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考试的不感兴趣表现得过于明显，一直到上车，秦闲都没有再问过跟考试有关的问题。然而一上车，李军盛就跟被按了开关一样滔滔不绝，说得还全都是关于期中考的：

　　“你们这次考得怎样啊？”

　　“题目不难是吧？简单所有人都简单，那就更不能出错。”

　　“李烨能不能考三个六？还有秦闲，秦闲能不能考个五百八？”

　　李军盛说一句，李烨应一句。几个来回过后，李烨心里的不耐烦越来越显著，问他爸：“能别说考试了吗？”

　　“你们是学生，学生就是要学习，不说考试说什么。”李军盛看着前路，没看见后视镜里李烨皱着的眉毛。

　　李烨没再接话，用鼻子出了阵气，偏头看向车窗外。

　　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秦闲看了李烨的后脑勺一眼，心里猜测着李烨是不是没考好心情不好，出口打圆场：“我们这周还搞了运动会。”

　　李军盛闻言，回答道：“运动会也不错，看来你们这周过得很充实啊，哈哈。”

　　秦闲不知道怎么接话，跟着“哈哈”笑了两声，又去看李烨。

　　其实李烨并没有特别烦，只是不舒服，就像有人地按着他的两个肩膀不让他挺胸一样，有些累。但有些累也是累，而且为了避免话题再落到学习上面去，他还是装出了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秦闲看了李烨半分钟，见李烨实在没有搭理自己的迹象，心想李烨可能真的心情不好，也就没再看李烨，而是低下了头，看自己的掌纹，和跟掌纹一样皱的鞋面。

　　李军盛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后排两个男生都不理他，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摸一把自己的光头，然后专心致志地开车。

　　半小时后到街上，等秦闲下车后李烨朝他挥了挥手，秦闲也挥挥手，然后钻进出租屋大门里，看不见了。

　　考试周没作业，范新梅在网上给李烨找了几套试卷让他这两天写。吃完饭离写作业的时间还差一小时，店里也没几个客人，李烨就坐在常坐的那个角落里玩手机。

　　“老婆诶——”坐在收银台的李军盛朝正在搞卫生的范新梅喊。

　　“干什么？”范新梅拿着抹布走向收银台。

　　“给我两千块，我没钱了。”李军盛说，“收租的给我发信息了。”

　　范新梅擦了擦手，拿起手机，转给李军盛两千。李军盛交了租，收租的收钱后给他发了句“生意兴隆”。

　　李烨听到李军盛说的话，心里突然有点慌：什么叫没钱了？

　　他收起手机站起身，走到收银台前，问他爸妈：“我们店里的租金多少钱？”

　　“一千三。”范新梅说，“怎么了？”

　　李烨咽了咽口水，看向他爸：“你连一千三都没有了吗？”

　　他爸没看他，看着自己手机里的余额，回答道：“前几天拿烟用完了。”接着又抬头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们钱很多吗？傻儿子。”

　　他妈笑了笑，用刚碰过抹布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钱不好赚哟——”

