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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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咖与菜鸟


      舞台上,排练的人大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承蒙任社长的看重,社里每逢举行文艺活动,我都得跟着去彩排。我跟着那几个年轻又有头脑的同事一起,在后台看着他们排练,看着领导上台,看着屋顶上的灯光闪烁。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只想踏踏实实搞好我的专业。对于任社长对我的看重,我不想要了。
      我去文印室的时候,跟老栾说:“老栾,任社长让我做什么储备干部,社里有什么文艺晚会,我还要跟着彩排。我是农村人,我根本没这方面的能力,也没那兴趣。我业务上还很忙。再说了,我结婚以后,我家里的事儿也很忙呢。我不想去了,怎么办?”
      老栾说:“你赶紧跟任社长说说,辞了吧。没什么意思。都是让你跟在屁股后面干活儿的。说是会升级,轮到你的时候,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说:“关键,我对这些事儿根本不感兴趣,我不想抛头露面,也不想升官发财。我就想把自己的业务搞好。”
      老栾说:“那你就辞了吧。赶紧辞。别跟着他们瞎耽误时间。你是个女的,主要任务是把自己的业务忙好。把家庭照顾好。”
      我说:“是的呢。我就是这么想的。”
      老栾说:“你跟任社长说的时候,千万要说地委婉一点。不要说是家务忙才不愿意干的。领导不喜欢听这些。他们不会为你着想的。”
      我说:“好的。”
      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跟任社长打电话说:“任社长,社里那些文艺活动,我不想参加了,可以吗?我是农村的,没那方面的天赋。我今年负责稿二阶段,都是些文言文,审核校对起来特别吃力。我天天忙那些文艺活动,审核稿件的时间就少了。我怕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的专业给荒废了。我想好好搞搞我的专业。”
      任社长很爽快地说:“好的。”
      我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不用到处抛头露面了。
      第三年,到了稿三阶段,任社长给我们开会了。
      “我们是三个阶段一个循环。今年负责稿三阶段的人员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个个都是精兵强将。稿三阶段是打攻坚战的时候了。这几年呢,国风文章比较受欢迎。我们这几年主要采编一些关于经典名著的文稿。现如今,四大名著已经进了课堂,甚至进了高考。四大名著在当今社会上是热门的书籍,关于四大名著的文章也深受广大学子和家长的欢迎和推崇,热度比较高,群众的呼声和支持度也居高不下。无论是出于功利还是公益,我们对这一块的采稿和组稿应该是重中之重的事,我们后期也会加大投入,对于四大名著组稿比较多的同志加大奖励。
      当然了,我们也不能太偏狭,一些冷门的文学著作也要照顾的到,比如《耳谈类增》。研究四大名著保证我们‘尖’,我们要引领时代的潮流,做时代的先锋,要像箭一样,冲在前头。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杂志有人看,有读者。研究《耳谈类增》呢,保证我们‘全’,我们也要照顾一些少数的人群,他们爱看一些冷门的著作,我们也不能忽略他们。
      说实话,我们分派任务呢,也没有一个完全科学的标准。大家的能力都差不多。把热门的分给谁?把冷门的分给谁?我们只能按资格来分。
      当然了,好兵还是要跟好将。三本、二本的社长能带一本、二本的编辑,二本的编辑写不出一流的文章。领导能力跟写作能力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你别看有的人是三本的、甚至是专科的,但是他的管理能力领导能力很强。在管理人才方面,很多一本甚至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也不如他。但是,写作能力不一样。它是实打实的跟你自身的学识相匹配的。我现在来把任务分派一下。每个人或是每几个人负责鉴赏一部名著。
      杨编辑,你来负责审核有关《红楼梦》的稿子。梁编辑、曹编辑,你们两个来负责有关《西游记》的稿子。徐编辑、吴编辑,你们来负责有关《三国演义》的稿子。刘编辑、王编辑,你们来负责有关《水浒传》的稿子。”
      四大名著这等很容易出彩的书籍,被领导分派光了。剩下的是几乎没有人青睐也搞不出什么名堂的《耳谈类增》。
      任社长看了看我说:“宋编辑,你来负责关于《耳谈类增》的文稿。我刚才说了,《耳谈类增》也是很重要的。它保证我们的全面。高热度、高产量的名著固然要关注,冷门的古籍也是要照顾的到的嘛。”
      我像一个战士接到了命令一样,点头道:“嗯!”
