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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我吗
回到府上,白思远给她更衣,面无表情问:“偷吃了小宫侍吗?”
“不要信口开河啊。”
“腰带怎么和我早上系得不一样,你肯定是打开重新系了。”
“哦,是周礼群抓的,抓着不让我走。”
“为什么盯上你了,还如此放浪?”
“据他说是我传出的谣言吹的他这么浪,他说有谣言,什么谣言?”
白思远这才笑了,将腰带扔进一只漆盒,发出一声轻响:“确实有他在行宫与僧人媾和的说法。”
男人总有这样的弱点,一旦被抓住清白攸关的事,便像被捏住了命根,可以任人攻讦。周红若有所思:“那这个谣言确实不是我说的,我最多说过他这个人命里带煞不太吉利,很无伤大雅。”
“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会找上你,我想他清楚自己的存在就得罪了瑶光。”
先瑶光淡薄脆弱,现瑶光深沉强势,她们呈现了两种太阴的典型性。
幼童未分化前,家长已经按女尊男卑的观念挑剔她们了,三岁分化成太阴比较幸运,她们的世界尚未成型,十二,十六岁分化的就可怜一些了,女孩的骨骼与心智早已习惯了压在人上,得知自己即将堕入另一个处境大部分会感到不甘,而当后者戴上瑶光冠冕后,往往变态。
先瑶光是被赶走的,现任瑶光还在贵妃之位时赶走了她,此后冠绝后宫十六年,生下了四皇女赫、五皇女丹、二皇子礼贤、三皇子礼人,直到先瑶光在太行行宫病逝,贵妃美丽的眼睛里终于浮现沧桑泪水,在四妃九美人九才人和八十一名御妻复杂的目光中从容地登上了心心念念的瑶光之位。
长时间以来,宫廷像一个停滞的、长满绿藻的池塘,而现瑶光和四皇女赫则是池塘里最活跃的两条鱼,她们搅动着浑浊的池水,妄图让所有人都相信,池塘的未来属于她们。
先瑶光却阴魂不散地从天上抛下来了一条新的鱼。
周红旁观了那一老一少的斗争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许多朝廷重臣皇亲国戚卷入了这场斗争,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那段时间她常常笑得下巴疼:“我的礼群弟弟为了让周赫吃瘪竟然不惜说我的好话,这倒是很有趣,你说他可有一星半点真心。”
白思远便也跟着笑。
他见过太多周礼群那样的人,或者说,他自己也曾是那样的人,他的弟弟,周红侧夫白思源也同属一类,啊,有很多那样的人,就是大家都知道那种人,无法说清,他们往往看上去倒是很端庄干净,巧言令色给人非常美好的印象,其实自视甚高汲汲于利并不友善。
对,就是那种人,总会有那种人,人一生肯定认识一个到两个。
有时候他希望所有人都看清世界上的这种男人。
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想为自己曾经的同类找点好处。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种耿耿于怀,一种混杂着怀旧、鄙夷和亲切的恶心,像有两只手,在他心里左右互搏,让他焦躁又兴奋。
“妻主,我想你真的可以多和他接触接触,当然,是暗地里。”
“现在舍得我去接触他了?”女人捧着一盏浮着碧绿茶叶的白瓷碗。那手指很长,骨节分明,风度翩翩。
“现在你是尝到甜头了,就忘了我一直主张你别那么小心眼多接触他吧,哪怕只是小惠小利,这对你会很有好处,但凡换个女人我都不会让你被他赖上,因为我一直相信你不会被蒙骗,早已经看穿了他的真面目。”
“我没那么伟大,既然在我不接触他的情况下,他已经和一些神秘的人联手翦除了我的敌对势力,那我何苦押宝呢。”
“所以你不会咯?”
