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天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和水流注入壶中的细响。时宴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一点动静就会惊走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惊碎这片刻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安宁。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的跳动声，混合着胃部隐约残留的、被药物压制下去的钝痛。方才那场近乎崩溃的坦白和哭泣，抽空了他所有力气，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她没走。

　　她还在这里。在给他倒水，或许……还在给他煮粥。

　　这个认知像一剂强效的止痛药，甚至比医生注射的那一针更有效地缓解了他身体和灵魂双重的剧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被她递过来的、已经揉皱的纸巾，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他手背上，暖洋洋的。

　　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失而复得的暖意，眼角又有些不受控制地湿润。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他立刻睁开眼，看向门口。

　　胡蝶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杯清水和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粥熬得很稀，几乎看不到米粒，是她刚刚用客房服务送来的米和简易电饭煲勉强弄出来的。

　　她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先喝水。粥很烫，凉一会儿再吃。”她公事公办地交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哑。

　　时宴清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间还是牵动了腹部，眉头下意识地蹙了一下。

　　胡蝶看着他的动作，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自己费力地调整好姿势，然后将水杯递到他手边。

　　他的手指碰到杯壁，温暖的。不是冰冷的矿泉水。

　　他抬眼看了她一下，她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身去整理沙发上被他之前弄乱的衣服。

　　时宴清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每一口都喝得极其珍惜。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喝水的声音，和她整理衣物时细微的窸窣声。

　　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不再是之前尖锐的对峙，却也远非融洽。像暴风雨过后的一片狼藉，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避免踩到那些尚未清理的碎片。

　　喝完水，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本厚厚的会议资料上。那是他带来的，里面有不少关于她研究领域的前沿动态。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伸手，将资料拿了过来，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

　　“峰会上……MPI的克鲁格教授……提到他们正在尝试用新型等离子体处理你之前论文里那个界面兼容性问题……我觉得思路很有意思，或许……可以借鉴。”

　　他将资料往她的方向稍微递了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紧张。

　　胡蝶整理衣服的动作顿住了。她转过身，看向他手里的资料，又看向他。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一个等待老师点评作业的学生。

　　沉默了几秒。

　　她走过来，没有接资料，只是就着他的手，目光快速扫过那几行英文和专业图表。

　　“嗯，看到了。”她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褒贬，“方法取巧，但能耗和成本是硬伤，目前离大规模应用还很远。”

　　专业而客观的评价，堵死了任何可能延伸的、带有私人色彩的讨论。

　　时宴清眼底那点微弱的期待光芒黯淡了下去，手指微微收紧，低声道：“……是，你说得对。”

　　他默默收回了资料，放在一边，不再试图寻找话题。

　　气氛再次冷了下去。

　　胡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冷淡和公事化，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又恢复了些许苍白的脸色，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茶几：

　　“粥应该可以了。”

　　她端起那碗温度适中的白粥，递给他。

　　时宴清接过碗，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拿着勺子，舀起一勺几乎透明的米汤，送入口中。寡淡无味，甚至因为熬煮匆忙而带着一点焦糊气。

　　他却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每一口，都像是咽下一点点微小的、不敢奢望的希望。

　　胡蝶没有离开，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自己的手机，低头看着，似乎在处理邮件。但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得很慢，眼神也有些飘忽，显然并未真正专注。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充满火药味，而是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彼此心照不宣的胶着。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并不好吃的粥。她一页一页地划着并没什么内容的手机屏幕。

　　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

　　直到他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勺，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胡蝶几乎立刻抬起头，看向他：“还要吗？”

　　“……不用了。”时宴清摇摇头，声音恢复了些许力气，“谢谢。”

　　胡蝶站起身，收拾了碗勺，拿到厨房冲洗。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

　　时宴清靠在床头，听着厨房里的声音，目光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上，胃里的温暖和身体的虚弱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奇异的、昏昏欲睡的平静。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待在一个有她的空间里了。

　　哪怕彼此无言，哪怕隔阂仍在。

　　但这种知道她就在不远处的感觉……真好。

　　胡蝶从厨房出来，擦着手，看到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她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想替他拉好被子。

　　刚俯下身，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距离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残留的红血丝，和他瞳孔里自己微微怔住的倒影。

　　他的目光很深，带着初醒的朦胧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贪恋。

　　胡蝶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直起身，拉开距离，语气有些匆促：“你睡会儿吧。我……我去楼下买点东西。”

　　一个拙劣的借口。只是为了逃离这突然拉近的、令人心慌的距离。

　　时宴清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心底掠过一丝细微的刺痛，但很快被压下。他点点头，语气温和：“好。注意安全。”

　　胡蝶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

　　时宴清看着那扇门，很久都没有移开视线。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刚才她俯身时，手臂擦过的被子边缘。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温度和气息。

