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

　　孟怀瑾冲她笑了笑，然后俯下身子，将女童抱进怀里。

　　那孩子也十分依赖地窝在他的怀抱里，小口小口地啃着糖葫芦。

　　“原来是孟公子的亲人，真是有缘……”朝盈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微笑着说了句。

　　“囡囡是我大堂姐的女儿，这是第一次来金陵，我爹叫我带她出来逛逛，谁承想人多，我没看住，险些就和这孩子走散了。”

　　到底议过亲，朝盈也算知道些孟家的情况。

　　孟怀瑾母亲早逝，家中只余他们父子二人，唯一的亲眷，就是在北方做生意的伯父。

　　孟伯父有头脑，端的家财万贯，可毕竟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他为了提高自家地位，择的女婿便是中了进士后，被外放至北平宛平做知县的王砚端。

　　孟家姐姐的外家在金陵，想来是他们思念外孙女儿一家，便叫回来聚聚。

　　“原是如此，真可爱……”

　　囡囡听朝盈夸她，也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姐姐也好看！姐姐给我的糖葫芦也好吃！”

　　“小机灵鬼。”孟怀瑾宠溺地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然后把人交给随他而来的孟家下人。

　　“不要带着跑太远，就在那儿让她看捏面人就好。”

　　不远处，有个中年男子摆了摊位，专门捏面人，各色的面团在他手里，有生命似的，很快就化作各种形状，马驹、凤凰……栩栩如生。

　　摊前已聚了一堆孩子，囡囡也不例外地露出向往的目光。

　　孟家下人应了一声，便抱着囡囡过去了。

　　朝盈见如此，心里了然——孟怀瑾定是有事对自己说。

　　也便转头对秋叶说：“秋叶，你看着附近有没有卖粽子糖和熏杨梅的，姨娘爱吃，给她带些。”

　　“是。”

　　秋叶应下，转身找点心去了。

　　“其实，你我谈话，也不必避着秋叶，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朝盈闻言，低头苦笑了一下。

　　她该如何跟孟怀瑾解释，秋叶也可以是对她不忠心的那个？

　　“孟公子有话，就直说吧。”

　　孟怀瑾上前一步，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话语，才开口道：“陆姑娘，退亲一事，非我所愿……”

　　朝盈倒不意外，只是心头到底掠过一丝酸涩之感。

　　“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父亲非要找侯爷去退亲，可是，陆姑娘，我只想跟你说……”孟怀瑾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个死心眼的，就如我娘去了之后，我爹说什么都不肯再娶一样，我孟怀瑾，认定一个人，就绝不负她。”

　　“退亲之事，是我家唐突，但我就不信，此事并无转圜的余地，正好，我也觉得，以白身迎姑娘，实在是委屈，等我考取了功名，一定以进士之身，向姑娘提亲。”

　　孟父孟世宁自幼苦读圣贤书，以圣人门生自居，孟怀瑾由他一手教养长大，自然沾了不少儒生之气，平日里克己复礼，如今能一口气说这些，已是不易。

　　果然，孟怀瑾说完后，便红了张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偷眼打量着朝盈。

　　朝盈也愣住了。

　　这番剖白心意，属实在她意料之外。

　　但反应过来后，却是心头一热，险些要落下泪。

　　愿意嫁给孟怀瑾，并非是她对他情根深种，姻缘对女子而言，不亚于二次投胎，若是遇人不淑，怕这辈子都会毁了。

　　孟怀瑾很好，这样好的人，对她如此珍视，怎能不为之触动？

　　可是……

　　“我自是信公子，但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做不了主的……”

　　朝盈下意识就想逃避。

　　孟怀瑾当然看出来了：“姑娘若是不放心，我大可证明给姑娘看，只是请姑娘，莫要不给我这个机会。”

　　那边，秋叶已买好了糕点，不远不近地看着朝盈和孟怀瑾说话。

　　她虽听不到，可在侯府当差，没有傻的，猜也能猜到一二。

　　心下情绪，不由得复杂起来。

　　她当然明白，自家姑娘不是恨嫁的人，这么着急，恐怕就是为了摆脱世子。

　　可她冷眼瞧着，以世子对姑娘的上心程度，这事，没那么简单。

　　“我观姑娘有些清减，不论出了什么事，都莫要往心里去。”孟怀瑾低声说，目光眷恋地在朝盈脸上流连而过：“姑娘若愿意……”

　　朝盈没能听到他打算说什么，因为秋叶走上前：“姑娘，点心买好了。”

　　“哦，哦……好……”

　　朝盈如蒙大赦，忙回过头去，避开孟怀瑾越发炙热的视线，从秋叶手中接过点心。

　　孟怀瑾失落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陆姑娘莫怪罪。”

　　朝盈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孟公子言重了。”

　　见她垂眸敛目的模样，孟怀瑾心中微叹，却也怕她即刻便要离去，目光扫过不远处正看得入神的外甥女。

　　心念一动，便含笑道：“方才囡囡还说多谢姐姐的糖葫芦，不如一道过去看看那捏面人的？手艺确实精巧，也算有趣。”

　　他语气轻快自然，仿佛只是寻常提议，不欲给她压力。

　　朝盈确实不想立刻回侯府面对种种烦忧，略一迟疑，便点了点头：“也好。”