      我能说什么,一切在于领导的安排。他把产值高的容易出彩的资源分配给了他们,把无人问津的产值低的资源分配给了我。我研究的是最冷门的《耳谈》,不是炙手可热的四大名著。我这个平时丝毫不比他们差的人,登时就比他们矮了三分。他们被高高地抬了起来,我被低低地按了下去。我从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老虎,瞬时被打压成了一只丧家之犬。
      我是到了这时候才清醒地认识到,到底是我不行,可是除了年龄、除了资历,跟他们比,我到底是哪方面不行?
      每次到了稿三阶段的时候,我还是有幸被选入的。只是,每次分配给我的资源都是最差的,如此而已。每当这时,我才充分地认识到我只是一个职场菜鸟。我从一个自认为跟他们平等的人,到被活生生地拔掉羽毛。
      领导把不好的资源分配给你的时候,不是出于看不起你,就是出于不信任你,总之,他就是瞧不起你。至于他后来说出的那些言不由衷的纯粹来欺骗你安抚你的话,你就当他纯粹是在放屁。
      稿三阶段的人员比稿一阶段、稿二阶段要多出来一倍。大家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人才济济,大咖济济,大师济济,大佬济济。我的灵魂也被压抑地很挤。
      在稿一阶段、稿二阶段的时候,我还是活蹦乱跳的喜鹊。到了稿三阶段的时候,我就是一只夹着尾巴小心翼翼的秃尾巴鹌鹑了。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埋进自己的羽毛里,不说话。每天,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审稿、校稿,把稿子修改了一遍又一遍。这里,聚集了很多元老,有发言权的人太多,百家争鸣,大家都要说,大家抢着说,大佬要说话展示自己的魅力,有人要说话迎合大佬的心意。这里,根本轮不到我说话。
      在这样的场合,我没有话语权,我也不想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确实是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说个话还得小心翼翼,得看合不合那些大佬的心意。即便是开个玩笑,还得开地七分熟,拿捏地刚刚好,否则,惹得有些大佬龙颜大怒,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说个话都得拿着捏着,你说难过不难过?何苦来呢?干脆不说了。我除了干活儿,不说一句话,不放一个屁。少说话,多做事,这可是一只无知的菜鸟在职场安身立命的锦囊妙计。
      不说话,一天都不说话,这对我来说可真不是什么难事。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牌桌上吞烟吐雾的时候,或是在餐桌上推杯换盏的时候,怎么还没有说够,还非得来办公室说。我也真地佩服他们怎么知道的那么多。美食、美景,领导的底细、同事的八卦,房价、金价的行情、股票的走向,谁谁离了几次婚,谁谁小时候家里穷地光着腚,谁谁为了上学改过几次姓,谁谁得了痔疮还是癌症,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乐地淹没在人群里听他们讲话,我也害怕他们在滔滔不绝唾沫横飞之余,扭动一下他们的尾鳍,将他们的眼睛的雷达,和目光的探照灯,投射到我这里。我不希望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我害怕自己引起他们八卦的兴趣,我害怕他们把他们热衷于制造八卦和舆论的喉舌对准我这里。
      “樊小燕跟李建军离婚了。”杨编辑说。
      “怎么离婚的?”刘编辑说。
      “李建军在外头又找了一个。”杨编辑说。
      “樊小燕没去撕那个小三吗?”刘编辑说。
      “樊小燕是个文化人,她还没去撕人家呢,人家就打电话来撕她了。那个女的是东北的,经常打电话来骂樊小燕,樊小燕受不住,索性跟李建军离了。”杨编辑说。
      “她儿子怎么办呢?”刘编辑说。
      “她儿子樊小燕带着。她儿子不是有自闭症吗,李建军因为这个本来就对他们的婚姻不满意了。”杨编辑说。
      “孩子又不是樊小燕一个人的。有什么问题,也应该两个人一起承担啊。李建军真不是东西,不是那会儿他追樊小燕的时候了。”刘编辑说。
      “你们都不知道,那时候樊小燕生病,李建军去医院里床前床尾地伺候,要多殷勤有多殷勤。樊小燕不是感动了,也不能嫁给他。”徐编辑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他肥硕的两条小腿,带动着他自我感觉良好的中老年男人的屁股和大腿以及油亮的皮鞋,在过道里走动着。他的皮肤很白。我猜想他的浑厚的裤子里包裹着的大腿和屁股跟他自己的脸差不多白,跟黄林军的大腿和屁股差不多白。人类总归是差不多的,无非是食色性、骨肉血,和屎尿屁。
      “可是李建军说翻脸就翻脸了。”吴编辑说,“听说这家伙是个‘三姓家奴’,他上学的时候为了复读,借了两个人的学籍,改了两次姓!”
