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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
纪时泽沉默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餐桌上,那张写着新规矩的白纸摊开着,旁边是纪书漾列出的时间表,字迹工整得有些刻意,精确到分钟。
厨房的水声停了。
纪书漾走出来,手上还沾着水珠,看到纪时泽盯着时间表,脚步顿了一下。
“哥,”他声音有点紧,“时间表列好了。你看……”
纪时泽没抬头,手指点了点纸面:“周三晚上七点到九点家教,九点半前到家。到家后一小时物理作业,十点半到十一点半化学?睡得够?”
“够的,”纪书漾立刻保证道,语速有点快,“我课间能抓紧时间写一部分作业。物理竞赛题量我熟,效率高。”
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那张纸,“你看这里,周六下午家教三小时,晚上我留了四个小时集中复习错题和难点……”
纪时泽的目光终于从纸上抬起,落在纪书漾脸上。
少年眼底的乌青在灯光下化不开,脸颊还残留着一点不自然的红晕。
一股强烈的懊悔和无力感再次攫住了纪时泽。
“效率高?”纪时泽的声音干涩,“效率高到啃冷馒头当晚饭?效率高到趴桌子上就睡?”
纪书漾的脸瞬间白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皱了纸角。
“……意外,做题太投入忘了时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按时吃饭。”他垂下眼,避开纪时泽审视的目光,“家教的钱……我会记账的。”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咔哒、咔哒”地走,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被放大。
“账本呢?”纪时泽问。
纪书漾立刻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簇新的硬皮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已经工整地写了两行:
【11月X日周六家教(试讲+第一周)收入:330元】
【11月X日周三家教(第一次)收入:160元】
纪时泽看着那490元的总数,又看看弟弟苍白疲惫的脸。
这点钱,在房贷、药费、生活费的巨大缺口面前,杯水车薪。
可它烫在他心上。
“钱,你自己保管好。”纪时泽移开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买点有营养的。别亏嘴。”他站起身,眉头蹙了一下。“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上课。”
他转身走向自己房间,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
纪书漾看着哥哥关上的房门,又低头看看账本上那两行数字,指尖在冰冷的纸页上划过。
他默默收起账本和时间表,关掉客厅的灯,只留下玄关一盏小夜灯。
黑暗中,他蜷缩在沙发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昨晚纪时泽眼中那种被逼到绝境的暴怒和此刻沉重的疲惫,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
他想起太平间冰冷的金属抽屉,想起葬礼上亲戚们的目光和那句“拖累”,想起哥哥在银行和证券公司回来时更加灰败的脸色……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市一中操场边的梧桐树。
刚结束体育课的纪书漾,额发被汗水浸湿,坐在看台边小口喘着气。
几个同班的男生在不远处说笑,声音隐约飘过来。
“……哎,你们听说没?纪书漾家出事了,爸妈都没了!”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段时间!车祸!啧啧,真惨,一下子成孤儿了……”
“孤儿?他不是还有个哥哥吗?学医那个,听说挺厉害的。”
“切,又不是亲哥!重组家庭!能管他就不错了!我看悬,以后够呛……”
“也是,拖油瓶嘛,谁乐意要……”
那些议论声不高,扎进纪书漾的耳朵里。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想冲过去大吼“我不是拖油瓶!”,然后挨个揍一顿,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巨大的羞耻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低着头,像逃避瘟疫一样冲回了教学楼,把那些刺耳的声音甩在身后。
空荡的楼梯间里,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拖油瓶”……这三个字,像烙印一样,烫在了他心上。
黑暗中,纪书漾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那些刻意遗忘的议论声此刻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蹭掉不知何时流下的温热的液体。
“我不是……”他对着黑暗无声地嘶吼,像一只受伤的小狗,“我会赚很多钱……我会考上最好的大学……我会保护他……我不是拖累!”
他翻身坐起,在黑暗中摸索到书包,拿出物理习题集和手电筒,蜷缩在沙发一角,就着微弱的光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电路图上。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绝。
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门,纪时泽同样没有睡着。
胃部的隐痛一阵阵袭来,比之前更清晰了些。
他靠在床头,黑暗中睁着眼。
客厅里那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还有随后响起的、固执的翻书和写字声,像细密的鼓点,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想起纪书漾递过家教钱时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讨好,想起他列出时间表时近乎自虐般的安排,想起他此刻在客厅里强撑着不肯睡去的样子……
“哥……我会很快长大的……我会保护你。”
少年在风雨中的誓言,此刻带着沉甸甸的回响。
纪时泽烦躁地翻了个身,胃部的抽痛让他闷哼了一声。
他摸索着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放着陈飞宇开给他的胃药和之前剩下的止痛片。
他倒了两片胃药,就着床头杯子里残留的冷水吞了下去。
他不能垮。
他垮了,纪书漾怎么办?