　　三人便移步至那捏面人的摊子前。

　　摊子周围果然热闹，各色面人插在草靶子上，在秋阳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有威风凛凛的武将，有展翅欲飞的飞鸟，还有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引得孩子们阵阵惊呼。

　　囡囡被下人抱着，正指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面龙，兴奋地咿咿呀呀。

　　见孟怀瑾和朝盈过来，那捏面人的中年手艺人手法愈发利落，一团彩面在他指间翻飞，顷刻便又成形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

　　囡囡看得目不转睛，忽然转过头，伸出小手指向朝盈，奶声奶气地对那手艺人道：“伯伯，伯伯！捏这个漂亮姐姐！捏姐姐！”

　　童言无忌，却让朝盈微微一怔，脸上刚褪下的热度，又隐隐有回升之势。

　　那手艺人哈哈一笑，抬眼看了看朝盈，又瞟了眼她身旁气质清雅的孟怀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促狭。

　　嘴上却应得爽快：“好嘞！小娃娃有眼光，这位姑娘生得跟画儿里的仙女儿似的，伯伯这就捏！不仅捏姑娘，连姑娘身旁这位俊俏的公子爷也一并捏出来，可好？”

　　这话一出，朝盈顿觉窘迫，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周遭看热闹的人群微微挡着。

　　孟怀瑾也是耳根泛红，忙拱手道：“老人家，这……”

　　不等他解释，那手艺人已是十指翻飞，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不同颜色的面团在他掌心揉捏，搓条，然后镶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个约莫三寸高、衣袂飘飘的面人便已初具雏形。

　　女子云鬓轻绾，罗裙曳地，眉目宛然，虽不及朝盈本人万一，却也抓住了那份清丽纤弱的神韵。

　　男子长身玉立，手持书卷，温文尔雅，与孟怀瑾竟有六七分相似。

　　更妙的是，那手艺人最后用极细的竹签将两个面人轻轻相连，女子微侧首，男子略俯身，姿态亲近却并不逾矩，中间还点缀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的面花，瞧着竟似一幅和谐的小景。

　　手艺人将这对面人举高，在阳光下转了转，颇为自得地对囡囡和周围人道：“瞧瞧！这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哩！”

　　“天作之合”四字，在朝盈心间激起层层涟漪，窘迫之余，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与恍惚。

　　周围已有看客发出善意的轻笑和赞叹。

　　孟怀瑾见此，心知不能再让这误会继续，连忙上前一步，对着手艺人，解释道：“老人家误会了，这位是……是在下的故交妹妹，并非如此，还请莫要玩笑，以免唐突了姑娘。”

　　他说得诚恳，脸上虽带着红晕，眼神却清明坦荡。

　　手艺人闻言，忙讪笑两声：“哎哟，瞧我这张嘴！对不住对不住，老汉我眼拙，两位莫怪，莫怪！”

　　说着便要将那对面人拆开。

　　“不必拆了。”孟怀瑾却出声阻止，从袖中取出些铜钱，递了过去：“这对面人捏得精巧，我很喜欢，买下了。”

　　手艺人有些意外，但还是乐呵呵地接了钱，小心地将那对面人从草靶子上取下，又寻了张干净的油纸托着，递给孟怀瑾。

　　孟怀瑾接过，目光在那对精巧的面人上停留一瞬。

　　随即，他伸出手，轻轻将那个女子形象的面人取下，转身递到了朝盈面前。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郑重的意味。

　　“陆姑娘，方才是我孟浪失言，惹姑娘烦扰，这个小玩意儿，算作赔礼，也算谢过姑娘今日照看囡囡，望姑娘莫要嫌弃粗糙。”

　　他没有再说任何逾越的话，只是将那捏得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的“她”，送到了她面前。

　　阳光透过面人薄薄的彩衣，透出温润的光泽。

　　朝盈抬眸，对上孟怀瑾诚恳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的情意或许还在，但更多的，是此刻的尊重与小心呵护。

　　她迟疑了片刻，终是伸出指尖，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多谢孟公子。”她低声道。

　　孟怀瑾见她收下，眼中顿时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春冰化开。

　　“姑娘喜欢便好。”

　　他又将剩下的那个男子面人仔细收进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物事。

　　囡囡这时也看够了面人，闹着要去别处。

　　孟怀瑾顺势向朝盈告辞：“陆姑娘，今日多谢。我需送囡囡回去了，姑娘也请早些回府，路上小心。”

　　“孟公子慢走。”朝盈颔首。

　　看着孟怀瑾抱着囡囡，与下人一同离去的身影渐渐融入人流，朝盈依旧站在原地，指尖轻轻摩挲着油纸上那个小小的面人。

　　秋叶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滋味更是复杂，轻声提醒了一句：“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朝盈恍然回神，将面人妥帖地放入袖中。

　　傍晚，傅惟言下了值，便马不停蹄地往朝盈院中赶去。

　　秋叶迎面就撞上了他，忙道：“世子安好。”

　　“嗯。”傅惟言略一颔首：“你们姑娘在做什么呢？”

　　秋叶眼前，立刻浮现出姑娘坐在廊下，拿着那个面人，翻来覆去端详的模样。

　　“没做什么，陪郑姨娘说了会儿话后，姑娘就一直自己待着了。”

　　见傅惟言抬脚就要往里头进，秋叶也只能赶紧跟上，内心祈祷着，这会儿姑娘可一定要把那面人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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