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如梦令。
　　松周海，海雾萦绕，灰白色的云彩遮蔽天空，鸥鸟盘桓，海天一色，极其旷达。
　　一方高大的木舟行于水中，几经海浪颠簸，终于不堪重负，一个高大的海浪过去，一方轻舟险些翻身入海。
　　行舟得了海水的洗礼，显得更是清澈，但是舟上的人就不怎么觉得了。
　　行舟上有两人，因为方才那一记猛浪，淋了个从头到脚。
　　一直到上阳出声，江夜才认出这轻舟是竹亭落，而那两个倒霉的险些被海水掀翻的人，一个是宋醉，一个是上阳。
　　此时此景，应当是几百年后他们重逢的那日，江夜化作招星前往北冥赴宴，行至松周海时，刚好遇见了宋醉。
　　与此同时，另一旁——
　　虽然是被水淋了满头，但是宋醉尚且算得体面，不骄不躁，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罗衫，可能在想一会去了瑶台，得先去换身衣服，不然实在有失体统。
　　而上阳就不同了，他本来一个陆生的狐狸，祖上几世几代都生长在深山里，哪里受得了海陆的颠簸，方才就晕的昏天黑地，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错位，这时候冰凉的海水一浇灌，顿时感觉自己错位的脑子被冻上了，硬生生是生出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双目无神地看着天空，躺在竹亭落上一动不动，好像是被冻傻了。
　　于是两人一站一躺，终于来到了无忧树下，那个钟乐手下的渔老翁的住处。两个人先是被渔老翁笑意盈盈极为和善地迎了进去，渔老翁还十分贴心地给两个落汤鸡准备了新的衣衫，旋即，江夜看到场景猛地转了个头——等到宋醉和上阳换好衣服后，渔老翁收起先前好人做派，狮子大开口，向两个人要了天价的衣裳钱。
　　原来如此——江夜想。
　　当时给宋醉垫上钱的时候，他就在想，宋醉怎么会买这么贵的衣裳，就算是要赴宴，南华又不是没人了，缘何非得来松周海，买这么一件衣裳。看到此处，江夜算是明白了。
　　合着宋醉是被坑蒙拐骗了。
　　好歹是个混迹人间几万年的神仙，怎么连这点为人处世的道理都不懂？
　　刚一暗忖完，江夜就看到宋醉自木屋出来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随后粲然一笑，快步跑了过去。
　　江夜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逐渐开始不受控制，就好像风起时，身不由己的树叶一样，颤抖不已。
　　这是宋醉的回忆，那么这些，重现在如梦令里的，要么是记忆深刻不会忘，要么就是宋醉根本也没想过要遗忘。能被如梦令重现的记忆，怎么可能无关紧要？
　　他看见松周海忽然间海浪滔天，惊涛骇浪席卷而来，无数深海的灵兽也被卷到海面之下，缓缓游过后，遂又沉入海底。
　　一道灵光渐起渐灭，天地间也随之忽明忽暗。江夜顿觉，这是那日他们初出道中庭幻境，被一身婚服的陈忘追到了松周海，北冥的阴谋与丑闻即将被昭告天下，陈忘穷追不舍，硬是把一群人扣在了松周海，启用一道仙轮，压制了好些人的灵力。
　　那一次……江夜为了更好对付陈忘，结束这场略显滑稽的闹剧，选择沉入海底，破水而出。
　　他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有一个人，也随着自己，纵身一跃跳入海中。
　　那个人是谁？
　　江夜好像忽然失去了那段记忆一般，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随他一同入海的人是谁。
　　他看到自己沉入海底，木质的面具在某一处开始破裂，直到最后彻底断成两半，飘飘然向海水分散而去。
　　他看到海面上的宋醉在看到自己丧失气力，坠入海底时，神情紧张，运灵就往他坠海的位置追赶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在月色未满之前，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他看到两个人的衣衫均被海水摊开，无论宋醉如何追赶，都够不到海底那个身影。
　　再之后，就是他以青龙方神之身破水而出，并召出神兽青龙，将宋醉托上了海面。
　　看到此处，江夜不自觉攥紧了手。那时候分明是他，亲自将宋醉送上了水岸，他化身出来时，第一眼见到的也是宋醉，他怎么会忘记，是宋醉不顾一切跳进海中，试图救自己于深海之中呢？
　　又或许，他并没有忘记，他只是不知道宋醉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他只是不知道宋醉的心情与想法。
　　如今，他好像知道了一些。
　　海水分泄四散，白驹过隙之间，沧海桑田。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松周海开始干涸，高树被夷为平地，青山绿水于远处缓缓而起，茅草屋随之而出，一阵凡间特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江夜认清，这是昭合为时疫所困顿的远畿。
　　天色灰沉沉的，狂风四起，压在天边的乌云却怎么样散不开，雷声偶然轰鸣，一道狭长的闪电穿云而过，天地间骤然明亮，旋即又沉入到方才的沉闷之中。
　　这是一处农户的院子，石砌的墙，一块荆棘和粗布编织而成的大布，盖在院子的某一处，成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棚子。
　　不过显然，这棚子并不多顶用。
