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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红光的显影劫
顶楼平台上那个划在尘埃里的等号(=),像一道无声的契约,烙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也烙印在叶栖桐的心口。阳光依旧灼热,风卷着尘埃飞舞,但空气里弥漫的已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暴怒或疏离,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伤痕余温的平静。陆祺珩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个等号凹陷的边缘,侧脸在强光下显露出一种近乎新生的、笨拙的松弛感。包裹着白色绷带的脚踝,不再是被刻意隐藏的耻辱标记,倒像是一枚共同经历风暴后的、沉默的勋章。
叶栖桐抱着她的深蓝色笔记本和相机包,坐在不远处的尘埃里。笔记本封皮下,那个并置的太阳与残缺月牙的符号(☉ || ?)安静地躺在纸页间,像一颗被妥善收藏的种子。她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感受着身边这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不再紧绷的气息。风掠过她的发梢,带来远处模糊的喧嚣,此刻却像遥远的背景音,衬托着这片废墟高台上的静谧。
这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嗡…嗡…”
沉闷的震动声再次从陆祺珩身侧的书包里传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绞紧了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
陆祺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指尖从等号的凹痕中抽离。他没有立刻去拿手机,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震动的来源,深褐色的眼底刚刚融化的一丝暖意迅速冻结,重新被一层冰冷的灰烬覆盖。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再次压上他的肩头。
叶栖桐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又是电话。又是那来自“完美模具”的召唤。
陆祺珩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拉开了书包拉链。手机屏幕亮起,依旧是那个名字——“母亲”。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公式化的平稳声线再次武装起来,像一层无形的铠甲。
“……嗯,知道了。……申请表没问题,我确认过了。……脚踝?没事,轻微拉伤,不影响后续计划。……瑞士那边的时间表,晚上我会同步邮箱。……好的,准时。”
叶栖桐默默听着。每一个“嗯”、“好”、“知道了”,都像冰冷的铆钉,将他重新钉回那个名为“陆祺珩”的完美框架里。她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被强行压抑的倦怠,一种混杂着无力感和深切共情的酸涩在心底蔓延。她移开目光,望向远处操场上模糊跃动的人影,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
电话挂断。陆祺珩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僵了几秒。手机从他手中滑落,再次跌落在水泥地上的砂砾中。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任由炽烈的阳光灼烤着眼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被强行咽下的情绪都压制回去。
“我得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和疲惫。他没有看叶栖桐,只是支撑着身体,忍着脚踝的刺痛,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处,他眉头微蹙,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平静。
叶栖桐也站起身,点点头,没有多问。她看着他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捡起地上的书包和手机。阳光落在他挺直却略显沉重的脊背上。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陪伴,沿着空旷的楼梯间向下走去。脚步声在寂静中带着轻微的回响,如同两人之间刚刚建立又即将面临考验的、脆弱的连接。
几天后的午休,叶栖桐抱着几本精心挑选的摄影集和她的“显影配方”笔记本,脚步轻快地走向文学社活动室。顶楼平台的阳光和那个沉默的等号,像一剂强心针,让她暂时摆脱了流言的低气压。摄影展的筹备进入了关键阶段,她构思的“光与尘的褶皱——城市边缘的诗意”系列已经初具雏形,今天约了陈墨阳讨论选片和文字配稿。
活动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旧书和显影液混合的气息。陈墨阳正伏案整理着一叠刚收到的投稿照片,看到叶栖桐进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栖桐,快来!看看我这组街拍的初筛,光影对比绝了!”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几张照片,兴致勃勃。
叶栖桐放下东西,凑过去看。照片拍的是雨后的老街,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天光,构图和瞬间捕捉确实精彩。她由衷赞叹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相机包,拿出一个厚厚的透明文件夹,里面是她初步筛选出来的十几张样片。
“学长,这是我那个‘边缘诗意’系列初选的片子,还有我写的配文草稿,想请你看看感觉……”她将文件夹和摊开的笔记本推到陈墨阳面前,语气带着期待。
陈墨阳推了推眼镜,认真地翻看起来。照片有清晨扫街老人布满皱纹却专注的侧脸,有深夜便利店店员对着空荡货架发呆的剪影,有废弃工厂窗台上顽强生长的一盆绿植……视角独特,充满了对平凡生命的敬意和观察者的温度。配文的文字也如她的镜头般细腻沉静,将瞬间的影像延伸出更深的人文思考。
“栖桐,这组太棒了!”陈墨阳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视角独特,情感真挚!尤其是这张——”他指着那张废弃工厂窗台绿植的照片,“配上你这句‘钢筋水泥的裂隙里,生命以最卑微的姿态宣告存在’,简直点睛之笔!这组绝对是展览的重头戏!”
