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李松延骑马跟在石韬玉身后，二人在胥府墙外绕行。北面和西面的院墙完好，边门完整无缺地紧闭着，南面大门上有些刀枪砍过的痕迹，好在匾额无损，依旧梁间高悬。东面墙外原是一条小巷，大概在此发生过激战，边门崭新，两边墙头瓦片颜色深浅参差，墙面上遍布深深浅浅的割痕与斑驳的殷色血迹。
　　石韬玉面对这扇新门，心中极为忐忑，不知此门如何被毁，里面情形又如何。她伫立门外，抬手微顿，空悬着缩了缩，终是上前短促地叩响了门扉。
　　门童在内应声，盘问了几句之后请她稍候，然后跑去向管家禀报。石韬玉被当做陌生访客，心里难免失落。过了好一会儿，门从里面开了，门童上前接过两人手里的缰绳，另有家仆引二人去见胥若拙。
　　石韬玉一脚踏进庭院，顿时鼻中一酸。上一次回来时在前院灵堂拜祭胥睿则，不曾有机会入得内院，这次从边门进府，满眼可见的萧瑟落寞。山石崩坏，草木摧折，显然经历了一番劫难。对外的门面虽已修补，内里要恢复原样却还需些时日。
　　家仆在前引路，带人从假山树木间穿过，来到荷塘的平桥一头。不远处是凉亭，凉亭外水边泊着一只小船，看起来已年久失修。平桥完好，凉亭无恙，对面的游廊看起来一如往昔，看来此处有幸未被战祸波及。石韬玉望向小船，眼眶发热，牙关轻轻颤抖。
　　三人沿平桥向前，刚走进游廊，迎面走来一名侍女，传话说胥若拙此刻有事在身不便相见，吩咐在花厅招待外客，又命石韬玉先回房洗漱休整。石韬玉顺从地应了，让家仆带李松延先去花厅，自己稍后就到。李松延没有异议，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朝花厅慢悠悠踱步过去。
　　石韬玉往自己原来的房间走去，谁料中途侍女转了方向，引她往另一条岔路上走。石韬玉不解其意，因看这侍女面生，以为她是新来的不知旧情，便提醒道：“我从前和柔则住在一起，不是这个方向。”
　　侍女低眉顺眼地回道：“我不知道姑娘从前住在哪里。是老爷交代的，带你去二公子的恒园，洗竹轩里起居用物都备好了。”
　　石韬玉愣了愣，蓦地明白过来，一抹血色直冲面颊烧红了耳根。她心慌意乱地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像塞进一团浆糊，没想到胥若拙竟已知道自己和胥善则成亲的事，而且从此番安排来看，他竟是接受了的。石韬玉心里泛起丝丝的甜，有些晕头转向地想起婚礼当晚自己仓皇出逃，陷胥善则于不忠不义，后来又投奔敌营。她恢复一丝清醒，甜蜜里生出了苦意。她所设想的是和胥善则团聚之后再一起向父亲坦白请求他的谅解，其实多少有些待木已成舟逼胥若拙接受现实的意思。她却没料到胥善则抢先一步，独自承受了胥若拙的震怒与责难。她想着胥善则，胸中像被粗壮的藤蔓纠缠、绞杀，痛得锥心刺骨。
　　石韬玉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站了许久，终于找回些头绪，颔首道：“那走吧。”
　　洗竹轩是胥善则的起居处，旁边的听松阁是胥善则的书阁，对这座恒园，石韬玉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她踏着夜色在洗竹轩的门外徘徊，满心担忧里面的人。那一夜之后，她与胥善则便聚少离多。如今推门而入，她忍不住心旌摇曳，记起几个月前胥善则曾回来过。然而屋内摆设被打扫得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起居生活的气息。石韬玉心生感慨，如今仍是聚少离多，仍需耐心等候，好在自己已然变换身份，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在这里。
　　第一次在洗竹轩里梳洗更衣，石韬玉一边觉得新奇一边忍不住羞怯。虽然她和胥善则已经拜堂成亲，但合卺酒未饮周公礼未成，她像个不速之客趁主人不在时登堂入室，总觉得有些奇怪。石韬玉迅速换好衣裙坐到梳妆台前，觉得这件家具风格有些突兀。她意识到这应当是新添置的，抬眼望向铜镜里那张红透的脸，脑海里走马灯般掠过的尽是些孟光举案、张敞画眉的典故。她回望身后空无人影的屋子，喟叹一声，对典故里那些恩爱夫妻感到十分羡慕。
　　李松延在花厅坐了不久便有些不耐烦，没等下人招呼就自行溜出门去在胥府的园子里闲逛起来。他在荷塘边的凉亭里呆了很久，终于看到姗姗来迟的石韬玉。这人经一番梳洗，换了发型衣饰，连妆容也较之以前温柔许多，简直是行走的一团和气。李松延眯起双眼研究了片刻，笑着摇头：“看来你对胥家老爷子很是敬畏。”
　　石韬玉道：“此话怎讲？”
　　“明明是只狼，偏要装成狗。”李松延的语气颇似惋惜，忽然伸手向石韬玉发间。石韬玉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见李松延发愣，伸手在发顶轻抚两下，摘下几粒小疙瘩。她摊开掌心细看，原来是樟花，便想起恒园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许是经过时树上落下来的。她用手指捏住一粒用力一碾，樟花那沁人的香气就在指尖弥散开来。
　　李松延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够多了，我看胥老爷子比当将军的还要忙，恐怕是没时间见你了，还是先跟我回去吧。”
　　石韬玉不愿：“我既然已经回家，为何还要在外寄人篱下？”
　　李松延盯着她：“你要这么想也行。我看这园子挺气派的，修得比丁家好多了，不如我把行辕也搬过来，这样你我都方便。”
　　石韬玉怒道：“李松延！”
　　李松延笑呵呵地应了：“你生气的样子好看多了。”
　　石韬玉明白他是故意挑衅，却也怕他心血来潮言出必行，只好缓和语气问道：“君侯方才所言是真有此意？”
　　“看情况吧。”李松延背着手往凉亭外走，“我好不容易有个称心的书童，别的笨头笨脑的用着不痛快，我可不想将就。”说着出了凉亭，突然转过身来醒悟似的：“你是胥家培养的，那你养父的才智应该不比你差吧？不如我也任命他做个掌策？就是可惜年纪大了点，估计伺候不了多长时间，但如果附送胥家宅院，倒还值得考虑。”
　　石韬玉攥紧了拳头，看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丈余，又松开五指追上去：“君侯且慢。”
　　李松延立刻停步，扭头问她：“可以回去了吗？”
　　石韬玉不甘心地板着脸：“回来以后我还没有拜见过父亲，至少等我见过他老人家，禀明一切……”
　　“是拜别。”李松延淡淡瞥她一眼，“我陪你去，快去快回。”
　　石韬玉摇头道：“恐怕他见到你会不高兴。”
　　李松延不以为然道：“怎么会呢？我不表明身份，只是你的朋友。”
　　石韬玉道：“胥善则辅佐刘进，我本该陪在他身边。可是定爻军刚攻下钟陵，我就堂而皇之地回来了。你觉得我父亲他不会怀疑吗？更何况，你不是早就把我在定爻军中任职的消息散布出去了吗？跟我回胥府的朋友，若非定爻军中将领，还会是谁呢？”
　　李松延摸着下巴点了点头，仿佛想到些有趣的事：“这么说来我更要去了。我得让他知道钟陵以后的主宰是谁。”他朝石韬玉挤眉弄眼地笑笑：“也是胥家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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