“不。”周红拉长语调,文雅地饮茶。
不让爱自己的人生气和失望,时常是被爱者的重大责任。显然大皇女红不在乎这个,她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与任何人分享。
悲剧业已发生。
在无数个决定里周礼群的悲剧命运已不可更替,灾难的阴影笼罩了大皇子礼群少年时代最后一个处子梦。
除夕宫宴后,陈年的雪还在宫墙的阴影里苟延残喘,天井浮泛着冻结的雾气,贴身侍卫们呵出的气也是一般模样,他们远远看见大皇女休憩的寝殿门扇洞开,停住了脚,互相看了一眼,听不见任何动静。
大皇女周红皱眉,试探着走进去。
琯朗玉体横陈,散乱在床上,衣物像破碎的蝴蝶翅膀般掉了一地,身子松软绝望,散发出冷凝凄艳的将死气息,苍白而又幽蓝。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视而不见地眨巴,脸上磷光闪闪。
女人关上了门,慢慢走近,每一步都踩在静默里。
路过一件完整些的外袍,她蹲下身拾起,挥手将外袍扔在他身上。
她面色铁青地闭上眼睛,鼻翼翕动了一下,闻到了浓烈的雍素与水液味道,嘴角难以自抑地抽搐,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伸出双手,抓住锦被的两处边缘,猛地向外一扯。
周礼群,连同那床裹尸布一样的被子从柔软的床榻上翻滚下来,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那声音不是脆的,是闷的,是残肢与坚硬地面毫无防备的撞击,噗通一声,像一只熟透的烂果子掉在地上。
“必须禀告父皇,有人将凶手伸入了他的帝王之家。”
刻板的字眼钥匙一般精准打开了周礼群崩溃的闸门。
地上的那团东西剧烈地蠕动起来,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他发愣地看着姐姐,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残忍。然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滚烫的、带着羞耻和恐惧的通红热泪,它们争先恐后地决堤。
“不要……姐姐,不要告诉父皇……求你了……”
“难道你不想将那个人揪出来,凌迟处死?你不是被标记就毁了脑子的虹霓,你是琯朗。”
“当然!有罪者谁也别想逃脱惩罚——谁也不能……谁都不能安然无恙地伤害我!”他厉叫,又骤然噤声,“但这件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不能……姐姐……我们的母亲是陈国俘虏,父皇不会公正对待这件事的……我会自己查的,我会的……姐姐,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们是,是这世上唯一的……求你不要这么残忍……哪怕对一个陌生的男子,也不能这样冷漠……”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成祈求的、撒娇的呜咽,软弱得一塌糊涂,宛如一个被标记了的虹霓受雍素影响在寻求安慰。
可这是徒劳的,他是琯朗,无真味无真香。
周红久久地盯着他,盯着他伏在自己脚边颤抖的后颈。那里的腺体红肿狰狞,被入侵者咬出了血,发丝潮湿凌乱地粘黏在伤口处。
许久,她裙摆从他沾着泪水的手指边决绝地扫过,打开门,对远处的两个侍卫说。
“你们两个,从今天起,跟着大皇子。”
说完,她直接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虚妄的承诺,也没有施舍半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寝殿里,只剩下蜷缩在地上的琯朗皇子。而殿门外,多了两尊沉默的影子。
到头来那两个侍卫也不过是纸糊的废物,哪怕周礼群吃饭时,她们就立在门外;周礼群读书时,她们就守在窗下,他还是被掳走了,长驱直入,浑身湿透地被丢在太学深处。
“公子,公子!”侍卫们清楚地记得男人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竟无对她们的丝毫责备。
“嘘,本宫洗一洗,我们去皇姐府上。”
白思远引他来到了周红的书房,但周红在外地还没有赶来。
书房拥挤而温馨,角落里博山炉的青烟,不往上走,偏要贴着地面懒洋洋地爬,像几条吃饱了犯困的白色小蛇。
“皇姐的雍素是什么味道的?”他问自己姐夫。
“很普通的味道,”白思远拿起墨锭,“很像这个,再加之一些纸张般的体息。”
周礼群凑过去,轻轻嗅着墨锭上的冷杉气,遗憾而羡慕地微笑:“对我来说很真的难想象。”
“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要以他人之得视为自己之失,其实都差不多。”白思远没有很认真地安慰。
周礼群倒是捧场,认真道:“之前认命,觉得当琯朗也没什么不好,少了许多牵绊,现在想想,人生是多么不完整。”
白思远走后,遣退了所有侍从,书房只留周礼群一人,他试图寻找着姐姐残留的气息,可只有已经烂熟于心的墨与书的味道。
他不触碰那些奏章和兵书,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由金戈铁马和繁文缛节构筑的、他之前研究太多而目前不想去懂的世界。
他只对那些私人的、被遗弃的物件感兴趣。
比如地上里捡起周红练坏了的字。
那墨迹有时飞扬跋扈,有时凝重如山,男人细细欣赏着章法,仿佛从那力透纸背的笔画里,感受到姐姐指尖的温度和心绪的起伏。
他把那些废纸一张张抚平,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啼哭的婴儿,折叠成小小的方块,像藏护身符一样贴身放在中衣缝袋里,纸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肤,隐秘的异物感,仿佛是女人无声的警告。
可纸张隔着布料,焐热了,就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最后,找无可找的他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
是周红的椅子。
他坐了上去,将整个身体蜷缩在椅子里。这太大了,太宽阔了,足以将他完全吞噬。好像还残留着身体的余温,像一块刚刚从火塘里取出的石头。
脸颊贴在椅背的靠垫上,他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想象着姐姐的脊背曾怎样贴在这里,颈项曾怎样疲惫地后仰。
在这一刻,他不是周礼群,而是一件附着在她身上的物件,一缕渗透进她衣袍的熏香。
多么安心,也不会做噩梦了。
周红推开门,愣住了。
她绕过书案,走到周礼群面前,俯视的姿态让她显得巨大:“你在这里睡也能睡着吗?”
周礼群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累,下午,她又来了,折腾得我都有些昏昏沉沉,现在,我想应该已经能确定是四妹和五妹其中一人了,连藏书阁都能进去。”他坐正了些,却依旧懒倦地倚着椅背。
“我想你没有这么大魅力。”
“大姐或许应该尝尝。”他打开双腿,伸手好像要抓了什么塞进去填补空虚,周红躲过去,躲到窗边:“你这个样子,仇者快亲者痛。”
“姐姐,你可怜我吗。”
窗边的阴影里,有轮廓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因为发生了那种事就不讨厌我了?”
阴影凝固了,一动不动。
“那真应该让那事早点发生。”男人闭眼恬静地微笑,薄薄的眼皮刮下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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