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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从澄心斋出来时,天色已是大亮。
雪停了,云层却未散尽,灰白的天幕低低压在帝都上方。庭院里的积雪被下人扫出一条窄窄的小径,虞景遥踏上去,靴底与石板相触,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得很慢。
方才在书房中发生的一切,还在他脑海中反复重演——左丘涟玓颤抖的手,那双眼中翻涌的悲愤与屈辱,以及最后,覆在他拳上时那冰冷又滚烫的温度。
还有他自己说的那些话。
“臣,虞景遥,愿效死力……”
话出口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可此刻独自走在雪地里,虞景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许下了一个怎样的承诺。
那不是一句简单的辅佐。
那是将整个虞家百年基业、三代心血,甚至阖族性命,都押在了一个看似毫无胜算的赌局上。
而他甚至没有和父亲商量。
走到回廊转角处时,虞景遥停下了脚步。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正隐隐作痛。一夜未眠,又经历那样一场情绪风暴,即便是他,也感到心力交瘁。
可他不能休息。
楚怀瑾走出改姓这一步,意味着双方最后的遮羞布已被彻底撕破。接下来,将是不死不休的明争暗斗。左丘涟玓需要资源,需要钱粮,需要一切能支撑他与楚家抗衡的资本。
而这些,只有虞家能给。
“少爷?”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虞景遥回头,见是府中的老管家福伯匆匆走来。福伯年过六旬,在虞家侍奉了三代主人,是看着虞景遥长大的。此刻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皱纹似乎一夜之间深了许多。
“福伯。”虞景遥颔首示意。
“少爷,老爷……老爷请您回府一趟。”福伯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闪烁,不敢与虞景遥对视,“说是……有要事相商。”
虞景遥心中一沉。
父亲这么快就知道了?不,不可能。楚怀瑾的奏疏还在内阁拟票,尚未明发,这是“暗影”从通政司截获的密报,外界应该还不知情。除非——
“老爷昨夜收到了江南来的急信。”福伯补充道,印证了虞景遥的猜测,“看完之后,在书房坐了一宿。今早天不亮就吩咐老奴来请少爷,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说让少爷立刻回去,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虞景遥闭了闭眼。
他明白了。
江南的急信,必然是楚家大规模囤积军需物资的消息走漏了风声。父亲在商场沉浮数十年,嗅觉何其敏锐,定是从中嗅出了危险——那是战争来临前的味道。
而自己与瑞王的密切往来,父亲一直看在眼里。如今局势骤变,父亲这是要在他彻底踏入泥潭前,把他拉回来。
“我知道了。”虞景遥睁开眼,神色已恢复平静,“福伯先回去禀告父亲,我稍后就到。”
“少爷……”福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老爷这次……是动了真怒。您……您好生说话,莫要顶撞。”
虞景遥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目送福伯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转过身,望向澄心斋的方向。
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依旧坐在案前,伏案疾书。
虞景遥看了片刻,终于转身,朝王府大门走去。
脚步比来时更坚定。
---
虞府坐落在帝都东城,与达官显贵的府邸相邻,却又自成格局。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门楣上悬着先帝御赐的“诚信传家”匾额,字迹已有些斑驳,却更显厚重。
虞景遥在门前驻足片刻。
他已有半月未曾归家。这半月里,他为左丘涟玓的南洋商路奔走,为暗中收购的几处矿山斡旋,为安插在各州府的眼线输送银钱——桩桩件件,都是见不得光的事,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而这些,父亲或许早已察觉。
深吸一口气,虞景遥推门而入。
庭院里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铺就的地面。几株腊梅开得正好,金黄的花瓣在寒风中颤抖,香气却愈发凛冽。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压抑。
正厅的门敞开着。
虞常恩端坐在主位上,手边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他穿着家常的靛青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张与虞景遥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此刻没有怒容,也没有焦虑,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可虞景遥知道,这才是父亲真正动怒时的样子。
“父亲。”他跨过门槛,躬身行礼。
虞常恩没有应声,也没有让他起身。
厅内静得可怕。只有墙角铜漏滴滴答答的声响,和炭盆里偶尔迸出的火星。
良久,虞常恩才缓缓开口:“江南来的信,你看了吗?”