      “他这个人有本事的,他后来又在外头又找了一个小的,比他小十几岁呢,那女的都怀孕了。”徐编辑说。
      “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刘编辑说。
      “她没有工作。李建军在外面开了一个小面馆,让她干着。”徐编辑说。
      “李建军这个人鬼点子多的。”徐编辑说,“他点子不多能有这种手段吗?”
      “樊小燕怎么办呢?她就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啊?她后来又找了吗?”吴编辑说。
      “听说她后来又找了一个男的,那个男的都住到樊小燕家里去了。”杨编辑说。
      “那个男的有孩子吗?”刘编辑说。
      “有啊,都是离过婚的。后来因为小孩的事儿,那个男的不喜欢樊小燕的儿子,两个人就闹掰了。”杨编辑说。
      “天呢!这种事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出去可不要说啊。”吴编辑说。
      “都是她自己在办公室说的。”杨编辑说。
      “樊小燕有多大了?她少说也得有四十了吧?”徐编辑问。
      “嗯。她跟我差不多大。”杨编辑说。
      “你说,女人到这个岁数了,离婚了,怎么办?樊小燕就拖着儿子一起过啊?”刘编辑说。
      “那肯定是啊,至于她再找不找,那就不知道了。”杨编辑说。
      “还找什么啊?要是我,我就自己带着孩子过,我才懒地再找。”吴编辑说。
      “你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她也想找,她是不好找。到了这个岁数的,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她又带着个儿子,谁敢要她啊。所以你们这些女人啊,要对自己的老公好一点。”徐编辑说。
      我想上厕所了,我站起身儿来,徐编辑看看我。他是不是觉得,我应该保持坐着的姿态虔诚地聆听,不要胡乱走动啊。他是不是觉得,我在他滔滔不绝地宣讲的时候起身离去,是对他的大大的不敬啊。
      可是,人有三急,我想撒尿,不能不去。
      我在徐编辑疑惑的眼神里低头哈腰地走了出去。
      等我快速解决完问题回到座位上以后,他们还在沸沸扬扬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人家现在很多人都不愿意结婚了。结婚干嘛啊,找罪受。”刘编辑说。
      “是的,像咱们单位,光是大龄剩女就有好几个。你看,夏萍,到现在都没结婚。”杨编辑说。
      “人家夏萍家里开厂,要求高的。”吴编辑说。
      “夏萍三十好几了吧,快四十了吧?”杨编辑说,“上次我还看到她跟一个男的走在一起呢。不知道是不是她男朋友。”
      “所以,人家也找的,就是没找到合适的。”徐编辑说。
      “世界上那么多男人,都不适合她啊。那她得反思一下是不是她自己有问题。”刘编辑说。
      “现在的社会,也不一定是女的有问题,很多男的本身也有问题。你看,中文组新来的清灵,老大不小了,也是没结婚。”徐编辑说。
      “清灵刚来的时候,我光听他的名字,还以为他是女的。”刘编辑说。
      “他不光名字像是女的嘛,他性格好像也有问题。他到现在还不结婚,是不是不喜欢女的,喜欢男的啊?这不就是同性恋嘛。”乌编辑慢吞吞地说。
      乌编辑的话让我心里一惊。乌编辑已经五十多岁,靠六十了,濒临退休的年纪。他在我心目中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有着一张油光发亮的肉红色的脸和看起来还算是很端正的五官。他头上的森林已经不再郁郁葱葱,鼻子里的鼻毛倒是脱颖而出。尽管偶尔能闻到他嘴里散发出来的口臭,但是并不能掩盖他在我心目中的德艺双馨。他有口臭,他的老婆怎么忍受的了的?也许就是看在他诚恳热心的份儿上吧,我常常这样想。何以乌编辑这样的尊长对年轻的清灵如此不手下留情呢?
