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远道而来


      巫女扬起了魂幡,大地上尸横遍野,长空中万里无云。

      当一声吟唱响起时,听见它的人都不由得浑身一震。那是一首肃穆的歌,带着让人失神沉浸的古老,单薄模糊的亡魂沉默站起,一个跟着一个,河流似的走向看不见尽头的目标。

      你为何而来,为何而去,何以带走了生者的泪?

      在战场上铲起尸体的人,在屋中收拾家当的人,在山野上费力扛起干柴的人,她们抬起头,不约而同地张望。

      一只手扶上门框,眼睛追望着祝歌的方向,心口悸动地哀鸣。

      她在祭奠谁?那扬起的魂幡在为谁指路?

      “春深西畴黍稻,念甘雨,依枌榆,有魂兮归故里。”

      她们听见了声音,于是乎,那些微弱的影子们稍稍停驻,齐齐回望。

      “榆柳荫桃李前,身无衣,念坟冢,有魂兮去青阳。”

      泪水溢出眼眶,滑过脸颊,落到地上。它浸入土壤,流入草根,又飞往高空,在被云释放,融入奔腾的河水中,推着浪花,一去不回。

      “士埋斫珪古祧,生春韭,长秋菘,有魂兮到长霄。”

      回去吧,到家乡去,到春日里,离开锁住你残身的大地,去长空看一看自由。

      将士们低头默哀,有人把短笛放在唇边,轻轻应和着逐渐嘶哑的祝歌。

      她的嗓子哑了,但歌声仍然没有停下。

      第一个合唱的人托住了她的声音,于是,无数人张开嘴,生涩地唱起引魂曲。

      有人唱着唱着哭了,有人哭着哭着又唱起歌。

      歌与泣中,谁在呼唤亲人的名字?谁在婆娑的泪眼中望见故乡的池塘?那一滴滴落下的泪水,哭出的是春雨,哭来的是春天吗?那些死去的人,为此而来吗?

      所有声音被掩盖在肃穆的招魂祝歌中,又浪花似的浮在断断续续的声海。

      在冷寂的战场上,忽而亮起了微光。

      千千万万模糊微弱的人影看向她,在祝歌中缓缓升腾。

      她们最爱的,最念的人们穿越了生死,在歌声的指引下汇聚向了道标般的起舞的巫女,又一次回到了她们身边。

      祁访枫伸出手,望着随风飘扬的广袖,捞向那片飘舞的光影。

      她的泪水划过脸颊,埋葬在这片土地。

      巫女落下了最后一个手势,衣摆飘飘然地垂下了。

      哭声震天。

      良久后,城墙下的辅兵擦了擦眼泪,继续走向高而冷硬的尸山。

      她想,再等几个月,燕子就飞回来了。

      稀疏的山林中,一把干枯的柴被粗糙的手从地上甩到肩上,灰尘徐徐下落,在光中发着微光,如星火一般。

      她的背影渐渐远了。

      ……

      战争结束了,两场都是。

      裘罗的尸山快烧完了,郡守一拍脑袋送进山的生民也下了山。

      岱王在苍栾灰头土脸地收拾战场,余丞相依旧留守本部调度人员物资,一切乱中有序。

      军官们忙前忙后地清点阵亡名单,祁访枫刚和氏族们磋商结束,她坐在城主府,两眼放空。

      在她解决掉请神阵的问题后,裘罗氏族们就乖顺而忠诚,要人手出人手,要财货出财货,极大地减轻了打扫战场的压力。

      与此同时,氏族们还奉上许多卷宗方便望青的执政官接受行政体系,只求望青人放她们还在当郡守的女儿回家,别的一分不敢多要。

      祁访枫自无不应,看在她们跪得够快够标准的份上,她可以酌情减少日后这些人要修的路段。

      国主娘娘翻了一会儿卷宗,目光长久地停在某一页。

      她合上卷宗提笔写信,她对侍从说:“把这封信送回本部,交给丞相。”

