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星星

　　约莫十分钟不到，梁予岸就从小仓库里出来了。

　　面色如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所有人都安静地忙活着手头的事情，梁予岸也一样，只是动作比以往更慢点。

　　下午的话题像一块投入湖底的石子，涟漪虽然会消失，但深处的震荡并未消失。

　　而他只是把痛苦妥帖收好，藏进更深的深处。

　　太阳快要落山，残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火红的一片，连同小馆一起掉入红色海洋中。

　　晓瑜坐在收银台处，低头玩着手机。

　　忽然，她手指一停，眼睛瞬间亮起来：“哇，快看快看！”

　　她兴奋地拿着手机跑到正在上菜的夏星至面前。

　　“六月天琴座流星雨哎！新闻说今年极大期就在今晚，而且好多是蓝色的呢！”

　　“哥，星星姐，这可不是普通的流星雨，蓝色流星！”

　　她像被点燃的小火箭，一下子蹦起来，朝后厨忙碌的梁予岸喊着。

　　“机不可失，哥你不是说过阁楼的天窗视野还行吗？正好让望远镜重见天日一下。”

　　梁晓瑜边说边激动，往后厨这个方向走，仿佛已经看到幽蓝的流星划过天空。

　　梁予岸忙着颠勺，提高了声音回道：“看流星雨，望远镜没用。”

　　“视野太窄，抓不住，得用眼睛看，而且太晚了，早点休息。”

　　他头都没抬就拒绝了。

　　梁晓瑜的满腔热情被一盆冷水浇下来，小嘴撅了起来。

　　“可是，望远镜能拍得更清楚吧，我的相机...”

　　“相机也拍不到，太快了。肉眼等，运气好能看到几颗，别折腾了。”

　　梁予岸直接打断她，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颠勺的动作仍然没停。

　　梁晓瑜被堵得哑口无言，小声嘟囔着：“多难得啊....”

　　但她知道哥哥的脾气，没再多说，只好收起手机，脸上写满了暴殄天物的惋惜。

　　快九点时，一阵花园宝宝铃声突兀响起：“玛卡巴卡，阿巴雅卡，伊卡阿卡唔～”

　　这个风格，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手机了。

　　果然，梁晓瑜接起手机，眉毛皱成一团。

　　“啊？现在吗？........行行行，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一挂完电话，晓瑜立刻抓着头发，紧闭双眼，然后开始在原地转着圈。

　　“早知道我就不加这个破社团了，烦死了！还必须现在回去处理，我的流星啊...”

　　就在这抓狂的时候，她眼神扫过柜台下的相机包，又猛地定在哥哥身上。

　　一个绝佳的计划瞬间成型。

　　她跑到柜台，抄起相机包，然后一个箭步冲到正在和夏星至低头说话的梁予岸面前。

　　二话不说，她直接把相机包往哥哥怀里一塞。

　　“哥，靠你了，我期末作业主题是‘城市边缘’，咱们就在郊区，今晚的星空真的是天赐素材。”

　　她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眼神灼灼，用手指点了点相机包。

　　“你说流星要用肉眼等，但其他的星空呢，望远镜加单反，是不是绝配？”

　　“星星姐，”梁晓瑜立刻转向夏星至，双手合十。

　　“你是百万博主，构图什么的你最专业了。求你掌镜，拜托拜托。”

　　“哥，你俩配合，稍微给我送点作业素材，拍完舒舒服服看流星，双赢啊！”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梁予岸握紧了包带，转头问向身边的夏星至：“你想看吗？”

　　“啊，我倒是真的蛮想看的，就是怕我拍不好...”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梁晓瑜赶紧趁胜出击。

　　“你看，满足一下星星姐的愿望多好，谢谢哥哥姐姐，爱死你们了！”

　　她生怕哥哥反悔，一边喊着“说好了”，一边拿起书包跑走了，只留下急促的风铃声在回荡。

　　“老板，点菜，一份油淋鸡，一份毛豆炒野笋，一份蛋炒饭！”

　　略显不耐烦的男声从前厅穿透过来，食客的催促把隐秘的期待打断。

　　店里瞬间活络起来，像电脑休眠后重新被按下了键盘。

　　夏星至也回过神来，脸上那点因星空而起的遐思迅速褪去，被专业的工作状态取代。

　　“好的，稍等！”

　　回应完，她快步走到出餐口的小桌边，拿起点单本快速记录，并确认道：“一份油淋鸡，一份毛豆炒野笋，一份蛋炒饭，对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撕下点单，转身将单子贴在灶台上方的醒目位置，同时再次报了菜名。