　　拿烟是家里开销最大的一项活动，李烨听到这个原因之后稍微松了口气，还好，家里没破产。

　　他又重新跑回角落坐下，没玩多久，有个同学突然一次性给他发了几十条消息。他点开微信看，全都是运动会那两天别人给他拍的照片。

　　他回了个谢谢，挨个保存照片，接着想起什么，戳进跟秦闲的聊天界面，打字问：

　　【耶】运动会拍的照片呢
　　【耶】【动画表情：我疑惑鸟】

　　没过两秒，秦闲就回了他消息。
　　——秦闲回消息的速度真的很快，李烨想。

　　【秦闲】那个同学还没发给我
　　【秦闲】我去问问

　　李烨对着屏幕发呆，约莫一分钟后，秦闲回来了。

　　【秦闲】【图片】
　　【秦闲】他说他忘了。
　　【秦闲】【动画表情：说的什么鸟话】

　　【耶】【动画表情：说的什么鸟话】
　　【耶】说起来，你同桌怎么还没来加我的微信

　　【秦闲】不知道，是不是忘了
　　【秦闲】你同桌也没加我的

　　【耶】可能也是忘了吧

　　【秦闲】真是贵人多忘事

　　【耶】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吧

　　【秦闲】不管

　　【耶】【动画表情：太厉害鸟！】

　　李烨退出微信，在相册里刚刚保存的照片中挑挑拣拣，把那些他闭眼的眼镜反光的表情狰狞的照片都删掉，然后再去修图软件。

　　他不P图，用修图软件只是因为软件的拼图功能比手机自带的要好用一点。

　　秦闲和他的合照在相册的最顶端，他本来想也没想就要点下去，却在按倒屏幕的前一刻停住了手指。

　　秦闲跟其他同学都不一样，秦闲是他的邻居，是跟他认识最久的人。他没有把秦闲跟其他同学归到同一类，也不是很想这么做。

　　如果他的同学和朋友是一个冰柜里琳琅满目的冰淇淋，那么秦闲就是他最爱吃的牌子。不是别的冰淇淋不好，只是这个牌子实在特别，他更愿意单拎出来，让别人知道自己更中意它。

　　于是思来想去，李烨最后没有把秦闲的照片和其他同学的拼到一起，发朋友圈的时候他还特意把跟秦闲的那张合照放到了最中间。

　　朋友圈的文案是“运动会【跳跳】【转圈】”

　　一小时后，李烨在楼上写试卷写得有些心不在焉，点开微信。吕宏远给他发了消息，他暂时忽略，点开朋友圈，发现秦闲也发了条朋友圈。

　　秦闲的朋友圈文案跟他的一模一样：“运动会【跳跳】【转圈】”。没有拼图，总共也就九张照片。

　　跟他的那张合照也在最中央。

　　李烨点了个赞，评论道：【你怎么偷我文案】

　　给秦闲的朋友圈评论完，他又去看自己朋友圈的反馈，赞挺多，密密麻麻的ID群蚁排衙一样排了七八排。评论也很多，占据了手机屏幕的四分之三。

　　有半数评论是夸他好看的，被他当玩笑草草回复了。剩下的一半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中间那张合照是单独的？

　　还有一条，是秦闲的：“我受宠若惊，你怎么这么好”

　　李烨对着屏幕“嘿嘿”笑了笑，没理那些复制粘贴同一个问题的评论，回复秦闲的评论：“你也好好”

　　翻完朋友圈，他才去看吕宏远的消息。

　　【吕宏远】对了对了
　　【吕宏远】你那个五班同学的微信
　　【吕宏远】发给我发给我

　　【耶】【个人名片】忙

　　名片发过去之后吕宏远没回应，李烨就没再看手机，重新开始写试卷。

　　因为不想思考，所以他做得很快，基本上是在乱写。一个小时之后他写完试卷，他妈上楼对答案。数学十一道选择题他错了三道，填空题也错了一个，大题更是惨不忍睹，五道大题全对的只有第一道，后面每一道都丢了分，第十九题第二问和第三问直接就没写。

　　他妈改完试卷，很难以置信地嚎道：“错这么多？”

　　李烨明白自己错得的确有些离谱，甚至写出来一个坐标为（1，1）的单位向量——还好他妈没上过高中，看不懂——但他本来就不想在刚考完试这个时间节点做题，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应付试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写完就不错了。”他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刚考完试就让我做试卷，累死我了。”

　　范新梅用手在他头上拍了五六七八下，嘴里说着：“现在不努力学习，以后赚不到钱去厂里打工啊。”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李烨的恐惧点，他一直很担心，生怕自己以后养不活自己。但恐惧并没有让他生出愧疚和动力，他仍然趴在桌子上，故作不以为意地说：“那我就去要饭吧。”

　　范新梅瞪了他一眼：“没志气。”

