绑得死紧。
现在,她又有巫女举国并入的奇异履历在,天命之主的名号她担起来也不虚。
除此之外,妖族们,尤其是氏族还有些一言难尽的悲苦。
这一纪一定有哪出了问题,又或者是东莲王那家伙开了个坏头。
不止望青人成天拿刀宰大户,天君也有样学样。
望青是打一地清算一地,你还有跑的机会。不跑也行,只要舍得富贵,按着望青人的规矩把不合法的产业抛了,她们顶多赶人去修路。
但旭华就残暴多了,一要打仗了就抄大族,你跪下来求饶也没用,天君就是掉钱眼里了。平日里以礼相待,开战时抄家灭族,偏偏她刀子利,谁也不敢说不。
望青人都比天君讲道理。
她们好歹是真按律行事,只要能证明这产业合法,她们是真不抄啊!
天君不一样,她有一段不太幸福的时光,对受制于人这件事格外痛恨。
一旦成为她的绊脚石那就杀了,通通杀了!
那顺着她来,不挡她道,那也是她手里的“吾之薪柴”,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也不知道哪天就被烧了。
这就仿佛在问氏族你喜欢白绫还是毒酒,堪称西大陆绝望残像。
……
外界沸反盈天,两个大国都进入了修身养性的状态。
年轻人对此喜闻乐见,并认认真真地修养。
旭华人就很震撼。
毕竟天君打起仗来太疯,她自登基以来的战绩拉出来够别的摄政王打到老死,而她看着还年富力强,还能打,今年更是踹完策孚王又在原栾和望青人开战,完完全全就是个好大喜功的武斗派帝王。
停战的命令一出,让一众臣子目瞪口呆。
她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劝谏的准备,此刻整整齐齐松了口气,不打好,不打好哇。再打下去,南方气候再好物产再丰富也不够天君挥霍。
天君在上边抄家,哦不,它又一个很美的名字,叫战争税——不仇琬隔三岔五来收战争税,氏族们只好抹一抹泪,再苦一苦草民,缩着脖子把更多钱捞上来。
现在,天君决定休养生息了,她们就可以松一口气不再整天担心陛下今天杀谁,欢天喜地地挺直了背捞钱。
可休养生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尤其是在原风岑境内,风岑王的残党组建了叛军,治安战打得当地郡守焦头烂额。
郡守实在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找上了一个京官姑母,求她帮忙遮掩一二。
所谓姑母就是母亲的好友,两家来往甚密,她小时候还让姑母抱过呢!母亲过世了,她却还是姑母的世侄,仔细地哭一哭,泪水落在厚礼上映出光辉,很快就触动了姑母,叫她扶着自己温声宽慰几句。
厚礼进了库房,京官就开始忙前忙后,上下粉饰太平。
到了天君面前她也义正词严正气凛然地说:风岑无战事。
无战,无战好啊,陛下圣德昭昭,天下海晏河清!
谁说无圣德,谁说不昭昭?那一纸纸轻徭薄赋的诏书,圣上金口玉言,你这家伙一句不看么!闭目塞听的东西!你怎么当的官!
呈现在不仇琬面前的就是一篇篇《河清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经济在增长,粮食在丰收,前线大捷,官兵顺利歼灭在野叛军几万,顺利转进,人民也发自内心地歌功颂德,没有任何社会问题。
她看了这奏章就直乐,对昭宁郡王说:“你看,她们这些人,全都是忠臣,各司其职的忠臣。”
“有如此忠臣,再过几个月,怕不是叛军就要打到我的皇城门口了。”
不仇琉经过休养,不复归来当日的狼狈。可她依旧脸色苍白,往日白皙却健康的面容染上病色,好好一朵富贵神仙花枯萎了许多。天君见了,就要她进宫休养,不仇琉也只沉默着随她操作。
她听到不仇琬这么说,不由得皱眉道:“欠杀了。”
也不知是不是落下了病根,昭宁郡王的声音还是嘶哑的。
“不急,再过一阵,等鱼都进网。”不仇琬放下奏章,“望青国主是个大敌,可她治国理政之风,我也该取其精华而用之,铁腕铁拳铁石心肠。这三个,我很喜欢。”
不仇琬扼腕叹息:“只可惜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啊。要是再早那么五十多年的时候我没被萧木樨困着,定要把她抱回来养。”
……
祁访枫连打几个喷嚏,狐疑道:“谁骂我?”