“未曾。”虞景遥如实答道,“但儿子知道信中所言何事。”
“哦?”虞常恩抬起眼皮,目光如刀,“你知道?”
“楚家在江南大肆收购粮食、生铁、硝石。”虞景遥直起身,与父亲对视,“数量远超常理,意在囤积军需,以备不测。”
虞常恩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已开始泛白,“楚怀瑾要动手了。不是小打小闹,不是朝堂倾轧,是真刀真枪的动手。他要清剿所有异己,稳固他楚家的江山——如果那还能叫左丘氏的江山的话。”
虞景遥沉默。
“景遥,”虞常恩放下茶杯,那“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为父今日叫你回来,只问一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你,收不收手?”
虞景遥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迎上父亲的目光,在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担忧、疲惫、愤怒,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哀求。
父亲在求他收手。
这个认知让虞景遥喉头发紧。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虞家家主,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可现在……
“父亲,”虞景遥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儿子不能收手。”
虞常恩眼中的那丝哀求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失望。
“为什么?”他问,声音陡然拔高,“因为瑞王?因为那个被困京城、自身难保的亲王?景遥,你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月!虞家百年基业,三代心血,你要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赔上这一切?”
“不是数月,”虞景遥纠正道,“是七个月零九天。”
他记得很清楚。
从春末第一次在澄心斋见到那个清冷孤寂的背影,到如今寒冬飘雪,整整七个月零九天。时间不长,却足以看清一个人,也足以让一些东西在心里生根发芽。
虞常恩被他这精确的回答噎了一下,随即怒意更盛:“七个月!七个月你就敢把整个家族押上去?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有多少胜算?”
“儿子了解。”虞景遥迎上父亲的目光,“足够了解。”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接着说:
“他是一个心中装着天下,却从不说出口的人。他被先帝亲自教导长大,身上有昭宁帝的风骨和智慧,却比先帝更懂得隐忍和等待。他看似冷情,实则重情重义——对先帝如此,对靖安王如此,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虞常恩冷笑:“漂亮话谁都会说。他若真如你所说,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被困京城,处处受制,连自己的王府都出不得几次!”
“因为他不愿。”虞景遥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不愿为了权势,变成楚怀瑾那样的人。他不愿看到朝堂血流成河,不愿让这江山因内斗而元气大伤。父亲,您知道吗?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反击,可以联络旧部,可以掀起腥风血雨——但他都忍住了。”
“这不是仁慈,是愚蠢!”虞常恩拍案而起,“在这吃人的朝堂上,你不吃人,人就要吃你!他忍到现在,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楚家步步紧逼,得到的是皇权旁落,得到的是连自家姓氏都要被人夺走!”
“所以他不能再忍了。”虞景遥平静地说,“楚怀瑾走出改姓这一步,已经触碰到了底线。不仅是瑞王的底线,是所有还忠于左丘氏的人的底线。父亲,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所有还在暗中观望的人,都必须做出选择——是跟着楚家改朝换代,还是站在左丘氏这一边。而瑞王,是左丘氏如今唯一的希望。”
虞常恩盯着儿子,久久没有说话。
厅内的炭火噼啪作响,铜漏的水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良久,虞常恩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就算瑞王值得帮,就算这江山该救——为什么非得是虞家?为什么非得是你?”
虞景遥深吸一口气。
是时候了。
他走到父亲面前,没有下跪,只是深深一揖:“父亲,儿子有一事,一直未曾向您坦白。”
虞常恩皱眉:“何事?”
“儿子与瑞王相识,并非偶然。”虞景遥抬起头,直视父亲的眼睛,“是昭宁帝临终前的安排。”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虞常恩的表情先是困惑,随即是震惊,最后化为一片茫然:“你……你说什么?”