      我又想,得,清灵还刚来,就被《小坛》的人给贴上同性恋的标签了。《小坛》的人的嘴是真毒啊。清灵是中文组新来的,年龄比我小。我觉得他其实很不错,我甚至对他颇有好感。同时,我也笃信,他不是同性恋,他更不会喜欢男人。可是,《小坛》的人非说他是同性恋,由此可见,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对另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荼毒和扼杀,是有多野蛮多残忍多荒诞。
      “欧阳杰跟他老婆怎么样了?”杨编辑问。
      “不知道。”刘编辑说,“上次听说他跟他老婆要离婚了,两个人出去旅游了一趟。不知道后来离了没有?”
      “上次看到樊小燕,我看她都瘦了。”吴编辑说。
      “也许是人家故意减肥的呢!人家现在单身,日子过地可滋润了,她的朋友圈里发的那些照片,都是她拍的风景照。自从她离婚以后,她的拍照技术越来越好了。”刘编辑说。
      “女的还是不要太瘦。我老婆太瘦了,我上个月带她去医院去做了一下检查。女人要稍稍胖一点才好看。尤其是年纪大了的时候。女人年纪大了,越瘦越显老。”徐编辑说。
      “原来你是对你老婆不满意啊?那你再换个呗。”乌编辑说。
      “乌编辑,你这话说地不对,徐编辑的老婆那么漂亮。肯定是她对徐编辑不满意。”杨编辑说。
      “她哪里是对我不满意,她生怕我不要她来!要不,她怎么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拿着各种小瓶儿,对着自己的脸扇!”徐编辑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徐编辑神清气爽地走动了起来,他的屁股像是一只戏水的鸭子一样拖在后面,我估摸着那肥硕的大屁股上面还可以坐一个小孩儿。就像一只小鸭子坐在一只大鸭子上。
      杨编辑说:“你看你把女人的化妆说成什么了?人家那叫对镜贴花黄!”
      “都明日黄花了,还对镜贴花黄!”徐编辑笑着说。
      “那更得扇自己的脸了。越老越得扇地勤快一点,不然怕老地更快了!”乌编辑说。
      “我跟你们说吧,你们抹的那些霜啊膏啊,没什么用。不仅没用,还有副作用。你看古代的妇女用铅粉化妆,用地久了,脸色就黄了,所以叫‘黄脸婆’。化妆品都是有毒的。”徐编辑说。
      “用好一点的化妆品就没事。我上次买了一款雅诗兰黛的晚霜,效果就是不一样。”杨编辑说。
      “是的,我上次买了一个雅诗兰黛的试装礼盒。很便宜。才二百块钱。”刘编辑说。
      “你看你们这些女士,是吧。涂的抹的,都是些民脂民膏。那不都是我们男人的血汗钱吗?”乌编辑说。
      “是啊,你说有什么用?回头脸一洗,全都洗掉了!”徐编辑笑着说。
      “洗了再涂!涂了再洗!乐此不疲!”乌编辑说。
      “不洗掉怎么办?浪费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不洗脸吧?总不能把那洗脸水喝掉吧?”吴编辑狡黠地笑了一下说。
      “谁说是你们的血汗钱的?现在哪个女的不上班赚钱啊,我们用的都是自己的钱!谁要是觉得女人用化妆品浪费,那就把自家老婆的洗脸水喝掉!”杨编辑笑着说。
      “你们赚的钱归你们,你们老公赚的钱还不是也给你们了!”徐编辑说。
      “他老婆看地紧啊。你看他身上有多少钱啊。他老婆都不让他身上留钱。怕他在外面瞎搞。”乌编辑说。
      “我不要老婆管,我自觉地把钱交给她。我让她用我的钱,去买那些瓶瓶罐罐,买回家来,我看着她扇自己的脸。”徐编辑说。
      “你这是变相报复啊!你每天看着她扇自己的脸,你是不是觉得很解气啊!”杨编辑说。
      “那当然!她扇地越响,我越是开心!”徐编辑笑着说,“妈的!我要是在古代,我就找个小的。我来做老爷!男人永远喜欢十八岁!”
      “你看看,男人有钱就变坏。”杨编辑说,“大省听到了吧?学着点!你家老公把工资卡交给你吧?”