　　江夜看到自己和宋醉现身，宋醉手里提着一篮雨竹，面无表情……不，准确来说，是略带愠色走入房屋。江夜看见自己犹疑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旋即，江夜看到忙里忙外的上阳抱着一坛汤药，毫无征兆地晕倒在地，瓷器碰地，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就开始四分五裂，里面的汤药也撒了一地。
　　宋醉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有些无措地赶过去抱起上阳，像是在压抑什么一样，直到江夜也赶了出来，跑到两个人面前，宋醉才终于将这种不知道压抑了多久的情绪，一并发泄了出来。
　　宋醉平日多么从容不迫荣辱不惊的人，这时候突然情绪失控，先是眼泪，再是怒斥。
　　是啊，江夜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宋醉一个素日平静安宁到像是没有情绪的人，怎么就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情绪生了这么大的波动。那是在得知自己被欺骗后的失控。
　　江夜眼神有些悲悯，走过去蹲下身，隔着幻境之中时间的距离，抬起手，轻轻为宋醉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而幻境之中的宋醉，在江夜的手刚触碰到自己的时候，就幻化成一堆泡影，兀自消散了。
　　江夜的手顿在半空，蜷缩了下，却没有收回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得到，就已经先失去了。
　　就如同他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心，就先被它困住，以至于自己再也看不清除此之外的一切了。
　　他固步自封，把自己困在自己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去察觉、去感受过身边的人的心。
　　他时常鄙哧陈忘太过狂妄自大，其实他自己也是如此。年少成名的人，少不了会有些自负。
　　日晷开始飞速转动，日与月相继轮转，幻境中的景象再度坍塌，待到江夜再站起身时，眼前之景已是白云仙鹤、朱墙金瓦。
　　这里是东境仙宫。人声嘈杂，不间断地能听到时远时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新的幻境还没有完全构建好，江夜眼前总是隔着一层薄雾。他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抬手一拨，轻轻将雾气拨弄开了。
　　他抬步向前，周遭的琼楼玉宇终于清晰了起来。
　　眼前一座蔚然又有些寂寥的殿宇，江夜抬起头，看到牌匾上赫然写着“月佘宫”三个字。
　　月佘宫常年无人居住，此处人烟稀少，乐得清闲。
　　江夜刚要抬步往前走，想要踏入月佘宫之中，一睹其中的光景时，忽然一道素色的身影自斜旁的转角处出现，身姿飘然，步伐很快，来到月佘宫后，似乎没有察觉到此处的灵气略有不同，径直迈步走了进去。忽现又忽灭的身影像是高树枝头的一抹月色。
　　江夜随着他一道步入月佘宫。
　　宋醉健步如飞，四下无风，他的衣衫愣是翩跹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庭院，走进了月佘宫的正殿。
　　江夜还从未见过宋醉像这样焦急过。
　　夜色有些重了，月光透过门窗的槅子洒了进来，被割裂成好几块，投射在地面上，相距着熠熠生辉。
　　不过宋醉压根没注意到这些，他走进月佘宫后，先是凝神施法，紧接着睁眼，蹙着眉，径直往某一个方向走去。
　　而那个方向，正是江夜那天晚上靠的那根柱子的方向。
　　原来宋醉是这样找到他的。没有什么处变不惊，也没有什么淡然，没有江夜所想象的一切。
　　月佘宫中，宋醉在看到昏迷不醒的江夜时，蓦地松了口气，好像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得以放松，他缓慢地迈着步子，走近江夜，蹲下身，为江夜拾起了灵位和面具，遂抬眼，看向江夜的睡颜。
　　宋醉将手中的两个物什抱在怀里，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江夜垂放在地的手。
　　看到此处，江夜的心猛然开始跳动。他垂放在一侧的手蓦地一蜷缩，好像此时此刻，宋醉抓着的不是幻境之中的手，而是他自己的手。
　　但是其实，宋醉抓的就是他的手，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夜的心从宋醉出手时就开始剧烈地跳动，到现在，甚至有些沉闷压抑的痛楚。这种痛感刚出现时使人浑然无觉，极其细腻，只消一瞬，就足以遍布全身。这种细致的痛楚自心而起，遍布四肢百骸，到头来，江夜发现，其实最痛的还是心。
　　江夜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沉闷。
　　那是一种迫近雀跃的痛，以至于江夜不得不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才得以喘口气。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自江夜入了这个幻境，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他感到心动不由己了？他为何如此心动不已？难道动心的只有他自己吗？
　　难道困顿的只有他自己吗？
　　是什么让宋醉长久地注视景鸣湖的月色？
　　是什么让宋醉义无反顾地跳入松周海，孤注一掷救一个仙君？
　　是什么让宋醉在得知自己被欺骗时，忽生怒意？