　　梁予岸也恢复了惯常，从冰箱里拿出了各种食材，手起刀落，切剁声在厨房里响起来。

　　“滋啦——”

　　炉火被拧开热油下锅的爆响，声明烟火气再次主宰了这片空间。

　　当前厅的最后一桌客人也离开时，梁予岸擦干净双手，转身上了阁楼。

　　夏星至猜想他是去调试设备了。

　　她留在楼下，继续收拾着前厅的碗碟，时不时听着阁楼上隐约传来的物体挪动的闷响。

　　万籁俱寂之中，连虫鸣都变得有气无力。

　　她独自坐在吧台后，边擦拭着一个早已光洁的玻璃杯，在思索何时去楼上比较合适。

　　这时，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梁予岸从阴影处走了下来。

　　“要上来吗？”

　　夏星至跟在梁予岸身后，脚步放得很轻。

　　阁楼上，那架已经被揭开绒布的望远镜，被移到了天窗前。

　　这个上次意外停电时惊鸿一瞥的大家伙，在夜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梁予岸走向小天窗，伸出手，用力推开有些锈涩的窗栓。

　　“滋呀”一声，带着初夏草腥气息的清凉夜风瞬间涌入，撩动他的碎发。

　　夏星至也走了过来，夜风拂动她敞开的白衬衫衣角。

　　她细细打量着望远镜，一个精巧的金属环扣，稳稳地衔接着相机的机身。

　　相机仿佛成了望远镜天生的延伸，浑然一体。

　　一根细长的快门线，从一侧悄然垂落下来。

　　梁予岸盯着相机背面那块小小的方形屏幕。

　　屏幕亮着幽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更显硬朗。

　　他的手指搭在调焦轮上，缓缓旋动。

　　光晕随之聚拢、沉淀，渐渐勾勒出织女星，不再是遥远的一点，而是燃烧着光芒的实体。

　　他直起身，退后一步，将位置让给夏星至。

　　“好了。”

　　他拿起那根垂落的快门线，递给她。

　　“都调好了，对准了流星可能出现的那片天，看到流星划过，就按下去。”

　　她点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先凑近了望远镜上那个小小的的寻星镜。

　　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广阔的星空铺展于眼前，织女星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颗，但其他星辰朦胧得像散光的她在夜晚看见的路灯。

　　相机屏幕上，织女星不再是孤悬的光点，它燃烧着，周围是散落无垠的星辰，细碎如午后波光粼粼的深蓝色海面上折射的光。

　　天空像海。

　　海天一色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她屏住呼吸，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吸入这片星海。

　　“真美。”

　　“说起来有点讽刺，我名字里有个‘星’字，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星星呢。”

　　指尖在摩挲着快门线的外壳，仿佛就触碰到了星星本身。

　　“我哥叫夏越铭，铭刻卓越，继承了家里的生意。”

　　“我妹叫夏月鸣，月下清鸣，和母亲一样学了舞蹈，他们四个倒是圆满。”

　　“只有我，是月亮旁边或有或无的星星。”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片深邃的墨蓝。

　　“爱吃在我家里，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所以，总觉得星星离我太远，是别人的风景。”

　　“我账号的名字之所以叫‘水煮星星’，是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味道，就是食物本味。看它们在锅里翻滚的时候，闪着光彩，一颗颗饱满的白菜心、鱼丸，就像不甘沉底的小星星。”

　　梁予岸安静地听着，看着她因落寞而下垂的长睫毛，和自嘲的嘴角。

　　在听到账号名字时，他终于开口：“我知道。”

　　觉得有些突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过你那个讲名字由来的视频。”

　　何止看过。

　　那个看到她视频睡着的次日，梁予岸把她的所有视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夏星至一时失语，脸颊又是两团红晕，不知道该怎么接。

　　梁予岸兀自开了口：“好名字，星星、星空、宇宙就是很美。”

　　“2014年11月15日，是周六，晚上下着小雨，我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星际穿越》。看着库珀穿越虫洞，米勒星球上滔天的巨浪，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宇宙的浩瀚。”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三年后，2017年，填志愿的时候，我偷偷把天文系的代码，放在了计算机系的前面。”

　　夏星至的心微微提起，接下来的沉重她已经从晓瑜口中听过，但亲耳听着当事者口中说出来自己放弃的星辰大海，还是太残忍了。

　　“录取了。其实那个夏天，我坐火车去了江宁，去了鼓楼校区。”