      我说:“没有。”
      “你也没问他要工资卡啊?”杨编辑说。
      “没有。我没要,他也没给。他就过段时间给我点菜钱,算是入股,跟我一起买菜。”我说。
      “你结婚的时候,你娘家也没教你啊?”杨编辑说。
      “没有。我妈妈什么也没问。我那时候也不懂。”我说。
      “大省是外地人。没有娘家人撑腰。自己结婚的时候也傻,不知道管钱。那个人年龄又比你大。也不听你的。”杨编辑说,“以后有事跟组里说,组里人就是你的娘家。”
      “嗯。”我说。
      “听说,张小倩死了。”乌编辑说。
      我们都惊讶道:“啊,她是怎么死的?”
      乌编辑说:“她嘴巴上头不是有一颗痣吗?她老公带她去医院,想点掉的,不想恶化了,没有抢救过来。”
      杨编辑问:“他们事先没有想到吗?万一是恶性的?”
      乌编辑说:“他们事先也找了专家论证,说是没事。谁知道动了手术以后才发现是恶性的。她老公正跟医院打官司呢。”
      “张小倩她老公有本事的,他这回跟医院有的倒腾了。”徐编辑说。
      “他怎么有本事的?”杨编辑问。
      “他不是中学老师嘛?他这个人胆子大的,他在校长办公室装了窃听器。知道了校长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这下他把校长给拿捏了。校长没办法,只好给他升职加薪。”徐编辑压低声音说。
      “妈呀!这校长也忒倒霉了。又恨他,又得给他加官进爵。”杨编辑说。
      “可不是吗。”徐编辑说。
      “那他就这样在校长眼皮子底下?校长不难过啊?他自己不难过啊?”杨编辑说。
      “他这个人心态好,他难过什么?难过的是校长。后来那个校长把他给调走了。”徐编辑说。
      “把他调走还得跟他好商量,还得把他往好地方调。”乌编辑说。
      “那是!谁让校长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徐编辑说。
      “张小倩这颗痣,困扰了她一生,因为这颗痣,人家都叫她‘鬼子’。” 乌编辑说。
      “这样,她到那边就不用愁她的痣了。” 徐编辑说。
      他的一句玩笑话立刻引来大家哈哈大笑。
      我惊讶于徐编辑平日里那么斯文儒雅,对待别人的生死居然如此无关痛痒。他跟张小倩年龄相当,共事的时间也比较长。他们平日里见了面,也应该比跟我要客气比跟我要交心。何以在她灰飞烟灭以后,一切的和谐恭敬都也随之凉凉。然而,我又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家走到一起无非是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已。谁真正关心谁的存在和死去。除非你广交天下豪杰,多多礼尚往来,或是炙手可热,那在你生老病死的时候,才会有人对你趋之若鹜。至于身后事,顶多也是供了有恶意的闲人和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
      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活在人群里,更是不容易。你病了,别人要集体议论你,非要弄清楚你所有的蛛丝马迹。你死了,别人还要集体议论你,把你生前的风流韵事扒个赤条精光。即使你想安安静静地死去了,你希望一切都随着你的死去销声匿迹。可是哪一天,哪个热心肠的想起你来,大家还是要轰轰烈烈地评说你。
      我坐在座位上,听着他们的八卦。一半觉得新鲜,一半觉得胆颤。新鲜的是,他们说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那么多?胆颤的是,他们怎么知道的那么多。万一哪天,我遇到不幸了,他们也会一样,公然在办公室八卦我。也会像这样把我剥地赤条精光。《小坛》人的八卦功夫太厉害了。我可不敢离婚啊。我要是离婚了,我不得被他们给活剥了。
      我低头伏案,坐地太累,我就自己出去,沿着社里的植物园走一走。冬日的植物园里,还是一片灰色的枝丫,梅花刚刚露出红色的小脸。我转了转,还是百无聊赖,又走回了办公室,继续低头看我的《耳谈》。
      一天,黄林军三叔家的那个好看的小兄弟莫名其妙地来了。他也没什么事儿。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要来。但是我看到那个小兄弟还是很开心。
      “出去吃吧。我请客!”我说。他不吭声儿。
      我们就一起到了一家餐馆儿,我点了几个大菜,我们三个一起吃。吃完了,我去结账。
      “一共二百块钱。也不多。”我说。
      饭后,他那个小兄弟回去了。
      “你那个腌萝卜该点的?你没吃过?”他质问我。
      “我就是想尝尝嘛。”我说。
      “你请他吃饭,他也不知道感谢你。”他说。
      “没事。”我说,“小叔、小婶子都对我们蛮好的。我平时想孝敬他们,还怕你妈不高兴呢。”
      快过年的时候,下雪了。到处是冰天雪地的。
      他跟我说:“我二叔家的堂妹来青提区医院住院了。她被车给撞了。”
      “情况不严重吧?”
