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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君子
悠远的角声掠过大漠边陲,早春斜阳洒遍肃西长关,鹰盘旋于苍穹天际,落下了几道一闪而过的剪影。
原奉挽着弓,坐在马背上,悄然对准了一匹胡漠狼。啪的一声,弦惊箭离,胡漠狼应声倒下。
“太好了,”蔡昇舒了口气,“瞧那狼的毛皮极厚,来年冬天,不至于受冻了。”
原奉收起弓,跳下马,走到了奄奄一息的胡漠狼前:“放血,给扎兰带点礼物回去。”
蔡昇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接了一壶狼血,挎在腰间:“将军,咱们还能在这里待几天啊?我不想去巫兰,听说那边的女人都会迷魂术。”
原奉笑了起来,他看向蔡昇:“怎么?你是怕被巫兰河谷的女人留下做压寨夫婿吗?”
“这,将军,这怎么能这么讲?”蔡昇红了脸,结结巴巴道。
“该回了,”原奉转过身,背对夕阳,“时候不早了,天黑之前得回营。”
“是。”蔡昇扛起已经断气的胡漠狼,追上了原奉。
图日西的鞑克王军已在饮冰峡外的肃西大漠口驻扎了一整个冬天,这里天寒地冻,寸草不生,顽强坚韧的鞑克武士在大漠边陲吹了数月冷风,如今终于等到了春暖花开时。
江河回暖,山川染色,便是王军又要开拔西上的时候了。
半月前,图日西刚把一封亲笔书信送到骁虎唐叔丞处,希望能在春分前,见到他手下的金甲士兵。
乌赤金本想令贺国夫人来营中做那来使,可谁知唐家人要比图日西积极许多,不等图日西要求,唐叔丞便送来了他的传令兵——唐仲霖的女儿唐扶月。
“小唐将军还在营中吗?”行至军帐外,蔡昇小声问道。
此时,中军帐处传来了阵阵歌舞欢笑声,有鞑克武士醉醺醺地从那边走来,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巴延民谣。
“想必是还在了。”原奉见此,皱眉答道。
“原将军!”还不等原奉进帐,远处又有一亲兵喊道,“扎兰请您前去吃酒!”
原奉拽下蔡昇腰间挂着的狼血酒壶,抛给了那小兵:“我还有事,去不了,把这壶狼血送给扎兰,就当是我的赔罪礼吧。”
“那怎么行?”原奉的话音还没落,一从中军帐处走来的女子便开口笑道,“扎兰特地留了不少新鲜酒菜,就等着将军你过去呢!”
原奉脚步一顿。
“小,小唐将军……”蔡昇中气不足。
唐扶月没束甲,穿了一身暗红色的短打衫,像极了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
“我父亲也在,将军也赏他一个脸吧。”唐扶月轻声道。
原奉自然清楚唐仲霖也在,他不愿去,其中大半原因就是不愿见那唐仲霖。
半年间,两人皆身处敌营中,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原奉躲着他,唐仲霖心里也明白。
上次不得已相见时,唐仲霖指着原奉破口大骂,最后还将图日西赐给他的琉璃盏砸在了原奉的额角,一身侠肝义胆的骁虎将军把原家数落成卖国贼,在王军大营里振声高骂。
如今,唐扶月已在营中住了数周,原奉还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你父亲视我为虫豸,想必也不愿意我给他面子。”原奉笑了笑。
唐扶月还是个新婚妇人,可脸上却没了半年前拉着唐仲霖依依不舍时的青涩稚嫩了,她勾起嘴角,平静道:“就算是整个唐家人都视将军你为虫豸又如何?该打的仗,不还是得打吗?”
原奉没说话,只默默转身,向中军帐走去。
“对了,”唐扶月突然道,“原将军还不知道呢吧,自从媞北长公主昭告天下,要扶立顺王妃之子继位,又表明身世后,天底下有不少人想把她纳入囊中呢。”
原奉身形一滞,他看向唐扶月:“纳入囊中?”