“去年冬月,昭宁帝病重时,曾秘密召见过儿子。”虞景遥缓缓道来,“就在他驾崩前三天。那天夜里,宫里的马车来接我,走的不是正门,是西华门。我被带到养心殿的暖阁,见到了已经起不了身的昭宁帝。”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那段记忆却异常清晰。
病榻上的昭宁帝,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他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虞景遥一人在榻前。
“陛下为何召见草民?”当时的虞景遥跪在地上,心中满是忐忑。
“因为你是虞家人。”昭宁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虞家经商百年,不涉朝政,与朝中各方皆无牵连。你父亲虞常恩,为人正直,重信守诺。而你——朕派人观察你三年了,你有才干,有胆识,更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是非。”
虞景遥跪在那里,浑身发冷。
原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天子的注视之下。
“朕时日无多了。”昭宁帝咳嗽了几声,继续道,“朕驾崩后,这江山必生变故。太后和楚家,不会放过涟玓。朕这个弟弟,性子太直,太重情义,不懂得如何在豺狼环伺中生存。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既能在明面上辅佐他,又能在暗中为他筹谋的帮手。”
“陛下为何不选朝中大臣?”虞景遥问。
“因为朝中大臣,都已被楚家盯死了。”昭宁帝苦笑,“只有你,一个商贾之子,楚家不会放在眼里。也只有虞家,百年经营的商路网络,四通八达,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为涟玓输送所需的一切。”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握住虞景遥的手腕:
“虞景遥,朕将涟玓托付给你。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命令你,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恳求你——帮帮他,别让他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得太孤单。”
那夜的对话,虞景遥至今记得每一个字。
此刻,他将这段往事和盘托出,虞常恩听完,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所以……所以这几个月……”老人的声音在颤抖,“你不是自己在选边站,你是在完成先帝的托付?”
“起初是的。”虞景遥坦诚道,“最开始接近瑞王,确实是奉了先帝之命。可这七个月零九天,儿子看着他是如何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中挣扎,看着他是如何守着心中的底线不肯后退——父亲,儿子现在帮他,不是因为先帝的托付,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值得帮。”
虞常恩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才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先帝……好深的心思。他选你,是因为虞家不涉朝政,楚家不会防备。他选商路,是因为商路比官道更快、更隐蔽。他这是在为涟玓铺一条生路——一条楚家想不到、也拦不住的生路。”
“正是如此。”虞景遥道,“所以父亲,儿子不是在赌。儿子是在走一条先帝早就安排好的路。只是这条路,比预想的更凶险,也更重要。”
虞常恩站起身,在厅中踱步。
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权衡什么。虞景遥静静等着,他知道,父亲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你需要什么?”终于,虞常恩停下脚步,背对着儿子问道。
虞景遥心中一震:“父亲……”
“我问你,需要什么?”虞常恩转过身,眼中已没有了犹豫,“虞家能给你的,都给你。但要告诉我,你需要什么,用来做什么。”
“粮食。”虞景遥立刻道,“至少二十万石,要能储存三年以上的陈粮。生铁,五万斤。桐油、硝石、药材……这些楚家在囤积的物资,我们也要有。”
“还有呢?”
“人手。”虞景遥继续道,“可靠的人手,要能安插到各州府,建立情报网络。还要一支完全由虞家控制的护卫队,人数不必多,但必须精锐。”
“还有?”
虞景遥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时间。父亲,我们需要时间。楚家随时可能动手,瑞王在京城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我们要在他动手之前,准备好一切退路。”
虞常恩点点头,走到书案前,提笔开始写。
他的字迹苍劲有力,在宣纸上快速滑动。虞景遥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写下一条条指令——开仓、调货、调集人手、联系南洋商船……
写满三张纸后,虞常恩放下笔,吹干墨迹,将纸张递给儿子。
“这些,三天之内可以办妥。”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粮食从江南调,走运河,分十批进京,混在正常的商货里。生铁从蜀地来,走陆路,扮作山货。人手从各处分号抽调,都是跟了虞家多年的老人,可靠。”
虞景遥接过那几张纸,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普通的商货清单,这是虞家百年积累的全部底蕴,是父亲毫无保留的信任。
“父亲……”他喉头发紧,“您不担心吗?万一……”
“万一失败了?”虞常恩替他说完,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有无奈,有决绝,也有一丝骄傲,“景遥,为父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挣下这份家业,是教出了一个敢在乱世中挺身而出的儿子。”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先帝选你,是看中了虞家的清白和商路。但为父知道,他更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去做吧。虞家上下几百口人,都跟你走这条路。”
虞景遥深深一揖,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情不必言。
转身要走时,虞常恩忽然叫住他:“景遥。”
“父亲还有何吩咐?”
