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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船求教
秦淮河上舟如繁星,丝竹、人声、欢声笑语横过水波,在船与船之间传递。
神奇的是,一登上宋妙音的小船,背景的嘈杂声音突然都消失干净,就像船只被一层无形的膜隔起,外面的音波都无法打扰。
船头杆子上悬挂一盏红灯笼,林青落在灯笼之下,将容画眉放开,环视观察这船上的景象。
四根细绳从船顶垂下,在空中蜿蜒,分散绑系在船头,绳上每隔十厘米悬挂着一个钟形的铃铛,铃铛表面光洁,泛着青铜的金属色。
船厢内有女子声音说:“此乃安神铃,隔绝一切凡心杂念,若以之奏曲,听者可忘却烦忧,神思空明,比那神医手段还要高超,天下患心病者莫不能治。”
林青抬头看了眼这些铃铛,串连在绳索上,每个都只有巴掌大小,加起来有近上千个,围在船的空中,仿佛夜空中的星罗密布。
心念一转,林青便笑了,琴楼搜集来的资料历历在目,这宋妙音在对他说谎。
什么安神铃,叫做驱邪铃还差不多,哪有什么治病的好事,这是天音谷最新研究出的杀人凶器,平时无风自动,摇摆时可发出轻轻的铃音,覆盖外界音浪,营造出结界般的错觉,实际上并非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而是耳中被铃音塞满,无法察觉出来而已。
若是有人犯入铃阵,只需敲动其中一枚,其他上千枚都会共鸣震动,发出千万倍滚滚如雷的嗡鸣,让人耳窍流血,无法动弹。
他可以故意利用拜访宋妙音一事造势,宋妙音也可以怀小心眼让他身败名裂。
就为检验他这百晓生是否名副其实。
林青提起中气,将笑语传出铃阵:“林某没有心病,姑娘千万别对我奏安神曲,本就一盲人,就靠这点听力过活了,若被姑娘毁去,再听不见天音谷大弟子的琴音,岂不为一大憾事。”
船厢中。
听见外面传入的话,宋妙音略有惊讶,对旁边一老仆说:“这百晓生似有几分霸道,一上船便道破铃阵,又随口说出自己的致命弱点,实在大胆。”
老仆皮肤干瘦,白眉白须,脊背笔直,枯瘦的眼皮微垂,只在眼底略略露出缕不屑的精光。
“小姐在陇西曾使用过这镇魂铃,被好舌者搜集去资料罢了,区区一句话只能看出他做了准备,至于是否无所不知,还得试探。再说他双目失明,走江湖的人哪能猜不出他弱点在耳朵,若将之废掉,他也就是个废人了,此时他主动将这明眼人皆知的底细暴露出来,不过是博取好感的雕虫小技!”
宋妙音似也想通其中关节,点点头:“王伯说的在理,百晓生如此年轻,又有心计,我不妨试探得多一点,看看能不能抓出他的底子。”
两人说话之间,林青已经走到扇门外,有礼地询问可否进来。
“阁下请进。”宋妙音道。
船中装饰多用彩色轻纱,明黄的烛光照耀如同身在画中,容画眉纵使在平常看惯了琴楼的典雅装潢,见到这里的布置也眼前一亮。
重重纱帐半掩,室内坐着的女子也用薄纱蒙面,金打的头饰和宝石链子有种西域风情。
一桌,一琴,一灯,身后侧则是如木桩沉沉的入定老者。
“林某见过天音谷宋姑娘。”
林青朝准两道呼吸声中较为轻柔的一道行礼。
宋妙音美目流转,瞥了一眼后面站着的清秀青年,容画眉在最初对环境的惊艳过后,就把目光完全放在了她的琴上,神情专注地看着琴面上的明显裂痕,流露出羡慕情绪。
断纹琴,这是年代超过百年的好琴啊!
宋妙音观容画眉呼吸不稳,确信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百晓生,我也不与你客气,进入正题吧,你来所为何事?只为求我一曲?”
“非也。”
“噢?莫不是你来,也是为探讨琴技乐理,想做我入幕之宾?”
宋妙音嫣红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地扫了扫林青的清寒的打扮,怎么看也写着“禁欲”二字。
“非也,”林青说,“我不懂琴,今日来,想向姑娘求一本天音谷功法。”
“哪本?”宋妙音的面色已经染上薄怒。
“《天音功》。”
一开口就讨要天音谷核心秘籍,这下那老者也怒形于色,鄙薄地笑道:“好胆,好胆,既不懂琴,也敢来此地轻薄小姐,名为百晓生你实是登徒子!看仆如何将你轰下船吧!”
气氛突然绷紧,容画眉也无心观察宝琴了,紧张地看着身边的林青。
但林青轻轻一笑,并不将老者的恐吓放入眼中。
行走江湖的老手怎么可能轻易动怒?
他知道这两人只是想试探他。
“在下是百晓生,精研万事秘密,无空修习琴理,又有何不妥?”
“此番前来,是为一个交易。”
“请姑娘弹奏一曲,若我能说出其中缺陷,就请你教我的这位属下修习《天音功》,如何?”
宋妙音觉得这个陌生男人多半是疯了。
不懂琴,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琴乐有什么缺陷?
