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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
门忽然从里面拉开,母亲穿着水红色的戏服站在眼前,鬓角别着珠花,看见他时眼里的笑意闪了一下,快得跟错觉似的。“阿烁?什么时候到的?”
她身后,导演李述白正转过身,手里拿着件搭在椅子背上的黑色大衣,目光落在他脸上时,那种打量人的眼神又冒了出来,但很快就换成了平和的笑:“是江烁啊,来给你妈妈送花?”
江烁把玫瑰递过去:“刚到。”
母亲接过花,手指无意中碰到他的手,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似的。“快开场了,你去观众席坐吧,最好的位置给你留着呢。”她把花插进桌角的青瓷瓶里,动作有点急,一片花瓣掉在了地上。
他没动,眼睛扫过桌上的保温杯,上面印着剧院的标志,杯沿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口红印,颜色和母亲嘴上的一模一样。
“嗯。”他应了声,转身往外走。走廊的灯明明灭灭,照得影子忽长忽短。
观众席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他找到母亲说的那个位置,前排的老太太回头看他:“是小江吧?你妈今天状态真好。”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大幕拉开时,聚光灯打在母亲身上。她站在台上,眼波流转,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声音清亮得像开春的溪水。台下掌声一阵接一阵,他却盯着妈妈鬓角那朵珠花不放。
水红色的珠蕊串着细银链,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去年他在李述白生日宴的水晶灯下见过的那朵。
那天母亲带他去见“重要的长辈”,他穿着西装,被安排在角落的圆桌旁。满桌的冷盘冒着白气,大人们举着酒杯说笑,他没事干,就数着窗玻璃上的冰花玩,忽然听见隔壁桌有动静。李述白正侧身和人说话,手上捏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的珠花闪了闪。
“送谁的?这么上心。”有人笑问。
李述白合上盒子,声音隔着喧闹传过来:“一位……很重要的人。”
当时他正咬着筷子发呆,没懂“重要”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珠花的红,比桌上的樱桃更艳。直到此刻,聚光灯把母亲的侧脸照得透亮,那抹红贴在鬓角,随着她的唱腔轻轻颤,他才忽然想起李述白说那句话时的眼神。
半含着笑,半藏着什么,像戏文里没说透的潜台词。
台下的掌声浪一样涌过来,他却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原来“重要的人”,是母亲。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使劲按了下去。可越想压下去,那珠花的红色就越刺眼,混着母亲水红色的戏服,在他眼里搅成一团说不清楚的慌乱。
戏演到一半,他悄悄退了场。巷口的风卷着碎雪吹过来,他摸出手机,想给叶寒发点什么,打字框里删删改改,最后只留下一句“糖炒栗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雪落在睫毛上,凉得发疼。他发动车子,导航里跳出“烈士陵园”的地址时,他才反应过来,奶奶的花店该关门了,他想去帮着收摊。
车窗外,路灯的光晕里飘着细雪。他忽然觉得,这条走了十几年的路,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了。就像老槐树上的疤,平时看不出来,雪一落,才显出那些深深刻进木头里的纹路。
花店的暖黄灯光从玻璃门里渗出来,混着雪光落在石阶上。奶奶颜柳清正弯腰把最后几束白菊插进桶里,见他来,直起身拍了拍围裙:“今天怎么这么早?你妈演出还没散吧?”
江烁没应声,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铁钩,帮着把卷帘门往下拉。金属摩擦的声响里,颜柳清温和道:“刚给你热了袋牛奶,在暖气片上焐着呢。”
江烁嗯了声,把肩上的雪抖在门口的脚垫上。
“今天风大,”颜柳清正往花瓶里插着刚到的腊梅,“枝子硬,剪的时候手都酸了。”她侧过身让他看,“你闻,这味儿冲不冲?比你上次带回来的香薰好闻多了。”
他凑过去闻了闻,“比香薰强。”
“那是,”奶奶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正经花儿的气性,哪是化学东西比得了的。”她忽然想起什么,往柜台底下掏了掏,摸出颗水果糖,“这一批是早上刚做好。”
江烁剥开塞进嘴里,橘子味在舌尖散开,有点齁,像很多年前颜柳清偷偷塞给他的那颗。
“对了,”奶奶转身往电暖器边挪了挪烘着柿子,“你爸托人捎了箱柿子,记得拿几个走。”
“他还不回?”