　　是什么让宋醉在并不熟悉的东境仙宫时，能够先于所有人找到江夜的踪迹？
　　那究竟是什么？
　　那么，宋醉在知道江夜想强留自己的时候，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他难过吗，得到了一个最意想不到的答复与结果？
　　他想起宋醉从前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有关“真心”的陈述，他从来都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只当是宋醉这个凉薄的人，随口一句玩笑和挑逗。
　　宋醉说过“我句句真心”。
　　“句句真心……”
　　“我的心赤诚……”
　　“绝无半分弄虚作假的成分……”
　　“你我相处那么久，你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
　　这些都是宋醉说过的话，都是宋醉无意间表露的真心。
　　爱是透明的，它从不执着于成就什么、留下什么，只要那个人出现在眼前、浮现在心海的时候，爱就已经发生了。
　　当你来时，爱就来了。
　　而这些，时至今日江夜才发觉，他以前从来都不明白。
　　*
　　松周海。
　　金乌西沉，星子垂空。
　　辽阔的海面中，蓦地泛起几道涟漪，如同落雨一般，圆圈交错，过了会，倒是当真下起了雨。
　　一阵不骄不躁的风吹过，无忧树上几片泛黄的树叶被吹落，柔弱的在空中飘了几圈，最终打了个转，贴上海面，随着那几道涟漪，一同沉入海底。
　　这个时节，别说是无忧树此等常年茂绿的树，就算是旁的普通的树也合该是绿枝繁茂，怎么回事枯黄的叶子？
　　然而，本该守着无忧树的神仙——贺枝，此时躺在树上睡得昏天黑地，别说是落叶了，就连下雨他都丝毫没有察觉。
　　直到岛屿境内出现了脚步声，无忧树周遭的结界明显有仙灵的闯入，贺枝才难得可贵地睁开眼，往四下看了看。
　　他睡得熟，朦胧之际只知道此地来了神仙，却不知道是个如何位阶的神仙，所以下来的时候很闲散，外袍不慎被树枝勾住，他走过去的时候，还在整理自己的衣袍。
　　直到来者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女宋辞，见过贺仙君。”
　　贺枝垂着头，两只手放在一侧整理衣袍，听见宋辞的声音当即一顿，心想这可是南华的宋辞仙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直到又一道女声响起——
　　“贺听淮，你哑巴了吗？”
　　如此桀骜不驯目中无人，那只能是唐施了。
　　贺枝抬起头，笑吟吟地一拱手，道：“见过二位仙卿。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唐施身着茶花红襦裙，头上佩戴了一朵镶着三朵红色茶花的金冠，因为穿的实在太过隆重，不好做颔首这个动作，只得用眼神睥睨道：“自然是要去玉瑶台赴宴，从松周海上过，无非就是去瑶台，你守无忧树也守了若干年了……”
　　“好，”贺枝不忍唐施的一通莫名其妙的奚落，打断了她，“我这便送二位过去。”说完，他抬手施法，两只玉阶赫然出现在水面上，又再往上，凌空几只，没入云端。
　　宋辞施礼，淡笑道：“多谢贺仙君。”
　　贺仙君立马喜笑颜开，道：“仙卿不必多礼。”
　　唐施斜睨了贺枝一眼，估计是看出来贺枝身上那老掉牙的知慕少艾的想法，模仿着他道：“仙君也不必多礼。”说完，拉着宋辞一道上了玉阶。
　　唯独贺枝，依旧杵在原地，以一种望眼欲穿的眼神看着两个人离开，久久地沉浸在宋辞容貌的美丽端雅之中，不能释怀。
　　夜风拂过，那片原本坠入海底的枯叶顺着海水流动的方向不断地迂回前往，到了某一处，忽然灵光一闪，不再往下沉也不再顺着海水随波逐流了，兀自打了个转儿，消失了。
　　与此同时，瑶台。
　　一袭青衣、金簪束发的莫白站在门外雪前，环顾四周了无人迹后，转动了手指，旋即蓦地往上移动，一片枯黄的叶子破水而出，湿漉漉地飞了上来。这叶子边飞边闪着光辉，像是在变戏法，等到了莫白手中时，这叶子已经变成一只幼小的透色的飞鱼。
　　这原是南华的飞鱼传讯。
　　莫白将其收于袖中，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好像是途径路过一般，十分淡然地往他居住的水榭走去了。
　　他走了没几步，便化作一团烟雾，倏然消失了。
　　待他再现身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自己的房屋内。他施法略探一番周遭的耳目，确认万无一失后，方才小心谨慎地将袖中的飞鱼拿出来，将其置于空中，双手施法，飞鱼由是被铺展开，变成了一面金字灿灿的纸张。
　　那纸上赫然七个字——
　　寻无忧，入如梦令。
　　莫白蹙眉，没太明白唐迟给他穿这个讯息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无忧是东境的细作，如今东境又与南华秘密交结，让他去找无忧，无非是为了互通有无。还有如梦令，他也知道此番的如梦令事关重大，可能这如梦令中匿藏着可以将北冥一击即溃的秘密与证据，但是——他走了，凝云该怎么办？
　　难道如梦令之外的、瑶台的事情，他就坐视不理了吗？
　　还不等他想出来一个结果，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水榭的安静，莫白吓了一跳，凌然于空的金字蓦地散了，莫白正了正神色，道：“何事？”
　　门外的仙侍答道：“莫仙君，无忧仙君有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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