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弃子

　　夜深。

　　李安尚不得眠，他被气得心口疼，索性爬起来，到书房里翻看闲书，然而一想到御史，以及手底下一群只会求财的东西就连闲书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将书掷到桌案上。

　　动作间瞥见各县衙上呈的公文，最上头是姓望的后来补上的，她说一定要看，鬼使神差的，他将手伸过去，打开一看，霎时头皮发麻，手上脱力，文书掉落在地。

　　上头记着的，是那位死去的监官手里的账目，虽然只有数字，可这些数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他翻箱倒柜，从角落里抠出张字条，将字条同文书对比，字迹虽不同，可数目是分毫不差。

　　“来人，杀了她，杀了她！”

　　通判不知发生了什么，等他赶到时，已经瞧见衙役倾巢而出，其间还有些许李府家丁，他拦不住，也没人听他的，于是踉踉跄跄奔到李安跟前，这么些年来，李安鲜少发这样大的脾气。

　　看到那份文书，通判就明白发生什么了。

　　他们被人耍了，从船税到眼下，被耍得团团转。

　　“不可啊大人，御史就在跟前，此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正中她的下怀！请大人收手，且放她一马，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李安面目狰狞，屋子里没被掀翻的物件大抵也就剩下那两个沉甸甸的博古架了:“御史在何处？我告诉你，今夜若不取她性命，明儿天一亮，你我，都活不成了！” 眼下他才明白，一切都是姓望的手笔，是她杀了监官，是她指使魏冰那个老王八上府衙掩人耳目，也是她拿这笔死人账目钉他窗框，还有那食盒咸鱼，她是故意惹怒自己，又找到厢军作证，如今找上门来挑衅，就是要借御史之手取他性命，夺他官职。

　　“我说好好的京官怎么一朝被贬，原来都是计谋，有人放她出来，让本官上钩，好腾出位置来给她自家党羽下蛋，杀了她，就都好了。”

　　通判脑袋一阵嗡鸣，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李安草包了一辈子，总算有个像样的计谋，没错，杀了她。可她是被李安赶出去的，时隔不久，倘若快马加鞭一定能追上，要是追不上……那就是早有预谋，早有藏身之处。

　　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大人稍安勿躁，下官这就去搜捕，大人莫急。” 话没说完，他就往外边狂奔，然而却是往家里赶，夫人不明就里，就见疯了一样通判闯进屋里，从床底下掏出口书箱，清点完里头的物件，又提笔写下长长的一篇文章。

　　此时，在脚店歇息的望涯并不知道她在他们眼里已经成了那样的人物，从头至尾，她要的就只有船税折减，以及灾情报损，仅此而已，这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本就在他们的职责之内。

　　一墙之隔，一街之隔，衙门进进出出许多衙役，他们都没能带回望涯的下落，直到天边泛白，他们总算上报了一件重要的事: 御史到了。

　　……

　　御史姓蔡，名瑜，不苟言笑，到府衙第一件事，便是抄录各县衙上呈的灾情文书，恰逢百里长宁找上李安，原想商讨望涯一事，怎料撞见蔡瑜，当即哑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蔡瑜曾任地方知府，后来因弹劾夏党被贬为县官，夏珏被清算后，才又被翻出来塞进了御史台。得益于早年的经历，他对于州府路县的事务了然于心，什么人怀着什么算盘，一打眼就能看出六成。

　　“身为县令，何故逗留府衙？” 蔡瑜不悦，手边的饮子都放温了，荔枝也浸在了冰水中，一旁的李安眼下发青，瞥了眼百里长宁，那厮正替自己开脱时，有人来报: 旭间县主簿望涯求见知府大人。

　　李安攥了攥衣袖，转头看向通判，然而通判忽然就耳聋眼瞎了，只低头抠手。

　　蔡瑜早也听过望涯的名号，此番下巡，正是打算要见一见的，然而堂上的人却各有各的脸色，于是询问:“李知府不想见？”

　　李安脸色难看，他当然不想看，但蔡瑜在此，不好拒绝，只好咬咬牙放她进来。

　　望涯换了身较为整洁的官服，看见蔡瑜先是一怔，随后行礼:“下官拜见御史大人。”

　　“不必多礼。百里县令是有案子同府衙交涉，所以逗留，那么你呢，既已交过公文，为何还不回到县衙去？” 他对望涯是很不喜欢的，让她步入朝堂，简直是不成体统，可莫时是为她说过话的，身上也有功绩，如今一看，模样周正，并不乖张，也无妖气，勉强还算有些样子。

　　“回大人，暴雨时，旭间县屡次上书府衙请求开仓，然府衙多次以文书不全为由拒绝发放，后来山路滑坡，文书送不过去，下官只好找厢军求援，请厢军代为上呈文书。因此，下官担忧重蹈覆辙，遂在此等候，若文书还不全，好及时修改，不耽误灾情计算及灾银发放。”

　　蔡瑜捋了捋花白的长须:“雨时你呈给府衙的文书有哪些？”

