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六月中旬，时过立秋。
　　季昭再次外出离庄，临走前又来找他。季初本以为他又要老生常谈，谁知他却满脸纠结复杂地看着自己，像是想说什么，可是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有了之前的教训，季初这次回来老实本分得很，除了打点膳食，洒扫庭院，剩余的时间就像一根木头桩子般站在一旁，整日眼观鼻鼻观心，再没出过半点差错。
　　季远珩也视他为无物，两人各做各的，各过各的。
　　直至某日，季远珩很晚才回来。
　　晚膳早就凉透了，季初本要去后厨热一下，却被他叫住道：“坐下。”
　　他见季远珩面色不虞，站着没敢动。
　　“你吃过了吗？”
　　他当然早早就吃过了。
　　“坐下，陪我吃饭。”
　　季初心道：这也太不讲理了些。
　　但还是规规矩矩坐下。
　　他见季远珩从一旁架子上取来一坛酒，直接倒满一碗饮下。
　　季初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让自己喝。
　　“你为什么不吃？”季远珩闷头喝了几碗，又开始找他的麻烦。
　　季初僵硬的动了动筷子，夹了点面前的素菜低头吃着。
　　“你喝汤。”还没吃完，又听他吩咐道。
　　季初忙又拿碗盛了点鸭汤，呷了一口。
　　汤放凉了，油腻得很，他含了许久才困难的咽下去。
　　“你吃点饭吧。”
　　“……”
　　早知道会这样，季初打死也不吃晚饭。
　　季远珩见他如坐针毡，心中不以为然。直到看他把碗里的饭都吃干净，对着剩下的半碗汤发呆，这才开恩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季初见状，赶忙放下筷子起身。
　　“你去把书桌上放着的那本书拿过来。”季远珩吩咐完拎着酒坛走去床边，连靴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
　　“过来……坐这儿，念给我听。”他拍了拍床边道。
　　季初磨磨叽叽的坐过去，欠着身子打开书，里面提前分好了页，他一打开便是季远珩正在看的内容。
　　“怎么？你不识字？”见他半晌不动，季远珩挑眉斜了他一眼。
　　季初不答，深吸了口气，缓缓念道：“蜀西巨贾韩岳，尝行商口外，偶见某富室女色丽，岳心悦之，约为婚姻，乃归置礼，途遇匪几殒命，幸得富室女相救，言曰其父悔婚，女不从，故逃至此。岳感其善，遂携女还而妻之……”
　　“你看，所有感情都是初时美好。”他灌了口酒，笑道。
　　“岳与女亲爱非常，暗置重礼，往口外富室处下聘。富室闭门不见，岳破门入，富室告之曰，昔闻岳遇匪而亡，已将女许于他人，故愧不敢见。岳大惊，急至女夫家，果见一妇与妻同样面目，又返蜀西窥妻，不能分辨。”
　　“时日一久，便心生猜疑。”
　　“岳告之友人，友荐一道人往，乃知岳妻竟为一白貂。其自言因果，原是初入凡世即为猎户所捕，蒙岳幼时所救得脱，因此常随岳后以求报恩，适岳逢此罹祸，又见富室一家凉薄，不忍岳悲，故化富室女相救。岳口称是，心自忐忑，遂往寻道人，求得一镜护身。”
　　“人心自私，众口铄金，使之生离。”
　　“是夜，有仇买凶欲杀岳，白貂除之，岳见白貂噬人性颇凶狠，大为畏惧，即出镜囚貂，寄镜于观。未几岳娶妻生子，数载后家道败落，食不果腹，妻离子散。思及昔年白貂为妻，相救于匪祸，相安而长乐，遂往观中寻白貂，方知昔年貂至观内不受度化，魂灭多时矣。岳悔之莫及，黯然离去，翌日冻死于观外。”
　　“最终，两相欺瞒，魂飞魄散。”季远珩一边感叹一边惨笑着闭上眼。
　　季初见状神色颇有些动容，刚想上前把他手中的酒坛拿走。岂料季远珩突然睁开眼一把将人拽到自己身上压住。
　　“阿君，你跟我说说话吧。”他酒喝多了，哑着嗓子道。
　　季初被他禁锢在怀里，望着那双迷离的眼睛，有些失神。
　　他知道季远珩现在不清醒，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君，你好久都不肯理我了……我都快记不得你的声音了……”
　　他说着，声音越发委屈，随后便真的像个孩子一般窝在他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季初动也不敢动，只能任由他发泄，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控诉着：“阿君，你当真好狠心，你丢下我了……不要我了……”
　　他哭着呢喃了半晌，直到把季初的肩膀手臂全压麻了才缓缓动了动道：“滚开！”
　　话音一落，不等季初反应过来，便一脚将人踹下床。
　　如此喜怒无常，活像个疯子。
　　季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远远躲在一旁看他半蜷着身体，双手抱头，似是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良久，他抬手按住额头，侧目望向季初。炙热渴盼的眼神变得冷静且沉寂，像是从未醉过一般，开口清晰道：“你不是他。”
　　“我都清楚。”
　　“我的阿君，已经死了。”
　　“死在了我的自私和冷漠里。”
　　“……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个时节多雨，屋外轰隆一声，响雷震耳欲聋。