　　他闭上眼，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嘴角极轻极轻地，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胡蝶并没有走远。她只是需要空间喘口气。

　　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她点了一杯黑咖啡，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阵莫名的烦躁和悸动。

　　刚才那一刻，他睁眼瞬间的眼神，像一张细密的网，猝不及防地罩下来，让她无处遁形。

　　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手机震动，是玛雅发来的消息，询问她身体怎么样，是否需要帮忙。还附带了一个实验室刚出来的数据截图，有个异常值需要她确认。

　　工作像一根救命稻草，及时地将她从混乱的情绪里打捞出来。

　　她立刻回复了邮件，针对那个数据异常给出了初步的分析思路和处理建议，语气冷静专业，条理清晰。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确认自己还是那个理智的、一切尽在掌握的Dr. Hu。

　　处理完工作，咖啡也凉透了。

　　她看着窗外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感觉情绪重新平复下来，她才起身，去附近的药店买了医生嘱咐的胃药和一些清淡的食材——小米，山药，一点瘦肉馅。

　　回到酒店房间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刷卡进去。

　　时宴清似乎又睡着了，呼吸平稳悠长。

　　她放轻动作，将东西拿进厨房。看了看时间，开始耐心地熬煮小米山药粥。这一次，她没再用那个简易电饭煲，而是用了小汤锅，小火慢炖，时不时搅拌一下。

　　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家常的、温暖的熨帖。

　　期间，他的手机响过一次。胡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显示是“史密斯助理”。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叫醒他。

　　电话自动挂断后不久，一条短信蹦了出来，内容预览显示：【时总，加州那边的视频会议……】

　　她移开目光，专注于锅里咕嘟冒泡的粥。

　　粥快熬好的时候，时宴清醒了。他撑着坐起来，循着香气看向厨房的方向。隔着磨砂玻璃门，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忙碌的纤细身影。

　　他的目光凝在那里，久久没有移开。

　　胡蝶端着新熬好的粥出来时，正对上他专注的视线。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将粥碗递给他：“趁热吃。医生说要少食多餐。”

　　这次的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山药软糯，散发着清甜的米香。

　　时宴清接过碗，指尖再次碰到她微凉的指尖。这一次，两人都没有立刻避开。

　　“谢谢。”他低声说，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细腻温软的口感，瞬间抚慰了饱受折磨的胃囊。

　　“……很好喝。”他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暖意。

　　胡蝶“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又给他倒了杯温水，连同药店买的胃药一起放在床头。

　　“饭后半小时吃。”

　　她说完，便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邮件，一副“我很忙别再打扰我”的姿态。

　　时宴清不再说话，安静地喝粥，吃药。然后依言躺下休息。

　　两人之间，再次维持着一种互不打扰的平静。

　　他偶尔会在她敲击键盘的间隙，偷偷看她一眼。她神情专注，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但微微抿起的唇角，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阳光逐渐西斜，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橙黄色。

　　时间在一种微妙而平和的气氛中缓缓流淌。

　　直到胡蝶的手机响起。是研究所打来的电话，一个紧急的技术问题需要她远程协助处理。

　　她接通电话，走到窗边，语气很快变得专业而急促，对着电话那头发出一连串的指令和询问。

　　时宴清安静地听着。那些专业术语他大多听不懂，但他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冷静、果决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这是另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胡蝶。强大的，闪耀的，属于学术世界的Dr. Hu。

　　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安静跟在他身后、眼神怯怯又带着光的小蝴蝶，截然不同。

　　却又……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都是她。

　　他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酸楚，也有更深的……迷恋。

　　电话打了很久。挂断之后，胡蝶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傍晚了。

　　她走到床边。

　　时宴清立刻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然后，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替他掖了掖被角。

　　她的发丝垂落，带着极淡的洗发水清香，扫过他的脸颊。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几乎停滞。

　　好在，她很快就直起身，离开了床边。

　　他听到她收拾东西的声音，然后是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走到了门口。

　　停顿了片刻。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门锁合上的声音。

　　她走了。

　　时宴清缓缓睁开眼。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和满室未曾散去的、小米粥的温暖香气。

　　床头柜上，多了一张便签纸，压在他的手机下面。

　　他伸手拿过来。

　　上面是简洁利落的字迹，写着几种养胃食物的做法注意事项，还有一行小字：

　　【按时吃药。勿劳神。勿饮酒。】

　　没有落款。

　　时宴清捏着那张便签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便签纸折好，贴胸放进了睡衣的口袋里。

　　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感受着胸口那一点纸张的硬度，和胃里尚未消散的暖意。

　　窗外，华灯初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到恐慌和绝望。

　　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但至少……

　　她留下了一张便签。

　　和满室的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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