      祁访枫起身,让侍从扶着出去走走。

      大宫女带人在裘罗王的一座行宫收拾出了寝殿,温馨而不奢华,只等着她去睡一觉,消一消疲劳。她会点起安神的熏香,时刻关注着娘娘是否做了噩梦,医官时刻准备,小厨房也温着美味滋补的汤,祁访枫只需要倒头闭上眼就好。

      但她依旧没能休息。

      裘罗算是打下来了,惨痛地打下来了,她睡不着。无论是陵墓里的尸山还是战场上的尸山,每一座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几天后,望青的信使来了,执政官忙得觉都没空睡,自然顾不上招待她,给个令牌让她自己进宫去。

      平水莲搓搓脸,忐忑地带着令牌去请见。

      殿中隐隐飘着血腥味,噼里啪啦地响着炭火声。呼吸一下,却只把冷而干的空气汲进了鼻腔,紧接着,就是细细密密的炭灰味,让人脑子发痒隐痛。

      再往里走几步,这些炭火的踪迹就消失了,只剩温暖。

      娘娘看了看布满岁月痕迹的箱子,神色复杂。

      平水莲有些好奇:“娘娘,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余丞相接到信后挑了好几个人选,最后才珍之重重地把箱子交给她,嘱咐她无比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娘娘摩挲着陈旧的箱子,叹了口气:“遗物。”

      ……

      路面还积着水,泥泞中混着牲畜的粪便,一条路就又脏又潮,行人经过时总要捏着鼻子。

      车轮滚过,水花溅起,一双精贵的马靴落在地上。

      邻人好奇地探出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一行人,怎么看都不是常人!她们这是出了什么事,竟然引来这样的贵人?

      贵人敲了敲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静静等候着。她的黑发长而柔顺,夹杂着几缕白发也不显老态,反而衬得她成熟稳重。

      门开了,她就轻声问:“我们能进去坐坐吗?”

      说笑呢。那户人家哪来的桌椅,但她们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贵人迈进屋,那件厚实的披风也飘进去,剩下的事情邻人就不知道了。

      招待着贵人的人家很局促,她们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拿出来。

      贵人主动说:“你叫留琴,家中原有五个姐姐,二姐文娘,住在栎山脚下,原是猎户,是不是?”

      年迈的女妖愣住了,她不安地点点头,贵人又说:“你大姐二姐去边界参军了,是不是?”

      女妖交叠的手握紧了,她说:“……是。”

      祁访枫将一个小木匣递给她,女妖看了看她,才小心打开匣子。看清匣中的物件后,女妖浑身一颤,满目的不可思议。她颤抖着手捧起那把长命锁,哑了似的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流了一行又一行。

      祁访枫说:“我幼时,师长带我去鬼门关游学,受人之托,特替她们交还遗物。”

      “你二姐姐已经牺牲了,大姐托我将这副长命锁交给家里人。”她说,“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留琴将长命锁按在心口,失神半晌,突兀地失声痛哭。

      小女儿音娘担忧地看着她,又急又慌,围着她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安慰妈妈。

      这把幸运的锁是被贵人仔细呵护的,那上面还有除锈的痕迹,这就更让留琴忍不住眼泪。

      她认得的,她怎么会不认得?

      这样一副锁,是母亲在时为每个姐妹打的,姐姐们宠她,每个人的锁都让她拿着玩过。大姐还打趣她,戴着她们这么多长命锁,留琴定能长命百岁。

      是啊,只有她了,只剩她了,独她一个长命百岁。

      时间过去许久,原先的家早破败了。姐姐们四散天涯,她这个最小的妹妹也有了孩子,但又只剩下一个。至于留琴自己的长命锁,早在艰难谋生时换了几个小钱。她做梦都不敢想,她还能听到姐姐的消息,摸一摸故人的遗物。

      留琴狼狈地胡乱擦着脸,双眼红肿,她跪下来,连声道:“夫人大恩,草民——”

      大宫女动作最快,立刻将人扶起来,祁访枫就温声道:“用不着衔草结环当牛做马,也不必来生再报。你们好好活着,就算我这么多年没白费心思。”