　　李烨只是在开玩笑，却换来这么严肃的批评，当即就有些不高兴，没说话，起身下了楼。

　　猫在厨房里睡觉，李烨上去狠狠揉了几下。被扰清梦的猫很不满地朝他叫了两声。

　　他跑到店门外发呆，旭华厂门口的小摊已经占满了对面那条马路。从摊位上升起的各种劣质油烟弥漫在空气里，挡住了天上的星星。

　　他妈出来启动电动车，他坐上去，听到一声喜出望外的“李烨！”

　　他转头朝声音的来向看，看到秦闲站在五米外，手上拿着一个从地摊上买的奥尔良鸡腿，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愣了愣，随后朝秦闲微笑，接着又想起自己带着头盔，秦闲可能看不到，于是便举起双手，在脸旁边轻轻地挥着。

　　“我回家了！”他喊。

　　“我也回家！”秦闲喊回来。

　　范新梅跟秦闲打了个招呼，随后发动电动车，慢悠悠地载着李烨走了。

　　洗完澡，他通过了何嘉乐发来的好友申请，跟何嘉乐打了个招呼。

　　睡觉前，李烨朝窗外的夜空看了一眼。今天的夜空是深黑色，像一块平整的黑布，没有星星。

　　翌日起床后，李烨看到时间已经来到了十点，悲哀地想着自己怎么睡了那么久，还有六个小时就要去上学了。洗漱的时候他又想起这周他是星期五放假的，周末比以往长半天，上学离他还远着呢。

　　对他来说，长一点的周末和平常的周末没什么大的区别，毕竟他没多少钱，不可能趁着这多出来的一天出门玩乐。他只能用比以往更多的时间看店、写题、玩手机。

　　下午写试卷的时候，秦闲给他发来几张图片，是购物软件里搜出来的相机。

　　【秦闲】之前说要买相机
　　【秦闲】你挑一个吧

　　【耶】第三个吧
　　【耶】我看它长得还行

　　【秦闲】【OK】

　　【耶】【转账】

　　【秦闲】【转账已接收】

　　【耶】

　　星期六晚上，他在朋友圈里看到徐思彤和刘佳佳去海边来了个一日游。虽然他不是很理解一天不到的时间能玩些什么，但不妨碍他在点赞的同时心生羡慕。

　　星期天返校后，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办公室去用各科老师的电脑查成绩。李烨没多大兴致，周围的其他人都跑到办公室了，他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发呆。

　　看完成绩的吕宏远拿着记了分数的纸跑回教室，咋咋呼呼地对李烨说：“你考进前三十了！年级二十七！”

　　李烨对这个结果没什么反应，平淡地“哦”了一声。

　　吕宏远问：“考二十七你还不满意吗？”

　　“不是不满意。”李烨说，“但是满意也不用大叫吧。”

　　吕宏远“哦”了一声，把那张纸放在桌面上，开始一科一科地对比李烨跟自己的成绩。

　　等吕宏远对完，李烨把自己的成绩抄了一遍，随手丢进笔盒里。

　　第一节晚修上到一半，窗外突然开始飘雨，细细密密的雨丝让世界变成雾蒙蒙的一片。下课后李烨走到教室侧后门外的走廊上，看着雨里的世界发呆。

　　校外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车辆的前灯在水气里晕出一圈圈彩光，远处贸易中心的大楼在雨里安静地站着。

　　“你好。”上完厕所的秦闲站到他的旁边，轻轻打了个招呼。

　　李烨微微偏头，朝秦闲弯弯眼角，回应道：“你也好。”

　　秦闲跟他一起看雨。雨声很温柔，点点滴滴地溜进两人的耳朵里。

　　李烨知道秦闲一定会开口跟自己聊天，暗自猜测着秦闲会聊什么。

　　最后他想，应该还是聊考试，毕竟刚出成绩。

　　果不其然，半分钟后，秦闲开口问他：“你……考得怎么样？”

　　李烨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直接把自己的名次说出来，而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道：“还可以。”

　　星期五车上李烨不愿意跟李军盛聊考试的情景仍然在秦闲的脑子里，因此直到刚刚，秦闲都还认为李烨没考好，问李烨考得怎么样的时候也十分小心。然而李烨说自己考得还可以，这让秦闲心里的谨慎少了一些。