叶栖桐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被认可的喜悦驱散了多日的阴霾。“谢谢学长,我还想再打磨一下文字,让影像和文字的互文性更强些……”
“当然没问题!我帮你一起推敲……”陈墨阳拿起笔,在叶栖桐的笔记本上划拉着,两人就着照片和文字热烈地讨论起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摊开的照片和笔记本上,空气中浮动着对艺术纯粹热爱的微光。
就在这时,活动室虚掩的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推开了!
苏晴如同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旋风,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平时跟她形影不离、同样打扮精致的女生。苏晴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轻蔑与恶意的笑容,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直接刺向正和陈墨阳讨论的叶栖桐。
“哟,这么热闹?讨论怎么用你那破相机拍出更‘感人’的垃圾,好去展览上丢人现眼?”苏晴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玻璃,瞬间打破了活动室的宁静与专注。
叶栖桐和陈墨阳同时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陈墨阳皱起眉头,站起身:“苏晴,我们在讨论正事,请你……”
“正事?”苏晴嗤笑一声,抱着手臂,下巴抬得更高,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叶栖桐的照片,如同看着一堆碍眼的垃圾,“拿着个破相机,拍些下里巴人的玩意儿,配上几句无病呻吟的酸文,也叫正事?叶栖桐,你以为靠这个就能挤进不属于你的圈子?就能吸引不该你看的人?”她的话语直白而恶毒,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指向性。
叶栖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愤怒和屈辱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涌,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当众扒开伤口的羞耻感。
陈墨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苏晴,注意你的言辞!艺术表达没有高低贵贱,栖桐的作品很有价值!请你离开!”
“价值?”苏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她身后的两个女生也配合地发出刺耳的讥笑。苏晴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像毒蛇般死死缠住叶栖桐,“她的‘价值’,就是像个阴沟里的老鼠,用镜头偷窥别人不想被看见的东西!图书馆里勾引不成,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文艺女神?陈墨阳,你被她这副清纯无辜的样子骗了吧?她骨子里……”
“够了!”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从门口传来!
陆祺珩!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活动室门口,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天空。他显然是路过,却被里面的争吵吸引。此刻,他挺拔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周身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像无形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活动室。
苏晴被打断,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找到了更大的舞台。她转过身,脸上瞬间换上委屈和指控的表情,声音也拔高了八度:“祺珩!你来得正好!你看看她!她偷拍你!在顶楼!拍你狼狈的样子!现在还想把这些照片拿去展览博眼球!她就是个……”
“闭嘴!”陆祺珩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打断了苏晴的表演。他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沉沉地扫过苏晴那张因愤怒和得意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的叶栖桐身上。
活动室里死寂一片。陈墨阳担忧地看着叶栖桐。苏晴和她身后的女生则屏息等待着,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期待。
陆祺珩一步步走到桌边,目光落在叶栖桐摊开的那张废弃工厂窗台绿植的照片上。照片旁,摊开的笔记本上,还写着她清秀的字迹:“钢筋水泥的裂隙里,生命以最卑微的姿态宣告存在。”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一瞬。深褐色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晴,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平稳:“她的照片拍什么,是她的事。与你无关。”
苏晴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祺珩!她拍的是你!在顶楼!她……”
“我说了,与你无关。”陆祺珩的声音更冷了一分,带着一种无形的驱赶意味。他不再看苏晴,目光重新落回叶栖桐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却也绝非温暖,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
苏晴被陆祺珩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精心策划的揭发和羞辱,非但没有达到预期,反而被陆祺珩一句“与你无关”轻飘飘地挡了回来!巨大的羞辱感和失控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好!与我无关?!”她尖声叫道,眼中闪烁着疯狂和恶毒的光芒,“那跟这些垃圾有关吧!”话音未落,她猛地伸手,一把抓起桌上叶栖桐那个装着初选样片的透明文件夹!动作快如闪电!
