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映雪：宋时遇》

　　入春后的临安总爱落些毛毛雨，淅淅沥沥的雨丝裹着潮气，把听雪斋院角的那株早梅打落了最后几片残瓣。温知夏坐在窗边，正借着天光修补一本元代的小楷诗集，指尖捏着细如牛毛的竹镊子，小心翼翼将裂开的古纸对齐。窗棂外忽然传来几声压低的说话声，夹着雨珠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断断续续飘进屋里。
　　“……就是谢将军家那个新来的姑娘，听说连襦裙都穿不利索，上次去巷口买胭脂，还问掌柜的有没有‘卸妆油’，怪得很呢。”是巷尾张屠户家的娘子，声音尖细，即便刻意放轻，也能清晰辨出。
　　温知夏捏镊子的手顿了顿，睫毛颤了颤。她来临安已近三个月，靠着修复古籍的手艺在柳娘的墨香书坊站稳了些脚跟，平日里除了去书坊干活，大多待在听雪斋，鲜少与邻里打交道。可临安的巷子窄，家长里短传得比风还快，她偶尔露出的“现代习惯”——比如想找手机记笔记时的空摸口袋，比如用蒸馏法提纯花露时的“古怪步骤”，终究还是成了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了话，是隔壁开布庄的王婆子，“听说谢将军当年退隐，就是因为朝堂里的浑水，这姑娘来历不明的，别是哪边派来的细作吧？前儿我见她跟沈校尉说话，沈校尉那眼神，跟防贼似的。”
　　“细作”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温知夏心上。她放下镊子，指尖有些发凉。谢临舟待她素来温和，从不过问她的来历，可这份信任反而让她更怕给她添麻烦——他本就因旧伤和党争避世，若真因她被卷进流言蜚语，甚至惹上“通敌”的嫌疑，她怎么对得起他的收留之恩？
　　正怔忡着，院门外忽然传来阿竹拔高的声音：“王婆婆！您这话可不能乱说！温姑娘是好人，她还帮我修过我娘留下的旧帕子呢！”
　　“阿竹姑娘，”张屠户娘子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屑，“你年纪小，懂什么？这来历不明的人，最是防不胜防。”
　　温知夏听见阿竹急得快哭了，忙起身想出去拦，刚走到门口，就见雨幕里撑着一把油纸伞的身影拐了进来——是柳娘。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摆沾了些泥点，显然是特意从书坊赶过来的。
　　“张娘子、王婆婆，这么大的雨，怎么在这儿站着说话？”柳娘把伞往阿竹头顶倾了倾，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方才路过巷口，听见几位说温姑娘的闲话，倒让我想起件事来。”
　　张屠户娘子和王婆子见是柳娘，神色都有些讪讪。墨香书坊在临安文人圈里颇有分量，柳娘又是出了名的通透人，平日里邻里有求于她，总要让三分。
　　“柳老板娘，我们就是随口聊聊……”王婆子搓着手，语气软了下来。
　　“随口聊聊也得有凭据不是？”柳娘笑了笑，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齐的锦帕，递到两人面前，“这帕子是前几日李翰林家的夫人托温姑娘修的，李夫人的母亲是前朝太傅的女儿，这帕子上的缂丝纹样断了好几处，临安城里能修好的，除了温姑娘，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微变的神色，继续道：“再说温姑娘的来历，她是我远房表亲，家里原是做古籍生意的，前些年遭了水患，亲人没了，才来临安投奔我。她性子内向，不常与人打交道，有些习惯跟咱们不一样，也是常情。”
　　这话半真半假，却句句戳在要害上。李翰林是临安城里有名的文人，他夫人的东西都敢托付给温知夏，足见温知夏的人品；再说“远房表亲”的身份，一下子把“来历不明”的疑云拨开，成了合情合理的投奔。
　　张屠户娘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原来如此，是我们误会了，柳老板娘莫怪。”
　　“都是邻里，误会解开就好。”柳娘收起锦帕，语气依旧温和，“温姑娘心细，前儿还跟我说，想帮巷里的婶子们修修旧衣物上的绣纹，不过是怕大家嫌弃她手生，没好意思开口。”
　　这话一出，王婆子的脸顿时红了。她家里确实有件陪嫁的袄子，袖口的绣线松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补，此刻听柳娘这么说，忙道：“哪里会嫌弃！要是温姑娘不嫌弃，改日我把袄子送过去？”
　　“那我也有件旧帕子……”张屠户娘子也跟着附和，先前的敌意早已烟消云散。
　　柳娘笑着应下，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把两人打发走。雨还没停，她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温知夏，眼里带着暖意：“傻站着干什么？快进屋，别淋着雨了。”
　　温知夏走过去，接过柳娘手里的伞，声音有些发涩：“柳娘，谢谢你。”
　　“谢什么？”柳娘拍了拍她的手，指尖带着雨后的微凉，“你帮我书坊修了那么多古籍，我还没谢你呢。再说，你这孩子性子软，不懂得为自己辩解，我若不来，指不定她们还会说些什么。”
　　两人走进屋，阿竹早已端来了热茶，眼眶还红红的：“柳老板娘，您可太厉害了！几句话就把她们说哑了！”
　　柳娘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对付这种家长里短，就得拿实话说事。你温姐姐有手艺在身，又心善，本就不该受这种委屈。”
　　温知夏捧着热茶，暖意从指尖传到心口。她低头看着杯底的茶叶，忽然想起爷爷以前说过的话：“古籍修复，修的是纸页的裂痕；与人相处，修的是人心的隔阂。”柳娘这一番解围，何尝不是在帮她修补与这个时代的隔阂？
　　“柳娘，”温知夏抬起头，眼里亮着光，“您说的修旧衣物，我是真心想帮大家做的。”
　　柳娘笑着点头：“好啊，那我回头就跟巷里的婶子们说，保准她们都乐意。”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温知夏看着柳娘温和的侧脸，又想起谢临舟昨日为她劈柴时的背影，忽然觉得，临安的春天，好像比她想象中更暖些。那些曾让她不安的“异乡感”，在这些人的善意里，正一点点被抚平，让她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或许能在这个时代，真正安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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