　　季远珩放下酒坛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分辨道：“你是季初。”
　　“是，少爷。”
　　他叹了口气，随即甩甩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小雨，眼下已是立秋，打在身上总归是冷的。
　　季初赶忙找了把伞追出去，可又怕走近了会被季远珩推开。
　　就这样一前一后，他跟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季远珩走了很远，一路上了灵源山。
　　白日里宁静秀丽的灵源山此时隔着雨雾，一切都变得朦胧不真切起来。
　　这是季初第一次见到这座坟。
　　心头宛如被雨水淋透了一般寒冷。
　　他的目光全锁在墓碑的那行小字上——未亡人季远珩立。
　　他没注意到，这座坟边角塌了一大块，周围碎石散落一地。
　　季远珩看到满地狼藉，双膝一弯跪在坟前，慌张喘息道：“怎么会这样……谁弄的……谁弄的？！”
　　他万分心疼的努力用手推平周围翻出的黄土，一边整理一边抽泣道：“阿君，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认错人，不怪你的，你别生我的气……”
　　“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实在找不到……所以、所以我就想……你已经是最接近的人了……你说你不记得过去的事，我心里还侥幸得很……想着你不记得了也好，那样你就不会想起我没有做到的事……可我又贪心，又想你把和我在一起的那些记忆找回来……”
　　他自顾说着，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远处天边雷声重重，轰隆隆地翻滚过云层，雨势渐大。
　　季远珩用手捡起周围一块块的石头，又用衣袖仔细谨慎的擦着墓碑上的名字，低声继续道：“我承认，那时候你说我所谓的喜欢不过是需要一个弥补过去愧疚的工具。你一点都没说错，是我自私自利，是我明明一直都很清楚可偏偏就是不肯承认，甚至还三番四次地把过去那些记忆强加给你，逼着你活成我想要的样子。”
　　“你应该恨我的……”
　　他兀自对着坟絮叨，忽然又破涕而笑的自嘲道：“你看……往年我都是把今日当做你的生辰，却根本不知道你真正的生辰究竟是哪日，是冬天，还是夏天……怪不得你总是高兴不起来，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
　　他懊恼自责的向着墓碑道歉，一遍又一遍，仿佛只要再多说几次，人家就会听见一般。
　　大雨滂沱冲刷着地面，任由他万般努力，被破坏的坟墓还是垒不成原先的样子。
　　季远珩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土坑，那里已经露出了棺木的一角。
　　随即他脑子里忽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
　　“阿君，我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你了……每次梦里你都不肯来……”
　　“你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好不好？我就看一眼，偷偷地……好不好？”
　　他嘴上小心翼翼地商量着，实则已经开始顺着那个小坑，徒手挖了起来。
　　很快，那双手便被泥土砂石刮得指甲折断，伤痕累累。
　　十指连心，是很疼。
　　可只要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阿君了，他又觉得这点疼，根本不值一提。
　　季初在一旁看呆了，眼前的一幕让他由头到脚遍体生寒。他连一步都挪不动，也不敢上前去拦，生怕季远珩会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整副棺木都被季远珩从地下刨了出来。他什么也不顾上，连滚带爬的跳进坑里，欣喜若狂般激动的解开上面的绳索。
　　他马上就要见到他的阿君了。
　　然而就在要推开棺盖前，他的双手忽然顿了下。
　　季初见他低头用衣袖仔细擦了擦脸，又谨慎地把满手血污抹在身后，甚至清了清嗓子，才和声细语道：“阿君，你可不要笑话我啊。”
　　他说着，满怀希冀小心谨慎的用手移开一半的棺盖。
　　四周死寂，唯有雨声清晰。季初只听见季远珩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便见整个棺盖被猛地推开，他伸着双手几乎要一头扎进棺木里。
　　人呢？人呢！
　　阿君？
　　阿君！
　　……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双手摸遍了每一寸棺木，才终于肯确认里面尸骨无存。
　　季初见他满身狼狈地爬出土坑，月光下，一张脸白的瘆人。
　　他惊慌失措，面目焦急，似乎是想去周围找，可才迈开两步便扑通一声倒下，头顶着泥地紧紧揪着心口佝偻成一团。
　　“……唔！”
　　眼见如此，季初钉在地上的双腿，终于能缓缓拔起脚步。不料才走近些，就见他蓦然咳出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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