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见南山

　　程鸢帮忙将几乎全身重量都压在陈悠身上的许南山塞进出租车后座，脸上挂着“你懂的”的灿烂笑容，飞快地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对陈悠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逃也似的溜回了依旧喧嚣的宵夜摊。

　　车子驶入流动的灯河，窗外的光影在许南山沉睡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歪着头，靠在并不舒适的车座椅背上，眉心微蹙，似乎连在睡梦中都在对抗着酒精带来的不适。
　　没有了金丝眼镜的遮挡，他的五官显得格外清晰，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那份运筹帷幄的冷静被全然卸下，竟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无害感。
　　他滚烫的额头时不时因为车子的颠簸而轻轻蹭到陈悠的肩头，每一次细微的接触，都像是一块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陈悠僵硬地坐着，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与他保持着一线之隔，却又无法完全避开他靠过来的重量。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木质香气被浓重的酒气覆盖，却奇异地没有变得难闻，反而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此刻的、带着某种颓唐又亲密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该送他去哪里？难道要直接问司机送去最贵的酒店？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可怜的模样，陈悠几乎是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让她在司机再次询问目的地时，鬼使神差地报出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随即，一股混杂着心虚、慌乱以及一丝破罐破摔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试图为自己这反常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他只是喝醉了，需要个地方醒酒，总不能真的丢他在路边或者陌生的酒店。对，只是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毕竟……他今晚也算是为了“融入”她的圈子才变成这样的。

　　然而，内心深处有一个更清晰、也更让她不安的声音在冷笑：陈悠，你在骗谁呢，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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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半拖半抱地将这个高大的男人弄进电梯，弄出电梯，最终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将他安置在自己那张并不算宽敞的沙发上。许南山一沾到柔软的垫子，便自发地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只是脸颊依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有些干燥。

　　陈悠站在沙发边，微微喘着气，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着这个闯入她私人领地的男人，这个在清醒时总是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距离、用“投资”与“利益”构筑起坚固壁垒的男人，此刻却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沙发上，脆弱得像一只收起所有利爪的猛兽。

　　公寓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将大部分空间留在朦胧的暗影里。寂静中，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

　　陈悠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又拧了一条湿毛巾。她蹲在沙发边，动作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脸颊。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像羽毛般搔刮过她的心尖。

　　她的指尖隔着微湿的毛巾，能感受到他皮肤下温热的血脉搏动。这一刻，距离太近了。近得她能数清他一根根纤长的睫毛，能看清他挺直鼻梁上那颗小小的、平时被眼镜遮挡住的浅褐色小痣，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手背。

　　一种强烈的、危险的念头，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现在，他就在这里，毫无防备。她是不是可以……趁机做点什么？比如，一个越界的亲吻？或者，更进一步的亲密？以他此刻的状态，或许根本不会记得。而以他平日里对她那份显而易见的特殊，醒来后，大概也只会归咎于酒精，未必会真的责怪她。

　　这个念头带着魔鬼般的诱惑力，让她的心跳骤然失序，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脸颊一阵阵发烫。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是啊，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打破那层名为“合作”的冰冷玻璃，将关系推向更亲密、也更利于她“利用”他资源的机会。她不是一直都知道吗？在这个圈子里，想要快速往上爬，有时候需要的不只是实力，还有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而他许南山，无疑是她目前能接触到的最优质、也最……似乎对她有意的“捷径”。

　　“利用”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滚烫的脑海。

　　一阵尖锐的内疚感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毛巾。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会生出如此卑劣的念头？

　　她猛地站起身，像是要逃离什么瘟疫般，后退了几步，直到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暧昧，而是因为自我厌弃。

　　她不能这样，这样真的很不是人。

　　不仅仅是因为道德感，不仅仅是因为她不愿将自己物化成换取资源的筹码。
　　更深处，还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原因——那个如同月光般皎洁、也如同月光般遥远的影子，至今仍盘踞在她心底某个角落，让她无法真正敞开心扉，去开始一段掺杂了算计与利用的关系。
　　那影子代表着一种纯粹，一种她曾经拥有却又失去的、不容玷污的完美。如果她此刻利用了许南山，那不仅是背叛了他的信任尽管他未必知情，更是对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无法释怀的过去的背叛与亵渎。

　　她靠在墙上，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将脸埋入屈起的膝盖中。内心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撕扯。

　　一个声音冷酷而现实：陈悠，别天真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运转的。他许南山接近你，难道就全然没有私心吗？他那句“利益共同体”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各取所需而已，你情我愿，有什么好内疚的？抓住机会，你就能少走很多弯路。

　　另一个声音，微弱却固执：可是……他是不同的。他会在路灯下等你，会记得为你送花，会因为你一句玩笑话而脸红，会笨拙地想要融入你的朋友圈……他看你的眼神，除了商人的评估，分明还有别的、更温暖的东西。你真的要用算计去玷污这份或许存在的真心吗？你真的要变成自己曾经最不屑的那种人吗？

　　还有……那个藏在记忆深处、从未对人言说的名字，那个代表着青春里所有美好与遗憾的执念……如果她在这里迈出了错误的一步，是否就意味着，她永远地、彻底地背叛了那段时光，也背叛了那个曾经纯粹的自己？

　　纠结如同藤蔓，将她越缠越紧。她抬起头，望向沙发上沉睡的许南山。暖黄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无害又宁静。他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模糊而美好的影子，是如此的不同。一个如暖阳，一个如冷月；一个真实地躺在她的沙发上，带着人间烟火的醉意，一个却永远停留在时光的彼岸，带着无法触及的完美光环。

　　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是因为无法释怀过去，所以才不敢拥抱现在可能拥有的温暖吗？还是害怕现在这份温暖，最终也会像过去那样，如同指间流沙，消散无踪？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内心一片混乱。既有面对许南山时无法抑制的心动与靠近的渴望，又有对利用关系的警惕与内疚，更有对过去那份无法言说、也无法放下的执念的忠诚与挣扎。

　　最终，她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内心的风暴暂时平息，留下满地狼藉的疲惫。

　　她重新站起身，走到沙发边，没有再试图做什么，只是轻轻地将滑落的薄毯重新拉上来，仔细地替他盖好。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她退到离沙发最远的单人椅上，抱着膝盖，静静地守着他。

　　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渐稀疏，夜色愈发深沉。公寓里，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平稳绵长，带着醉意的沉睡；一个轻微紊乱，藏着无处安放的心事。

　　陈悠看着许南山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像个孩子一样，唇角似乎还微微上扬了一下，不知梦见了什么。

　　她的目光复杂难辨。

　　或许，今晚什么都不会发生。或许，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他还是那个冷静自持的许总，她还是那个努力向上的舞者。那层被酒精短暂模糊的界限，会再次清晰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今夜悄然改变了。比如，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挣扎与软弱，也更深刻地意识到，许南山这个人，对于她而言，已经开始变得不同。

　　他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可以随意利用的阶梯。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因为她而脸红、也会因为她而醉酒的男人。

　　而这个认知，让她本就混乱的心，更加无所适从。未来的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而她，站在这片迷雾之中，左手是无法回去的昨天，右手是看不清的明天，进退维谷。
　　“许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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