那个把他当成全世界唯一依靠的、倔强又脆弱的少年怎么办?
那句“责任”,早已不再是冰冷的承诺,而是勒进他血肉的枷锁,也是支撑他不倒下去的唯一支柱。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
清晨,闹钟尖锐地响起。
纪书漾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眼睛酸涩得厉害。
他看了一眼时间,六点整。
他迅速叠好毯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冰箱里依旧空空荡荡,他拿出两个鸡蛋,又翻出仅剩的一小把挂面。
水烧开,面条下锅。
纪书漾盯着锅里翻滚的白沫,脑子里还在回旋着昨晚没解出的那道电磁场综合题。
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坠。
“咳…咳咳……”纪时泽压抑的咳嗽声从卧室传来。
纪书漾立刻关掉火,快步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哥?你还好吗?”
门内咳嗽声停了片刻,传来纪时泽沙哑的声音:“……没事。几点了?”
“六点十分。面快好了。”纪书漾回答。
“嗯。”里面应了一声,接着是起床穿衣服的窸窣声。
纪书漾回到厨房,把面条捞进两个碗里,各卧上一个荷包蛋。
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碗里的那个鸡蛋用筷子小心地夹起来,放进了纪时泽的碗里。
纪时泽出来时,脸色比昨晚更差,眼下乌青浓重,嘴唇没什么血色。
他拉开椅子坐下,看了一眼自己碗里多出来的那个鸡蛋,又抬眼看向纪书漾。
“哥,你吃。”纪书漾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搅着自己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我……不太饿。”
纪时泽没说话,拿起筷子,沉默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但动作有些僵硬,似乎在忍受着胃部的不适。
“药吃了吗?”纪书漾忍不住问。
“吃了。”纪时泽简短地回答,放下空碗,“晚上家教,地址给我。”
纪书漾连忙拿出手机,把书香苑王阿姨家的地址和电话调出来给纪时泽看。“3栋2单元501,王阿姨,电话是……”
纪时泽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记下。“九点结束,九点半前到家。记住时间。”他收起手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我会打电话。”
“知道了。”纪书漾点头。
纪时泽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我去医院了。你……路上小心。”
“嗯,哥你也……”纪书漾的话没说完,纪时泽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声音隔绝了外面清晨微冷的空气。
纪书漾看着桌上纪时泽留下的空碗,里面连一点汤都没剩。
他低头看着自己碗里几乎没动的面条,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塞了几口。
市一中高三教室,数学课。
讲台上老师讲解着复杂的导数应用,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纪书漾努力集中精神,但眼前的公式和数字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不断晃动、重叠。
昨晚强撑到后半夜的疲惫感此刻排山倒海般袭来,眼皮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抬起。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点。
他强迫自己跟上老师的思路,在笔记本上飞速地记着。
“……所以,这个临界点的判断,关键在于导数为零且变号……”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
纪书漾的笔尖顿住了。
“纪书漾!”同桌林筝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老师看你呢!想什么呢?”
纪书漾猛地回神,发现数学老师正皱着眉看向他这边。
他赶紧低下头,胡乱地在笔记本上划了几笔,心脏怦怦直跳。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纪书漾的心沉了下去。
课间,教师办公室。
数学老师王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平时对纪书漾这种尖子生颇为关注。
他看着站在办公桌前,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明显的纪书漾,眉头紧锁。
“纪书漾,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啊。”王老师敲了敲摊开的作业本,“连着几次小测,成绩波动很大。今天的课也明显走神。怎么回事?家里的事……影响还没过去?”
纪书漾低着头,“……对不起,王老师。我会调整的。”
“调整?”王老师叹了口气,“高三了,时间就是分数!我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咬紧牙关!你底子好,是有希望冲顶尖名校的苗子,别因为一时的情绪耽误了前程!”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好?压力太大了?”
“……有点。”纪书漾含糊地应着,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压力大也要学会调节!晚上别熬太晚!白天打起精神!”王老师语重心长,“这样吧,这周的数学晚自习,你留下来,我给你梳理一下这几个易错点。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晚自习?纪书漾心里咯噔一下。周三晚上……他要去书香苑家教!
“王老师,我……我周三晚上……”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难道说他要去做家教赚钱?老师会理解吗?还是会觉得他不务正业?
“周三晚上怎么了?有事?”王老师追问。
“……没,没什么。”纪书漾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指甲掐进了掌心,“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嗯,去吧,下节课认真听。”王老师挥挥手。
纪书漾走出办公室,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周三晚上的时间……怎么办?
请假?
王老师肯定不会批,还会追问到底。
翘课?
被发现后果更严重。
跟王阿姨改时间?
第二次就改,人家会怎么想?
还会要他吗?
巨大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感觉前路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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