她的琴技和理念都已近乎臻于完美,离进入大家只有一层朦胧壁障,就连她的师傅都不敢再指点她,生怕误导她的琴路,因此放她下山游历红尘,从大千世界中亲自找寻最后的一缕灵感,实现突破。
听说秦淮乐曲繁华,是世间难得热闹之地,她便慕名而来。
但在花船上停留了将近一月,却始终无有寸进,宋妙音举目四望,无一有琴术比她更高的人,对山下的世界也失去了信心。
“我的琴也不是谁都能听,”被两次三番地冒犯,宋妙音的声音反而冷静下来,“你若说不出真正的缺陷,弄虚作假,我就取你性命。”
容画眉一震,急切地看向林青。
他知道林青其实会弹古琴,作为琴楼楼主怎么可能真的一点琴理都不懂,但是那些游戏世间的玩耍,又怎能和天音谷的天才相提并论?
“自然。”林青的脸上依然看不出神色,平静得不像在讨论他的性命,而是菜场上的鸡鸭鱼畜。
看他淡定如常,宋妙音冷哼后也不禁升起了一丝疑惑。
是真百晓,还是假百晓,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她沉下心境,屏去无关念头,指尖抚上琴弦。
几个跳跃的音符蹦出,一曲清清荡荡,峥嵘耸立的刚劲琴乐流泻而出。琴音内不含气血,没有运用丝毫武功,却隐隐有玄妙的灵动气息散发出来,竟是以凡技趋近于天地至理,引发了类似大道的共鸣。
争鸣似刀槊交错,震颤如肺腑呼吸,破碎的音符模仿战场上飞溅的血液,高音段低落下去后,沉沉的叙述又在说咽咽哭泣,一凄厉一婉柔,原来说的是刚柔并济,剑胆琴心的英雄儿女,驰骋万里河山时豪情万丈,深陷纠纷无法脱离刀剑时却落得终生不宁。
宏观的叙事明明最为空洞,用直面灵魂的音乐奏出来,却好像处处都细腻真实,激烈时,把受伤的鲜血用琴声泼溅在听众的脸上,低沉时,曲乐化作柔软的布绢拭去。
最受震撼的人就是容画眉,虽不入江湖,好像也能直白地听懂琴曲中的故事,宋妙音收起双手时,他以袖掩面,却是清泪直流。
林青听见身旁压抑的啜泣,摸了摸容画眉头。
这傻子,“你怎么那么感性”,他轻笑。
经历的多了,心理阈值渐渐抬高,不论看什么都好像可以平静以待。
林青心口处和吊坠一样的冰凉寂静。
“宋姑娘,你的曲子有什么遗憾,我都已经听出来了,请将纸笔予我,事关你以后的修炼,不宜外宣。”
宋妙音微蹙眉头,有些半信半疑地挥退老者,将纸笔交给林青。
容画眉也退到一边,还是用袖子捂着脸,外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其实秀美青年的小脸和耳尖在刚刚被摸头杀以后已经红透了。
林青写下一行字,交回宋妙音手中。
宋妙音打开纸张,看着那行字,心头一颤,再抬起头来看林青的目光,已经全变了。
“你如何知道……”
她细细揣摩自己的心,自问这层秘密,平时谁也不知,就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然而此时比薄纱还要不如,一戳就破,恰恰点到她的软肋。
“你的道,还要从头再找。”林青微微笑道。
他白布后的无形视线掠过那架古琴,状似不经意地说:“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天生的心本为道,何必暴殄天物。”
宋妙音崩溃地捂住脸哭泣。
刚才优雅高贵的形象不见了,她其实只是个年未二十的年轻女子,即使穿着锦衣华裙,也不能改变心里的天真。
…
百晓生和他的仆从第二日清晨平安下船,未见伤口。
第二日,宋妙音离开花船,隐秘踪迹,有人在山路上疑似见到她的身影,正在策马狂奔,往一处乡下村庄而去,身边并无天音谷派出保护的老仆,似有隐于江湖之心。
琴楼悄悄编造了个故事散布出去。
有传闻说,那日在船上,百晓生连出七言,一言落下,琴弦绷断一根,而后七根弦丝尽断,宋妙音吐血昏倒。
也有传闻说,百晓生亲自操弦,奏琴楼神曲,将宋妙音打得大败,做了一夜情郎。
因为林青是唯一一个在花船上过夜的客人,所以各种猜测甚嚣尘上,都不信他和宋妙音什么都没做,江湖也是好色的江湖,越传越怪,变相给百晓生造势,厉害不厉害不知道,感觉是个狠人,而且绝对是个骗女孩子的高手。
实际上,做了宋妙音一夜“入幕之宾”的是容画眉,他们两个通宵畅谈《天音功》,林青只是去里面找了间客房睡觉。
林青在前一天晚上用琴楼搜集的宋妙音资料,借《梦入神机》推演出了宋妙音的音道破绽,累得不行,勉强撑完装逼就不错了,哪来的心情听他们聊《天音功》。
…
山道上,宋妙音打开酒囊喝了一口,白嫩脸颊泛起红晕。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那银钩铁划,脸上露出痴迷的神色。
“以君年纪,当逍遥时好逍遥。”
她哪里懂什么曲子里的江湖苦楚,只是个被天音谷囚起来灌输了十八年道理的乐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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