      “应该不是很严重。”
      “我们去看看你堂妹吧?”我说。
      “嗯。”
      “我们买点东西吧?”
      “不用买。”
      “那哪好意思呢。”我说,“我买箱奶,买点苹果吧。”
      “好吧。”
      他妈妈打了电话过来了:“小军啊,她在那儿住院,你和小宋不要再花多少钱啊。家里已经出钱了。”
      “嗯。知道。”他说。
      我们一起拎着东西踩着冰冻的路面去了医院。
      他堂妹躺在病床上跟他说话。她的情况属实不严重。她侧着左边的身子歪着头跟她堂哥说话,并不怎么搭理我这个局外人。
      “在这个医院没查出来什么。你说我要不要去金河再查查?”堂妹问她堂哥。堂妹这个人比较聪明伶俐,活泼开朗。跟她木然呆滞的堂哥完全不一样。
      “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再查查吧。”堂哥一脸木然地表情严肃地说。
      “现在路面都结冰了,去金河也不好走哈。”堂妹说,“我想想又不想折腾了。别去金河的时候又撞车了。你说,我现在查着没事儿,以后应该就没事儿了吧?”
      “应该没事儿吧。”堂哥又面无表情地说。
      “小叔也来了。”他堂妹说。
      “他在哪儿?”他问。
      “出去买东西去了。”他堂妹说。
      “我们还要上班。我们先回去。”他说。
      “好的。你们去忙你们的。”他堂妹说。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中午我们要请你小叔他们吃饭吗?”
      “不用。”他说。
      “我要不要炖点排骨什么的给你堂妹送去啊?”我说。
      “不用。”他说。
      “那你小叔中午怎么吃啊?”我问他。
      “我请他吃碗面就行了。”他说。
      “那我就不用管了?”我问。
      “你不用管。”他说。
      这一年过年,我们回到了黄林军的老家。
      黄家的住宅东边,没有几步,就是一个奶奶的房子。那房子是黑色的砖头砌成的,有高高的窗户,像是英国乡村里旧式的小楼。这房子里住着奶奶一个人,八十多了。
      我跟这个奶奶也就是来去匆匆间偶尔看得到她,看到她,也就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平时从不踏进她的房子。
      过年的时候,我跟一群人一起给奶奶拜年。她的屋子里有一股尿骚气。那屋里的地面都是黄土的。黄土地面上渍着湿湿的尿痕。她大概是年纪大了,懒得动弹,再加上荒郊野外,夜间不便出去,所以就直接尿在屋里了。反正那么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尿几泡尿也没什么的。
      几个年轻的小辈,手插在裤兜里,忍受着地上的尿骚气,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说话,客气两句,也就走了。又剩下永远孤零零的她。可是,谁到头来不是孤零零的呢,谁到头来不是老的老,死的死呢。其实大家到最后都是差不多的。或许,有的人,到老了,还不如她呢。
      奶奶的屋后头住着她的养子,她的后老伴的儿子。奶奶亲生的儿子死了,还有一个女儿,嫁在别的村子。奶奶的养子,我们叫他伯伯,戴着一副眼镜,喜欢读读写写,舞文弄墨。他家里堂屋正北的那面墙壁上,贴着关公的画像,还有开国元勋的画像。这些都是我记忆中二爷爷家里的样子。我很是喜欢。我爱在他家屋子里站着或是坐着,看着这些古迹,跟伯伯攀谈。
      伯伯门外是一渠清水,绕宅而流。院子里摆着几盆花草,地上丛生着几处野菊,颇有些文人意趣。伯伯已经年近七十了。家中有一个儿子,年近四十,没有家口,一个人在附近打打零工。这个哥哥虽然是跟众人一样,可以夸夸其谈,只可惜也是伯伯和伯母近亲而生,虽然比三叔家的小兄弟要好许多,但也是不太精明。
      年后,我照旧跟他们一起去同村的二姑家吃饭,吃完饭了,众人一起聊天,我觉得无聊,就跟小糖糖一起在院子里玩。我有点想上厕所了,小糖糖带着我走地里抄近路回家。冬天的地里,一片白茫茫的。我们踩着地里的土坷垃。那样的土地和田野给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年我已经三十多了,可是我跟小糖糖一起走在地里,我觉得自己只有三岁似的。我们回到家上了厕所,我婆婆也回家了。
      她见到了小糖糖,就开始吵她:“不省事,带着大人到处乱跑!”我赶紧解释,是我要上厕所,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老太太还是瞪着眼睛看着小糖糖,不依不饶。