“保护好自己。”老人的声音有些发涩,“也……保护好那位王爷。他哥哥把他托付给你,你别让他哥哥失望。”
“儿子明白。”
---
走出虞府时,已是午后。
雪后的阳光难得明媚,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虞景遥眯了眯眼,正要上马车,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回头,看见一队禁军骑兵从街角转出,径直朝这边奔来。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马蹄踏碎积雪,溅起一片冰屑。
虞景遥心头一凛。
那队骑兵在虞府门前勒马停下,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是个三十岁上下、面容冷峻的汉子。他走到虞景遥面前,抱拳道:“可是虞景遥虞公子?”
“正是。”虞景遥不动声色,“将军有何贵干?”
“末将羽林卫校尉赵横。”那将领道,“奉楚国公之命,请虞公子过府一叙。”
楚国公,楚怀瑾。
虞景遥的心沉了下去。来得这么快?
“楚国公相邀,在下本不该推辞。”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为难,“只是不巧,家中有急事需要处理,可否改日再……”
“虞公子,”赵横打断他,语气强硬,“国公爷说了,今日务必请到公子。马车已经备好,请。”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的禁军立刻围了上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这不是邀请,是押解。
虞景遥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反抗,至少现在不能。楚怀瑾既然派人来“请”,就是已经盯上了他。如果当街冲突,反而会给对方动手的借口。
“既然如此,”他笑了笑,神色如常,“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容我回府告知家父一声,免得他担心。”
“不必。”赵横冷冷道,“国公爷已派人通知虞老爷了。公子,请吧。”
连这点余地都不给。
虞景遥点点头,上了楚家备好的马车。车厢宽敞华丽,铺着厚厚的绒毯,可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楚府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只有他一人,但他知道,外面至少有二十名禁军骑兵“护送”。楚怀瑾这是要做什么?警告?拉拢?还是……
他不敢深想。
撩开车帘一角,他看向窗外。街景在眼前掠过,熟悉的帝都,此刻却显得陌生而危险。路过瑞王府所在的街口时,他看见府门紧闭,门前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都是楚家的眼线。
涟玓……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马车在楚府门前停下。这座府邸的气派,甚至超过了亲王规制。朱漆大门上的铜钉足有碗口大,门前两尊石狮怒目圆睁,台阶上站着两排持戟的护卫,个个神情肃杀。
赵横亲自为他撩开车帘:“虞公子,请。”
虞景遥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上台阶。
楚府的正厅比虞家的大上三倍不止,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正中悬挂着先帝御赐的“柱国元勋”匾额,只是那匾额下方,如今又添了一块更大的匾,上书“楚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
楚怀瑾端坐在主位上。
这位权倾朝野的国公爷,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细长如缝,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可那笑意却从不达眼底。他穿着常服,手中把玩着一对玉核桃,见虞景遥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虞公子来了。”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是长辈在招呼晚辈,“坐。”
“草民虞景遥,见过楚国公。”虞景遥躬身行礼,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边。
侍女奉上茶来,是上等的雨前龙井,香气四溢。可虞景遥没有碰。
“虞公子不必拘谨。”楚怀瑾笑了笑,“今日请你来,只是想聊聊天。听说,你这几个月,与瑞王殿下走得很近?”
来了。
虞景遥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回国公爷,草民确实与瑞王殿下有过几面之缘。殿下偶尔会召草民入府,询问一些南洋贸易的事宜。殿下对海外风物颇有兴趣。”
“只是询问贸易?”楚怀瑾似笑非笑,“可我听说,虞公子这几个月,可是为瑞王办了不少事啊。南洋的商路,蜀地的矿山,还有……各州府的那些‘货栈’,似乎都很活跃?”
虞景遥心头一紧。
楚家果然在盯着他,而且盯得很紧。
“国公爷明鉴。”他稳了稳心神,“草民是商人,做生意是天职。南洋商路是虞家经营多年的,蜀地矿山也是正经买卖。至于各州府的货栈,都是为了方便货物周转。这些,都与瑞王殿下无关。”
“无关?”楚怀瑾放下玉核桃,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沫,“可我的人说,这几个月,从那些货栈进出的货物,数量远超往年。而且……有很多,都不是寻常商货。”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可话里的刀子已经露出来了。
虞景遥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应对。楚怀瑾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
“国公爷有所不知,”他叹了口气,露出商人精明的神色,“今年江南水患,北方旱灾,各地粮价都在涨。草民提前囤了些粮食,想着来年开春卖个好价钱。这生意人嘛,总要有些眼光。”
“囤粮?”楚怀瑾挑眉,“虞公子倒是会做生意。只是不知,你囤的那些粮食,是准备卖给百姓,还是……准备给别人?”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虞景遥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笑得更加诚恳:“国公爷说笑了,粮食自然是卖给百姓。草民虽然爱财,却也懂得取之有道。倒是听说……”他话锋一转,“楚家在江南也在大肆收粮,价格比市面高出三成。国公爷这是要做大善人,赈济灾民吗?”