　　他看向夏星至，“我知道你是江宁人，当时我走在梧桐树荫下，还有天文系的楼，我觉得我离星星，离库珀看到的宇宙特别近。”

　　“但返程的路上，我就收到了晓瑜的电话，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比起宇宙，这里更需要我。我不可能丢下她和晓瑜去读什么天文学，她撑起这个家太累了，才活生生把病累出来的，我后悔的没有早点帮她，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她不至于那么早就离开我们。

　　风停了，空气沉重得像是凝固成冰块。

　　“梁予岸，”她轻声唤他名字，等他转过头，目光相接。

　　“《星际穿越》上映到现在，快十年了。电影里的米勒星球上，一小时等于地球七年。”

　　梁予岸怔住。

　　“也就是说，米勒星那里才过去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电影里说，爱是我们唯一能感知的、超越了时空维度的东西。所以，阿姨此刻，一定也是天空中的一颗星星，在爱着你，看着你。她一定知道，你所有的痛苦和自责，她也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放下这些，重新看看星空，看看她。”

　　看看星空，看看她。

　　梁予岸不会流眼泪，但人类的眼泪不会自行消失。

　　眼泪只是延迟了，流在他终于敢抬头看星空的这一天。

　　他别过头去，连流泪都克制，两滴泪珠从右边眼尾掉落，划过他的下颌线，掉在锁骨窝里，掉在妈妈看着他的星空下。

　　妈妈，人间对你来说太苦了，变成星星的你，有没有遇到爸爸呢，团聚了吗？

　　妈妈，在天上就不用起早贪黑做早餐了吧，去染个漂亮的红头发吧。你总说红头发很好看，劝你去染你又说是浪费时间浪费钱，做星星是不是就不用为生计烦恼了呢？

　　妈妈，我很想你。

　　夏星至听到他喉咙里压下去的声音，没再打扰他，只是闭眼，靠近窗口，风吹面颊。

　　抬起头，也望向东北方的天穹。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辐射点就在天琴座这片区域，虽然已经开始西沉了。望远镜视野窄，看流星不方便，流星用眼睛看就好。”

　　织女星比起望远镜里看到的更孤高辽远，更不可触碰。

　　一条淡淡的光带，从东北方向南方延伸开去，横贯天际。

　　就在这时，一道明亮的蓝白色光影，划破长空，转瞬即逝。

　　“啊，蓝色的！是不是！”

　　夏星至的心也跟着流星一跳，她伸手拽住身边那位的胳膊用力一晃。

　　人生中的第一颗流星，这样突如其来，让她兴奋得把什么拍摄都抛之脑后了。

　　梁予岸应声抬头，却没看见，心思全在左边胳膊被她触碰的那一块上。

　　两人不在说话，都仰着头，专注凝视星空。

　　这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风声也屏息凝神，等待下一颗流星的降临。

　　夏星至身体前倾几乎到窗外，像一只被无形逗猫棒吸引的小猫。

　　她喃喃着：“真像煮在深海里的一锅碎钻，偶尔...还会有几颗特别亮的，被煮得沸腾，跳了出来。”

　　“嗯，这下真是‘水煮星星’了。”

　　又一道白光，几乎紧贴着刚才的轨迹，再次跑过去！

　　“啊，又一颗！”

　　夏星至惊呼，这次她反应过来了，弯腰去够快门线，只是白光早已消失在黑暗中。

　　“忘记了拍照这回事儿了...”

　　“没事，还在活跃，机会还有的。”

　　梁予岸永远这么冷静，只要听了他的话，就会莫名其妙相信这个人。

　　“来了！东北方，织女星下方偏右！”

　　他抬手指向东北方。

　　夏星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手指猛地按下快门线上的按钮。

　　“咔嚓！咔嚓！咔嚓！”

　　连拍的清脆快门声响起。

　　她按了好一阵子，才敢看向相机的显示屏。

　　屏幕上，十几张连拍的照片清晰回放着。

　　绚烂的幽蓝色，如同被夏夜的闪电，定格在她手里。

　　她真的拍到了！

　　夏星至猛地抬起头，带着求证的心，想找梁予岸问问真假。

　　一抬头，他就在脸前，近在咫尺。

　　她脸颊瞬间红透了。

　　梁予岸也一僵，只是他很快反应过来，直起了身体，向后撤开一步。

　　轻轻滚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心慌意乱。

　　月光洒在窗外的叶子上，绿荫也溜进窗户，将小馆浸淫成蓝绿色。

　　今晚，星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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