      小糖糖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我给你说件事儿,我们老师给我办了贫困,我家贫困。”我看着小糖糖,很想跟她亲近一些。可是,我前婆婆不是太喜欢糖糖,因为她是一个野孩子,太皮,太讨厌。小糖糖长地像她妈妈,很漂亮,比老太太的外孙子要漂亮很多。只是因为亲妈不在,就过得像根草了。
      春天来了,二婶子带着小糖糖在院子里玩。小糖糖的奶奶看着小糖糖,还是很喜欢,露出慈祥的笑脸。
      她有时候想起来一阵子,还是会大骂小糖糖的妈妈:“不要脸,上回回来,还跟我一块儿去锅里盛饭。她在小糖糖姑姑家的时候,她去买菜,还得去小糖糖她姑姑的包里拿钱。她家人都没规矩。她娘家哥哥的小孩子,吃饭的时候,不管哪个人来,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他也得上桌,把个菜一个一个地串在筷子上,跟冰糖葫芦似的。”二婶子说话很有意思。
      春天里,天气暖洋洋的,四处都是大好的春光,我们一起望着眼前的田野。
      老太太说:“青菜都开花了,我去采点回来炒菜。”
      二婶子说:“青菜的花宝宝摘下来,用荤油炒炒好吃的。”
      他妈妈要去地里,我也跟着去。我从黄家东邻的奶奶家门前走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靠着门框坐着。
      “大奶奶!”我朝着她喊道。
      “哎!”她抬起脸来应答,半扇门前露出她花白的垂到肩膀的头发。
      “媳妇比婆婆高哦!”她笑着说。
      “我是老了,龟腰了。”我婆婆边走边说,仿佛她不老的话就不是很矮似的。她也并没有龟腰。个子矮的人是不容易龟腰的。她只所以说这话,只是因为婆婆在各方面都不肯跟媳妇认输的缘故吧。
      大奶奶的门前是几座坟,和一丛蓬勃的迎春花。坟里埋着她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早早地死了,她的儿媳带着孩子改了嫁。春天里,一丛丛的迎春花绿绿的,闪耀着黄色的小花。
      二叔喜欢逮鸟,他把逮回来的鸟提过来,给老太太烧菜吃。老太太把那鸟放在瓷盆子里,用开水烫一下,转过头笑着跟她儿子说:“小军,你来杀吧!”她对她儿子的回眸一笑的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他。
      “我才不去!”他手插在裤兜里,探头朝瓷盆子里看了一下,撇了撇嘴儿,鼻子一囊,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我说:“你帮你妈杀个鸟呗!一个男的连个鸟都不敢杀啊!”
      “他本来就没干过这个嘛!”老太太为她儿子打抱不平说。
      在她的眼里,她的儿子会什么、不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儿子不敢杀鸟,并不是单纯地不敢杀个鸟那么简单。一个男人不敢碰一点血腥,他也没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血性。男人不敢杀一只鸟,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说明他还不会杀人。我跟他一起,我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可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他还是该有一点,一个男人该会的,他还是该会一点。可惜他妈妈不知道这个道理。也许,他妈妈即使知道也是改变不了。他不敢杀鱼,不敢杀鸡,不敢杀鸟,他惧怕地要死。谁又何必去难为他呢?是的,那是她儿子的心智和身体。管她什么事。因此,我还是很喜欢她们,喜欢她们农村的宅地。是的,除了黄林军,他家和他的本家,我都喜欢。
      傍晚的时候,他的爸爸跟他妈妈一起靠在他家的西墙跟里。他妈妈眯着眼看着前方田地里他家的祖坟。
      “他爷爷在的时候就想迁坟的,一直没迁。”他妈妈说,“这回要是想迁的话,还得把坟上的那些竹子给刨了。”
      “嗯。” 他爸爸望着前方说。
      迁吧。我心里说。黄家是该迁坟了。换个好点儿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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