      从东南到西北,再有这么多年来的四处征战,祁访枫走到哪打听到哪,打听了许多年,遗物一件件交出去,每回都能惹来一滴眼泪。

      可她快把西大陆北部都翻过来了,硬是找不到栎山在哪。

      直到裘罗氏族把卷宗送来,祁访枫才恍然大悟。

      栎山就在裘罗,只不过闫如尘哄着宗政王室大改河山,硬是把栎山铲平了。

      这个时代的人死得快,生民来来去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后来生活在那片平地上的人也不知道这曾经是山。

      至于山脚下的一家猎户,那更是没影的事。

      不过还好,她是幸运的,她终究还是找到了她的妹妹。辗转过千万里,数十年的时光,这副长命锁终于从鬼门关回到了家乡。

      祁访枫想,如此一来,哪怕文娘没能赶上一次引魂曲,她也能循着长命锁回家。

      ……

      刚送走一个贵人,留琴家又被敲响了。

      邻人再次探出头来,只见板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

      脏兮兮的水花又溅上来,弄脏了年轻人的裤子。

      那是一条完整厚实的裤子,虽然旧得打了几个补丁,但补丁是同色的,它对棚屋女妖来说就是一件奢侈的衣物。

      裤子的主人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牲畜哼哼唧唧地抱怨着,半路还不停制造粪蛋,引来邻居的觊觎。

      这可是好燃料,即使自家不烧,抢过来卖给农人作肥那也是一大笔收入。

      可牵着牲畜的人是个小吏,谁都不敢造次。

      小吏停在那约等于无的破门前,认真轻敲两下,耐心地等着门开。

      吱呀一声,一双苍老的眼睛出现在门后。小吏忙开口道:“老人家,你看看,这驴是不是你们家的!”

      门顿了顿,战战兢兢地打开。

      小吏不急了,她让开道路,又慢慢等女妖鼓足勇气去看牲畜。等那只粗糙的手摸上驴耳朵查看印记时,小吏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死魂疫时你家卖了这驴对不对?将军说要退税,但先前打仗我们都没空,只退了一部分人,现在打完了我们就来继续退。你瞧,是你家的驴吧!”小吏说着,就从上衣里掏出包铜钱,照账册点出数目给她,“喏,这是退的税。”

      “还有这个,你拿着。”小吏也不顾女妖呆愣的模样,拉过她的手把一包药粉塞给她,“这牛牙口不好,我请医生看了。你给它喂水时掺进去,一次掺半包,再过三天就好了。”

      “哎呀,你哭什么?”小吏有些慌了,“你,你莫哭呀,一会儿让上官见了要骂我的。”

      女妖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膝盖一弯,就要给她跪下。小吏彻底吓得魂飞魄散,用尽了反应力把人拦截下来。

      这年纪不大的小吏快吓晕了:“您别害我!”

      女妖尴尬地站住了。

      “对了,再过一个月,夫人们就要派人来分地了,你们记得留个人在家里,要是文吏们找不到人,你家就要延后了。”小吏絮絮叨叨地交代,“我跟你说啊,千万要留人,不如缺了漏了还得跑一趟官府,那时候肯定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女妖磕巴道:“……分、地?”

      小吏震惊不已:“你们不知道吗?”

      负责这一块的是谁啊!她就说怎么人家看了她退税惊成这样,原来是没宣传明白!

      小吏只能恨恨地给同僚擦屁股,尽职尽责地给她介绍起来,说到一半,旁边半掩着的门忽然开了,箭矢似的冲出一群人。

      她们挤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等小吏解决完所有问题就累得口干舌燥,她越想越气,准备回去查查调令找上官告状。

      这人怎么偷懒成这样啊!

      ……

      贵人离开了。

      小女儿看着母亲挂着泪痕的面庞,说:“妈,等我长大了,就去帮你找姐姐。”

      留琴愣住了,又气又急。

      她怎么能想着去参军?!

      小女儿就认真说:“姐姐回来,我吃不饱,其实我也有点讨厌她。可她走了,我又舍不得她。我没有姐姐了,妈妈的姐姐还在,等我长大,我去帮你找姐姐。”

      母亲又哭了,只抱着她连连说:“先长大,长大再说……”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954590/14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