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端午

　　濯清尘在深夜批完奏折，想起第二天是端午，他又找出一堆色彩鲜艳的绳子，摸索着做个手绳。他手生，又过了一个时辰，才勉强有个雏形。他看着手里的五彩绳，想了想，又挂上几个小铃铛。

　　老总管一看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忙又给殿下备好了挂在脖子里的一串长命锁和香囊。

　　濯清尘推开卧房的门，步生莲睡得正香。濯清尘把他踢成一团的锦衾展开，重新盖在他身上，悄悄地给他戴上这些小玩意。

　　步生莲哼唧了两声，翻身抱住濯清尘的胳膊，人硬是没醒过来。

　　第二天，步生莲醒来时觉得脖子沉，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各处五颜六色的绳子们，他摸着脖子上的长命锁，“哥哥？”

　　濯清尘的声音从书架后响起来，“醒了就起床用早膳。”

　　听到濯清尘的声音，步生莲安心了，抱着脖子上的小物件们又倒在了床上。

　　步生莲在廊前逗着鸟，忽然觉察风中有水汽，伸长脑袋往外一瞧，正好一滴雨珠落在他鼻尖上。步生莲兴奋地转头，“哥哥，下雨了！”

　　濯清尘笑着回应他，把他身上的七零八碎们解下来，扔到了端午节后第一场雨中。

　　暗卫阁

　　“哟，在这偷懒呢！”十一踱步到步生莲身后。

　　“十一！”

　　“写什么呢？”

　　“十一，你今日去太子府吗？”

　　“做什么？”

　　步生莲撂下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兜鸡零狗碎，“你帮我把这些给殿下。”

　　“我看看啊……暗卫阁觉不够睡，格外思念太子府软床，饭好难吃，想念太子府厨子茶饼……莲少爷，你这是把太子殿下当记事簿吗？”

　　“殿下一个人太无聊了，我写信陪陪他。”

　　十一没理他这臭不要脸的话，继续往后看，“月末回家，想吃梅子、莲子酥……”十一忍不住大笑，“哎呦喂，这一串菜单，你好意思给太子看吗？要不要脸啊！”

　　步生莲把信夺回来，吹干了墨放回那一兜里。怪不得他只和太子哥哥天下第一好，世上多的是十一这样无聊又无趣的人，不配他和他们好。

　　十一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把那一兜东西拎过来。“我帮你带，这个月在暗卫阁过得怎么样？”

　　步生莲拿起一旁自己的饭盒，不遗余力地用里面的菜换十一饭盒里的肉，“觉不够睡、饭好难吃……十一大人原来眼瞎。”

　　“臭小子。”

　　处理完朝中的事，濯清尘送走了人，带着那一兜东西回到卧房。

　　他小心翼翼地拈开那张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薄如蝉翼的纸片，纸片中夹着一根羽毛，“十七带队侦查，然行至一半，十七在一家鸟铺前住了脚，看着一只三色鹦鹉入神，因此耽误了行程。十三赶来，赏他一脚。”纸片上写不开，他只好将小字挤到角落，“这条路上糖水铺前买客成群，想来味道不错，待我归时给你带来尝尝。”

　　“暗卫阁府中阴森，趁出门买了花回来，门口、窗户都不落。十一见之，嘲笑我屎上雕花、对着聋子弹琵琶。呔！如此说来，那暗卫阁各位岂不都是屎上蛆、聋子耳垢。我大人大量，看在鲜花美艳的份上不跟他计较。”

　　人前老成持重的太子殿下躲在太子卧房一下午，对着那一兜鸡零狗碎笑得开怀。

　　话本

　　濯清尘左右找不到步生莲，看着步生莲卧房里崭新的话本，拿起来随手翻了两页，皱起眉头来。

　　“这话本是谁给少爷买的？”

　　“都是少爷自己买的，”午令看了一眼那本书，补充道：“这些是今早少爷刚拿回来的，少爷想必还没来得及看。”

　　濯清尘合上书，看着话本的标题，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濯清尘有些无奈，“他买话本都不挑一挑的吗？”

　　午令有些为难，“少爷一般全部打包带走。”

　　濯清尘气笑了，“罢了，把他的话本子全部搬到我的卧房，以后我查看过了，才许给他看。”

　　“是。”

　　莲少爷话本瘾大，博览群书仍然根正苗红，到后来连亲吻都落在下风，原来是一直有人给他保驾护航，做了这个判官，才没让他走上“歪路”。

　　口味

　　若要有人打探濯清尘的口味，视濯清尘对这人的讨厌程度，濯清尘会点一桌他不爱吃的，还能装作跟多爱吃似的。以后就可以一劳永逸，无非费脑思考与此人的过节，凭对方点的菜判断眼前的人是敌是友，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万的损招。

　　若要有人打探步生莲的口味，步生莲会点上一桌他爱吃的，甚至不太满足，还想再加一桌。反正他吃完就忘，除了梅花酥，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到底爱吃什么，由着他们猜。

　　阴雨天

　　濯清尘早些年不喜欢一切阴沉沉的天气，后来喜欢上了阴雨天。那个饱睡过后的夜晚，外面的雨淋淋沥沥，他和一只名为步生莲的小兽窝在山洞里，偶尔探出脑袋看一眼外面的雨势，被雨珠砸到头顶受到惊吓之后又迅速把脑袋缩回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兽，原本空空的心此时是满的，他在弥漫潮湿水汽的阴雨天里被静谧与安心填满了心脏，比饱食还要餍足。