“叛逃弥丘的穆王,如今正拿通山府以及北境往东的三个要塞做威胁,逼迫媞北长公主与自己联姻。”唐扶月望着原奉一笑,“将军一会可以问问座上众人,都知不知道这件事。”
原奉脸色苍白,神情却依旧平和:“我知道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中军帐,留下了一脸错愕的蔡昇。
此时,图日西等人已酒至半酣,喝得醉醺醺的唐仲霖靠坐在一旁,他时不时对着为自己倒酒的鞑克侍女咕哝几句脏话,时不时又把剩饭剩菜泼洒到帐中的火堆上。
图日西却视而不见。
他信守了自己会善待唐仲霖以及一众骁虎军俘虏的诺言,答应唐家人一定会好好招待唐仲霖,就像对待座上宾一般。
自然,原奉可没有这个待遇。
“又是你!”烂醉如泥的唐仲霖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怒视原奉,“滚出去!”
“慢着慢着,”图日西笑着安抚道,“原将军是来同我们商议作战大事的,你不要生气。”
唐仲霖眯缝着眼睛,打量原奉,最后鼻孔出气,冷哼道:“过街老鼠,猪狗不如。”
原奉浑然不气,只沉默地对图日西拱了拱手,便要坐到一旁。
“上来坐。”图日西突然发话道。
原奉站着没动。
“叫你上来就上来,杵在那里做什么?”哈尔达骂道。
不等原奉说话,便有几个鞑克小兵上前,粗暴地推搡着他,把人按在了图日西的腿边。
图日西笑容灿烂,他酌了一杯酒,递给原奉:“来,尝尝小唐将军带来的巴延葡萄果酿酒。”
原奉没接:“我不喝酒。”
图日西挑了挑眉,把酒盏送给了立在周侧的侍卫手中。侍卫熟练地压住原奉的肩膀,捏上了他的下巴。
“我……”原奉来不及开口,便被灌进了酸涩的酒水。
“可以了。”图日西不紧不慢道。
侍卫松开原奉,被酒水呛得抬不起头的人只能伏在地上闷咳,坐在一旁的唐仲霖抽了抽鼻子,脸上似有不屑的神色。
“知道本扎兰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吗?”图日西俯身问向原奉。
原奉抹去嘴角呛出的血沫,仰起头:“大概是扎兰忘记带您从前的弄臣了。”
帐中登时一片欢笑。
唐仲霖垂下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要打仗了。”图日西亲切地替原奉擦掉了下巴上残留的酒渍,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我要让你带着和你一起降于我鞑克的士兵去骁虎,与唐叔丞将军一起,远征巫兰河谷。”
这话一出,四下皆静,坐在帐中的鞑克将领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图日西竟会让原奉出征。
“不可,不可啊!”哈尔达先开口了,“扎兰,原奉作为一个降臣,忠心难保,若是脱离了您的掌控,很难说将来不会叛逃!”
“是啊,”又有人站出来高声道,“原奉到底是个中原人,与我鞑克血不同源、生不同地,怎么能担此重任?”
“扎兰……”
“都闭嘴,”图日西轻飘飘地开了口,“本扎兰已经决定了,就由唐叔丞将军和原奉一起,做我鞑克王军的先遣兵,扫平巫兰河谷,为本扎兰开疆拓土,清前朝臣。”
“可是,扎兰……”还有人想要反驳。
“不同意的人,也没必要在这里坐着了,”图日西冷脸道,“大将,你说对吧?”
“对。”乌赤金脸色铁青,但却附和道,“扎兰英明,出此决策。”
“好,那就好!”图日西又酌了一杯酒,“原将军,你这回是喝,还是不喝?”
原奉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多谢扎兰抬爱,末将定不辱使命。”
图日西满意地笑了,他意味深长地看向乌赤金:“大将,你觉得本扎兰的安排如何?把你留在这里,有没有亏待你?”
乌赤金抬起头,正对上了原奉看向自己的目光,他答道:“谈何亏待?服从扎兰,是做臣属的唯一选择。”
“那就好。”图日西举起酒盏,“来,喝酒,为原将军饯行!”