“说是忙,”奶奶的声音轻下来,“也好,省得来回折腾。”她用小铲拨了拨暖气片底下的灰尘,“你下周有空不?帮我把后院的花土翻一翻,开春好下种。”
江烁含着糖点头,没多留,跟奶奶道了别便转身出门。
江烁在门口站着,听里面的水声停了,才屈指叩了叩门。
门开的瞬间,叶寒脸上还带着刚洗漱完的水汽,看清是他,那双瞳仁偏浅的眼睛里,罕见地闪过一丝错愕。下一秒,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合上门,门板撞出轻微的闷响。
江烁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大概过了半分钟,门又开了,叶寒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平静,只是耳根悄悄泛着点红,身上还穿着生病时穿的那件睡衣,头发乱糟糟地翘着。
“带了早餐。”江烁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笑意浮在脸上,眼底却沉着点没散尽的倦意。
叶寒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显然捕捉到了那点不对劲,却没多问,只伸手接过袋子,低声道了句“谢谢”,侧身让他进来。
江烁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之前来从没留意过,此刻才发现这宿舍藏着种微妙的“规矩”。地面干净得发亮,连祝砚那半边乱糟糟的书桌下,地板缝里都没半点灰尘。显然不是随随便便的整洁,倒像是被人用抹布擦出来的,空气里还飘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香气。
叶寒似乎察觉到了,指了指祝砚床底下:“不介意的话,穿祝砚的拖鞋?”见江烁没动,又补充道,“昨晚刚拖过地,直接进来也行。”
江烁干脆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宿舍里暖气很足,江烁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黑色的针织衫。前两次来都没细看,这会儿才发现,叶寒的桌面十分简洁,只有书架上整齐地码着几本书,以及角落里的充电线。
江烁买了两人份的早餐。
叶寒从祝砚桌子底下拖出个折叠小桌。祝砚妈妈总寄吃的来,常和室友围着这桌子分食,叶寒却很少用,因此从没想着自己买一张。
“坐地上吧。”叶寒把桌子支在两人中间,自己先盘腿坐下。江烁也跟着坐下,双腿交叉着,刚好和他面对面。
带来的油条和豆浆不怕凉,这会儿还温乎着。两人低头吃饭,没说什么话,倒不觉得尴尬。吃完后,叶寒默默收拾了垃圾,走到阳台扔掉,回来时特意给阳台门留了条缝散味。
接着,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先用洗洁精仔细洗了一遍,冲净泡沫后,又接了开水烫了两遍,才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江烁撑着下巴,看着他低头递杯子的动作,指骨节分明,虎口处还有点薄薄的茧。忽然就想起,叶寒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过了许多个春节吧?没有热饭热菜,没有喧闹的电视声,只有自己给自己倒的一杯温水,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心里猛地泛上一阵酸,叶寒的孤独是明明白白的冷清,而他的家,热闹里藏着的缝隙,其实更让人空落。然而,他们都是一样的。
昨晚他查了李述白的资料,那些模糊的传闻和不太体面的过往,让他想不通,一向温婉的母亲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告诉奶奶吗?还是告诉常年不回家的父亲?他又该如何叙述呢?
“画画吗?”叶寒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见江烁看过来,他解释道,“最近看了本关于绘画疗愈的书。”
江烁觉得有些奇妙。他向来擅长观察别人。其实对母亲的事,他算不上多意外,只是那份“不意外”和“不接受”像两根拧在一起的绳,勒得他心口发紧。
而叶寒却更胜一筹。只是这份敏锐,一旦对着自己,就钝得厉害。就像他从不懂祝砚那点藏不住的占有欲,也察觉不到张雅鸣若有似无的试探,正如高中时,张雅鸣也曾这样好奇地打量过自己。
他愣神太久,叶寒大概以为他不想画,便没再说话,默默捧起自己的保温杯喝水。
叶寒的指尖摩挲着杯壁,他其实察觉到江烁情绪不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假装没看见那眼底的血丝和虚假的笑。
就在这逐渐弥漫的沉默下,江烁忽然开口:“好啊。”
叶寒捏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抬眼时,正撞见江烁望向他的目光。似乎亮了些。
他没多问,只应声“嗯”,起身去书架翻画纸。
他从小就靠画画和看书疏解情绪,书柜里一直备着画纸和画笔。他从书架上翻出这些,和江烁一起在安静的宿舍里拿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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