　　爱人

　　濯清尘将步生莲照顾得很好，但他其实并不太会爱人。他自幼父母陌路，独自飘零十几载，没人给他示范“爱人”这一高难度动作有几个步骤，需要从哪一步做起，有哪些细节需要注意。

　　但其实并无人发现这个秘密，因为他的爱意实在是要盛不下了。

　　一方面，他对步生莲爱得面面俱到，几乎想常人之不曾想，忧常人之未曾忧，生怕委屈了步生莲一分一厘一丝一毫。另一方面，他既不善言辞，也并不精通爱人的细节，既生涩于将爱意诉说，也不知如何让爱人感知他的爱意。

　　幸而对方是步生莲，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甚至称不上是问题了。表达爱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步生莲已经修得圆满。

　　香膏

　　濯清尘的喜欢体面而克制，是姑娘们的香膏，未打开时只能闻到浅浅淡淡的香气。寻着香气找过去，弃匣取珠，才能闻到久经炼化的被压实的浓郁醇厚的香味。

　　尘封的旨意

　　“哎呦！”

　　“大殿之上毛毛躁躁，成何体统？”午令呵道。

　　“午令公公。”打扫太承宫的小公公呈上一封圣旨。

　　午令接过圣旨，呈给了濯清尘。

　　濯清尘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就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语气毫无起伏，“拿下去处理了吧。”

　　不知何处钻出来另一道身影，步生莲把刚摘的花顺手插到桌角的花瓶里，“什么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濯清尘把尚未修剪过的花拿出来，心甘情愿处理莲少爷未完的事，闻言微微皱眉：“没什么好看的。”

　　语气像被迫喝了一碗苦到极致的药，然后又被人告知药的原料是五灵脂。

　　“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还不等濯清尘回答，莲少爷手比嘴快，“册封诏书？唔……这个落款，哥，这个时间好奇怪。”

　　濯清尘叹了口气，走过去看他手里的先皇遗旨，略过中间简短的文字，去看角落的落款时间。他确实想过该有这个诏书，但这个落款时间却当真有些出乎他所料，比他想的要早一些……早太多。

　　时间在他年幼时与太傅出行之前，那时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吗？除了濯仪天天看他不顺眼找他事，他烦得不行，拿太子的身份压住他之外，好像实在没别的事了。

　　濯阙为何会这样早留下这份诏书？

　　但这并不重要。若说皇帝传位给他有什么自愿的心思，那也并非源于爱意，只是源于诅咒。

　　濯清尘抽走步生莲手里的诏书，递给午令，依旧让他拿下去处理了。

　　一些遗物罢了，实在不值得费什么心思，濯清尘将剪了一半的花枝交给步生莲，他看着眼前的人，满心欢喜。

　　他有的是事情要做呢。

　　史书

　　步生莲爱看话本，濯清尘爱看各种典籍古册，但两人都不爱看史。少爷觉得那些史书诘屈聱牙太难懂，太子爷觉得真真假假没意思。总之太子府也好，皇宫也罢，书册千千万，除了少时太傅讲课，两人都没太主动碰过史册。但也有例外，莲少爷有一日突发奇想，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堆正文野史，嘴里念念有词，看得入迷。

　　濯清尘有些好奇——并非对他怀里的这些史册，而是对莲少爷突然转了心性感到好奇无比。但主动问是不可能的，濯清尘拿了本书，像模像样地在步生莲旁边走来走去，假装正在认真读书。莲少爷换书之余，终于肯分些目光给周遭，于是看到了濯清尘。

　　“哥，你快来。”

　　濯清尘从书中抬起头来，“满不在乎”地走过去，“毫不在意”地问他，“莲少爷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步生莲目光热切，指着史书上的句段问：“你说，后人会怎么书写你我？”

　　你我百年之后，会以何种姿态“躺”在史书中呢？后人会怎样评说你我？又还有何人能够从这些不怎么耐看的文字中窥一窥我们无法言说的感情呢？

　　步生莲抛出一个问题，濯清尘脑子里却一瞬间浮现出无数个难以作答的问题。他看着步生莲热切的目光，哑口无言。

　　幸而步生莲只是随口一说，莲少爷心大如天，把难题交给了濯清尘，又思考起另一个问题来。半晌，他又摇摇头，“还是不要了。”

　　濯清尘一顿，“什么不要了？”

　　“你看这些史书，正史野史不论，大纪小传不提，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儿，被人写在里面，跟这么些字、这么些人挤在一块，怪憋屈的。”

　　可惜百年后的史书上，濯婴英年早逝，郁郁而终。而翻遍史书，未曾出现过步生莲的名字。步生莲的愿望，倒也……算是实现了。

　　画像

　　后人在大昭皇帝寝宫的角落发现了一堆又一堆被遗忘的画卷。画卷里面的人没有脸，甚至肢体也是不全的，大多时候都只是一片衣角、一缕发丝。那些画卷像是从陈旧的记忆里抢出来的，又在朦胧模糊的梦里过了一遍，最后才被刻进画卷里，因此残缺到了这种地步，只剩下一段实在浅薄又实在沉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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