　　“灾情申禀状，请求赈济状，勘灾册，以及饥民户籍册。” 望涯继续道:“下官是照往年灾时所上呈的文书所修，上呈府衙的文书，同交由厢军代为呈交的，别无二致，逐字逐句都由下官亲手誊抄，然府衙拒了三回，厢军所呈交的却得到了批准。” 她转而看向李安:“可否请李大人给下官一个交代，下官也需要对百姓有所交代。”

　　李安面色铁青，衣袖里的手不觉颤抖:“事出紧急，各县衙都紧着要，然而义仓的粮不是无穷尽的，得分个轻重缓急，旭间县虽艰难，可总有比你们更难的，厢军呈上文书时，恰好就到你们了，所以一刻也没有耽误，连夜给你们送去了，是也不是？”

　　望涯未答，倒是蔡瑜开口说话:“旭间县上呈的文书，以及厢军呈交的文书，一齐取来。” 无论李安说得多么好听，来龙去脉在蔡瑜眼里已经显形了，他瞥了眼百里长宁:“威县也可曾求援府衙？”

　　百里长宁一怔，终是点了点头。

　　蔡瑜又道:“把威县的文书一并取来。”

　　很快，一摞又一摞的文书被取出来了。

　　良久后，随行的计司官查阅完毕，望涯所说属实，两次上呈的文书是一样的，且并无‘文书不全’，各项文书中官员签押、县印、保甲联属等，一应俱全。反观威县文书，上头死伤惨重，损失惨重，签押不全，这样的文书却可以头一份发放仓储。

　　蔡瑜轻笑一声:“好一个轻重缓急。” 接着起身，朝望涯道:“旭间县眼下还缺什么？”

　　望涯拱手:“耕具耕牛，以及灾银。”

　　蔡瑜点头，差手底下的人从现有的灾银中拨出部分，虽远远不够，可也能解燃眉之急:“你先带回去，余下的另有章程。”

　　“多谢大人。”

　　蔡瑜看向百里长宁:“既然威县受损严重，那便先到你那儿看看罢。”

　　百里长宁脑袋里一阵嗡鸣，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

　　“你看，那是望主簿吗？” 有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眺望，直到人到跟前，才雀跃地喊道:“望主簿回来了！”

　　望涯被日头晒得头疼眼花，经这一声喊，才清醒过来，回县衙的路上遇见了许多人，他们都喊她‘望主簿’，喊得她头也不疼了，眼也明了，连风也变得清爽。

　　叶春仍是浑身黄泥，看见望涯回来，正要相迎，又看见她身后押解灾银的胥吏，脸上笑得更灿烂了:“路上如何，难不难？”

　　望涯翻身下马，摆摆手:“不难。” 连忙回身照顾胥吏和灾银，胥吏们总算喝上一口清亮的水，望涯也捧着碗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走起路来都能听见水响。

　　“望主簿，敢问有鱼干吃么？” 有位推官忽然问，他是随蔡瑜从京城下来的，在动身之前，原本的江北邓氏已经回京，与之同行的还有两首诗，一首《晚炊有思》，将君子和鱼干放到一块儿，是君子，就要体察民情，另一首没什么内涵，只说鱼干鲜美，旭间县的鱼干更美，于是一时间，京中书生、君子、贵人，多携鱼干出门，连朝中同僚都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鱼味。

　　没过多久，京中的贺氏商行就挂牌售罄了。

　　望涯一怔:“鱼干？”

　　推官点头:“是呀，你可否读过邓郎君的《晚炊有思》？”

　　此话一出，望涯就明白了，随即满心欢喜:“有，读过，鱼干也有！您想怎么吃？煎的炖的煮的蒸的，都有。”

　　推官一笑:“干的有无？”

　　“有的。” 望涯赶忙钻到厨下兜了一袋鱼干相赠。

　　县衙忙碌了一整日，直到日落西山，才得到片刻喘息。望涯沐浴更衣，随后照例到魏冰院里商讨。病了这一遭，魏冰瘦了两圈，好在精神抖擞，看见望涯和叶春，脸上就显出歉意了:“老了，不中用，不然你们也不必这么劳累。”

　　叶春摆手:“我倒不算什么，就是辛苦小望了和她的马了。”

　　“是辛苦。” 望涯由衷道，心里盘算着要给唯安买匹小马驹，再给原来的立个牌位，倘若还有结余，进些好的草料，叫谭八的青驴也补一补。

　　魏冰一笑:“等灾银下来，你就歇两日罢。” 望涯点头应下，魏冰犹豫一二，还是问:“此去府衙，可有人刁难你？” 他指的当然是李安。

　　要说刁难，似乎也算不上，于是摇头:“只是不见我，大抵也不算是。如今御史在各县巡视，想来他已自顾不暇，大人不必担忧，唯有一事要谨记，县衙上下，亦或自家宅院，切记不要留有遗物。” 说话时她特地看向叶春，监官是他杀的，他手里一定会有痕迹。

　　叶春似乎已经忘了这回事，思索良久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好。”

　　然而魏冰仍不放心:“御史真能查出些什么？”

　　“下官不知。” 望涯答，蔡瑜能不能查出来李安这只硕鼠她确实不知，但莫时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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