　　“能说你考了多少名吗？”秦闲又问。

　　李烨看着雨说：“全班第三，年级二十七。”

　　雨变得有些大，砸到走廊围墙上，摔得四分五裂，几滴水珠跳上两人的手臂和脸颊。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点，挨着教室的窗户，继续聊天。

　　“这么厉害。”秦闲由衷地夸赞道，“你真的好厉害。”

　　李烨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还好吧，还好。”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每科的成绩？”

　　李烨闻言，说了句“你等等”，转身敲了敲窗。吕宏远拉开窗户问他：“什么事？”

　　李烨伸手：“帮我把我笔盒里那张写了我成绩的纸拿给我，谢谢你。”

　　吕宏远把纸递过来，还跟秦闲打了个招呼：“帅哥你好啊。”

　　秦闲笑笑，点头：“帅哥你好。”

　　李烨把纸给秦闲，秦闲看完，感叹道：“物理这么难你竟然能考九十四，好高啊。”

　　“还好还好，不算特别高。”李烨说，“我们班有个九十八的。”

　　秦闲抿抿唇，看向李烨：“可是九十四也很高了啊。”

　　他才考七十分。

　　李烨心道好吧，问秦闲：“那你能不能说你考了多少名？”

　　“年级三百五。”秦闲看着他说，“比上次高了一点点。”

　　李烨不知道秦闲心里是怎么想的，说了句不会出错的话：“那也很好了，有进步就是好事。”

　　秦闲笑着说：“我也觉得。”

　　两人又在走廊上聊了一会儿，直到上课铃响，各自回了教室。

　　六班的期中考成绩刚好排年级第三，而接下来两节又恰好是数学晚自习，于是张斌很信守承诺地找来了一部电影。

　　坐两边的同学把窗帘拉上，前排的同学关掉电灯，教室里一片黑，电脑屏幕发着幽幽的光。

　　电影是很经典的《星际穿越》，李烨初中已经在班上看过一遍了，于是电影开场后他下楼去小卖部买了根甜筒，悠哉游哉地边走边吃。

　　看电影的时候，偶尔能听到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这让李烨觉得十分惬意。

　　当晚回宿舍，李烨和吕宏远在风雨走廊下遇到了秦闲跟何嘉乐，于是四个人又走到一起。吕宏远和何嘉乐周末一起打了几把游戏，现在聊得不亦乐乎。李烨跟秦闲走在后面，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聊天。

　　“刚刚张斌给我们看电影了。”李烨说，“他说周三班会课再请我们吃麦当劳。”

　　“张斌真的太好了。”秦闲羡慕地说。

　　李烨笑了笑，又说：“到时候我给你留一点。”

　　秦闲莞尔：“你也好好。”

　　“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李烨很不要脸地说。

　　秦闲的笑意没消，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拉起李烨的手臂，左右晃了晃。

　　李烨没把手臂收回来。

　　在其他人触碰自己身体的时候，李烨都能神色自若地躲开，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可是一旦碰自己的人变成了秦闲，他好像就失去了这些功能。

　　一开始不躲，是因为那时他和秦闲还不太熟，他不好意思让秦闲感到被嫌弃。现在不躲，则是因为之前都没躲，要是突然躲了，秦闲可能会尴尬，不，肯定会尴尬。

　　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在跟李烨熟到一定程度之前，其他人都不会主动触碰李烨。秦闲却在他们刚认识不久后就用手碰他，抑或是戳他的腰，跟别人比起来像是少了一个过渡的阶段。

　　于是秦闲在他这就成了一个特例。

　　至于有没有其他因素，他可以肯定是没有的。虽然秦闲对他而言比较特别，但他清楚自己的感情，目前对秦闲并没有心动一类的想法，仅仅是把他当作最要好的朋友而已。

　　雨一直下，睡觉前，盖着空调被的李烨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凉丝丝的。

　　大概是冷气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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