半月后,出征的王军集结完毕,打前哨的皆是早先原奉带来的黑甲军士。他们褪去了斑驳的旧甲,换上了本属于鞑克武士的皮盔。
原奉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漆黑老马,静默地望着这些曾不顾一切追随自己的士兵,心中不由阵阵苦涩。
面孔依旧熟悉,但原家的长鹰大旗却不复存在了。
没有誓师,没有鸣鼓,先遣兵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踏着刚冒头的青草上路了。
“小心巫兰河谷外的白毛妖风,到了晚间,相当吓人。”乌赤金也遛马来到了大军后,与原奉并肩立着。
原奉扫了乌赤金一眼:“大将还真是好心。”
乌赤金不言,只轻轻打马,跟在原奉身侧。
“是扎兰让你来送我的吗?”原奉问道。
“不是。”乌赤金回答。
原奉一挑眉,故作诧异:“还真是大将自己好心?”
乌赤金沉着脸,没答这话。
“或者是大将有事相求。”原奉调笑道,“大将直言,若是怕将来我抢了战功,夺了你的位置,大将可不要生我的气。”
“我是怕你有去无回。”乌赤金冷冷地说。
原奉听到这话,不由笑出了声:“有去无回?我巴不得呢!”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乌赤金严肃道。
原奉一愣,随后,他勒住了马缰:“出什么事了吗?”
乌赤金回身看了一眼已相隔甚远的王军大营,转头问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向扎兰力荐要留下你吗?”
原奉眼神一闪,他想过这个问题,但却没有琢磨出答案。
“因为我需要你,”乌赤金直接了当地说道,“我需要你,柘木儿王也需要你。”
原奉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原将军,你自己心里清楚。”乌赤金不再绕弯子了,“当初你讥讽我是侍奉了三主的臣子时,难道没有想过,我始终如一都是柘木儿王的人吗?”
原奉注视着乌赤金,一时无言。
“阿雅王尚在时,我是柘木儿王的臣属,如今旁勒阿雅崛起,我一样是柘木儿王的臣属,从来不曾改变。”乌赤金一字一句道。
“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原奉听完乌赤金的话后,当真没有半点惊讶,他只说道,“我不过一降臣,在图日西座下谋生活,大将要复国,我爱莫能助。”
“降臣?”乌赤金答道,“原奉,你我都知道,你不是。”
原奉倒是不反驳,他只淡淡一笑:“既然大将知道我不是,那又怎知我会帮你?”
“原奉,”乌赤金忽地郑重其事起来,“你助我重振柘木儿王,我归还你北境州府,并许诺大俞与鞑克的七十年太平。”
“七十年,太短了。”原奉漫不经心道。
“七十年是一代人的时间,世间的人世代更迭,我只能保证七十年。”乌赤金回答。
这时,原奉才意识到,乌赤金是真心的。
“所以,今日大将来给我送信,是为了让我对柘木儿氏网开一面的,对吗?”原奉反问。
“对,这是我的请求。”乌赤金道。
“请求?”原奉抿起了嘴,不说话了,他没料到,乌赤金竟会说出这两个字。
“图日西已经察觉了,我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乌赤金皱眉道,“老柘木儿王已然衰败,他没有几年了,更没有抵抗旁勒阿雅氏的能力,若是巫兰河谷中的部族被图日西清剿歼灭,那柘木儿王朝恐怕就一去不回了。如今图日西把我锁在他的身边,又派你去做先遣兵,他这一步棋就是为了逼死你我,逼死柘木儿氏。我知道你不甘心葬身于他乡,死前还要背负降臣的污名,你就应该知道我也不甘心一辈子屈居于旁勒阿雅氏座下,只当一把被人握在手中的长枪。”
原奉目光闪烁:“那大将又如何断定,我会信你?”
“因为原将军你是忠臣良将,我也是。”乌赤金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到了原奉手中。
原奉接过信,笑了起来。
两个“叛臣”自认忠臣良将,又要定下“君子之盟”,任是谁听了,都要发笑。
“好,既然大将开了金口,那我便应下了,也希望大将你不要言而无信。”原奉拱手。
说罢,他便要提马追上大军。
“等等!”乌赤金又叫道,“今日一早,我在战俘营中见到了唐仲霖将军,他有句话要我捎给你。”
原奉一僵:“什么话?”
“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乌赤金说完,打马转身,飞驰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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