楚怀瑾的眼睛眯了起来。
厅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两旁的护卫手按刀柄,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将虞景遥当场拿下。
可楚怀瑾忽然笑了。
“虞公子果然是聪明人。”他挥挥手,让护卫退下,“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老夫也就不绕弯子了。今日请你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
“一个选择的机会。”楚怀瑾站起身,踱到虞景遥面前,“瑞王是什么处境,你我都清楚。他护不住你,也护不住虞家。可老夫能。”
他俯下身,压低声音:
“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再与瑞王往来,老夫可以保虞家富贵平安。江南的生意,北方的矿山,南洋的商路——都可以继续做,而且会做得更大。甚至……老夫可以奏请太后,赐你一个官职,让你虞家从商贾变成官身。”
虞景遥的心跳得很快。
这是赤裸裸的利诱,也是最后通牒。
他抬起头,看着楚怀瑾那双细长的眼睛,忽然也笑了:“国公爷的好意,草民心领了。只是草民是个商人,讲究信义二字。瑞王殿下待草民以诚,草民不能背信弃义。”
楚怀瑾的脸色沉了下来。
“信义?”他冷笑,“在这朝堂之上,信义值几个钱?虞景遥,老夫是看在虞家百年基业的份上,才给你这个机会。你不要不识抬举。”
“草民不敢。”虞景遥站起身,深深一揖,“只是人各有志,还请国公爷成全。”
厅内死一般寂静。
楚怀瑾盯着他,眼中寒光闪烁。良久,他才缓缓道:“好,很好。既然虞公子选择了一条路走到黑,那老夫也就不强求了。只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希望虞公子将来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送客。”
赵横上前:“虞公子,请。”
虞景遥再次行礼,转身走出正厅。他的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可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他知道,从今天起,虞家正式站到了楚家的对立面。
这条路,再也无法回头了。
---
马车将虞景遥送回虞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积雪染成淡淡的金色,可那金色里却透着一股凄凉的寒意。虞景遥站在府门前,抬头看着那块“诚信传家”的匾额,心中百感交集。
父亲已经等在厅中。
“楚怀瑾找你做什么?”虞常恩开门见山。
“拉拢,也是警告。”虞景遥将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他给了最后的机会,我拒绝了。”
虞常恩沉默片刻,忽然问:“怕吗?”
“怕。”虞景遥坦诚道,“但更怕后悔。”
老人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递过来一个木盒:“打开看看。”
虞景遥接过,打开盒盖。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还有十几枚印信——那是虞家在各州府分号、各条商路的调度印信。有了这些,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调动虞家的一切资源。
“这是……”他抬头看向父亲。
“虞家的一切,都在这里了。”虞常恩平静地说,“从今天起,你来当家。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为父老了,以后就在府里养养花,逗逗鸟。外面的事,交给你了。”
虞景遥捧着那个木盒,手在发抖。
这不仅仅是权力,是责任,是虞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也是父亲毫无保留的信任。
“父亲……”他声音哽咽。
“去吧。”虞常恩摆摆手,“去做你该做的事。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虞家都是你的后盾。但也要记住——活着回来。”
虞景遥深深一揖,抱着木盒,转身离开。
走出正厅时,他听见父亲在身后轻声说:
“告诉瑞王,虞家赌他了。别让先帝失望,也别让……为父失望。”
虞景遥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
黑夜降临,雪又开始下了。
虞景遥站在庭院里,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条路,他选定了。
为了先帝的托付,为了父亲的信任,也为了那个在澄心斋中孤独坚守的人。
这场雪,会下很久。
但这个冬天,总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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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激动,他们要在一起了,快了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