大宫女紧张兮兮地要叫宫医,祁访枫就顾不上阎王大点兵,连忙安抚住自己的生活秘书长。
侍从是工作秘书,宫女是生活秘书,两边各有一套品阶。
最早的时候,君王身边最高级别的宫女被称为“夫人”,往下依次为“淑人”“恭人”“宜人”。随着历史推移,“夫人”成了有官身或品德高尚者的称呼,后来多被用于恭维,君王的生活秘书长就被称为侍中或大宫女。
而侍从的品阶则是复杂得多,从下到上足有六级,每一级因为掌司事务不同再有分化。正一品分出四个,正二品一级更是足足分出九个官位。
祁访枫还没适应这套官职时,偶尔想点人办事都得寻思一下这事是四妃九嫔里谁管的。
现在,她的“夫人”正满目忧虑地望着她,温声细语地:“娘娘,您就让宫医看一看吧!若是出点什么事,妾身可怎么办……”
她拿袖子半蒙着脸,眼中泪光闪闪,祁访枫就百口莫辩了。
“……你让她来看吧。”娘娘说。
宫医把过脉,徒劳地叮嘱她多休息。
祁访枫就当没听见,大宫女则依旧絮絮叨叨地交代着,生怕她吃两口草又去犁地了。
祁访枫:“……我是那种人吗!”
大宫女笑得柔柔的:“您说呢?”
其实也不算多吧,祁访枫想,她这些天不就会见了一下突然投靠的巫女们,在处理裘罗公务的同时接手祝前国?也不是很多吧……
巫女是不能不见的,这些神神叨叨的法师为她而来,甚至都不是因为她解决了闫如尘的陈年旧账,而是奔着她“天生巫女”的身份来的……祁访枫虽然搞不太懂,但也乐意套牢这群法师。
而裘罗作为辛辛苦苦打下新占区,哪能不管?地要分到位,行政系统要洗牌,氏族要审查,人口要普查,还有各种抚恤补贴要分发,各地的种种工程也得统筹开工,这都是不能省的,都是她要把控的……
娘娘自个点了一圈,默默别过脸去,不敢多聊。正好平水莲站在旁边,她就开始没话找话说:“辛苦你大老远跑一趟。”
平水莲结结巴巴地:“不、不辛苦……”
裘罗打得地动山摇,苍栾也杀得毁天灭地,白泽宫的使徒尽数出战,除了她。医生说她消耗太大,长官说她心性不足,两只大手整整齐齐地按下来,平水莲就只能在余丞相身边当个护卫兼侍从。
这对平水莲来说是个轻省活,毕竟余丞相也不指望她在政事上帮忙,只是差遣着跑跑腿挡一挡暗杀。
娘娘就很震惊:“还有人暗杀?”
平水莲点点头:“丞相查出有人贪墨军饷和抚恤,据说牵连甚广,就被人盯上了。她斩了几个首恶,还写了陈罪书……”
“写什么写,砍就砍了。真是的,几个囊虫也值得她战战兢兢。”娘娘取过印鉴交给她,“印鉴给她,叫她全砍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既然证据确凿,也用不着三审四审了,让她想盖章什么自己盖。”
祁访枫很平静。
她人在裘罗没错,但大魔花的分身遍布西北,本部出了什么事她一清二楚,只不过余才高还顶得住,裘罗又事务满天飞她也就不着急回去。
平水莲从侍从手上接过印鉴时也很平静,她只说:“娘娘,您还是出去走一走吧。”
祁访枫:“……”
娘娘说:“把平昌侯叫来。”
平水莲敢怒不敢言地跑去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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