“苏晴!住手!”陈墨阳惊怒交加地喊道,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活动室里骤然炸响!
苏晴脸上带着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意,双手用力,狠狠地将那个厚厚的文件夹从中撕开!透明的塑料封面被暴力扯裂!里面叶栖桐精心挑选、小心保护的十几张样片,如同被惊飞的脆弱蝴蝶,哗啦啦地散落出来,飘飘洒洒地落向地面!
“我的照片!”叶栖桐失声惊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识地扑过去,想要抢救那些飘落的影像!
然而,苏晴的动作更快!她像是疯魔了一般,根本不给叶栖桐机会!她抬起穿着精致小皮鞋的脚,带着一种恶毒的、毁灭性的快感,狠狠地踩向那些飘落在地的照片!
“咔嚓!” “嗤啦!” 鞋底踩踏照片、摩擦纸张的刺耳声音接连响起!
“垃圾!都是垃圾!拍些破烂玩意儿就想登堂入室?做梦!”苏晴一边疯狂地践踏着,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脸上是扭曲的疯狂,“我让你拍!让你勾引!让你装!”
叶栖桐扑到一半的动作僵在半空!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耗费心血捕捉的瞬间、那些承载着她对城市边缘生命敬意的影像,在苏晴的鞋底和地面的摩擦下,被无情地踩踏、撕裂、扭曲!那张扫街老人布满皱纹的专注侧脸被踩上了肮脏的鞋印;那张深夜便利店店员的孤寂剪影被从中撕裂;那张废弃工厂窗台的顽强绿植被碾得皱成一团……每一张被毁的照片,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狠狠剜过!
巨大的震惊和心痛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构筑在镜头后的精神堡垒,她对抗流言的唯一武器,她视为珍宝的“边缘诗意”,在这一刻,被彻底践踏、撕碎、化为齑粉!
陈墨阳也惊呆了,随即是巨大的愤怒:“苏晴!你疯了!住手!”他冲上前想要拉开苏晴。
就在这混乱的、毁灭性的瞬间——
一道身影如同被激怒的猎豹,带着骇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从叶栖桐身边冲了过去!是陆祺珩!
他没有冲向施暴的苏晴。
他的目标,是叶栖桐放在桌角、装着备用胶卷和重要底片的小型防水相机包!
在苏晴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陈墨阳愤怒的呵斥声中,在那些承载着心血的影像被无情践踏的刺耳声响里,陆祺珩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他一把抓起那个深蓝色的相机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性,迅速而有力地将其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同时,他另一只手臂猛地向后一扫,将叶栖桐挡在了自己身后!
“砰!”
他身后的椅子被他扫倒,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猛地转过身,将叶栖桐和那个被他护在怀里的相机包完全挡在自己身后。他挺拔的身躯像一堵突然竖起的冰冷高墙,隔开了疯狂的苏晴和那片被践踏的狼藉。他低下头,目光沉沉地、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地锁定了还在疯狂踩踏照片的苏晴!
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漠然,不再是复杂的审视,而是燃烧着一种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像守护领地的雄狮,亮出了最锋利的獠牙!
“滚!”一个冰冷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字眼,如同炸雷般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
整个活动室瞬间死寂!连苏晴疯狂的踩踏动作都僵在了半空!她被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暴怒和杀意彻底震慑住了!脸上的疯狂和快意瞬间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苍白!
陆祺珩不再看她。他抱着那个深蓝色的相机包,护着身后如同失了魂般的叶栖桐,在死寂和满地狼藉中,一步一步,朝着活动室深处那扇紧闭的、通往暗房的厚重木门走去。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凝固的空气中。他拉开暗房的门,里面幽深的红光如同异世界的入口。他没有丝毫犹豫,拉着失魂落魄的叶栖桐,一步跨了进去!
“砰!”
厚重的木门在两人身后重重关上!将活动室里的死寂、狼藉、苏晴惊恐苍白的脸、陈墨阳震惊愤怒的目光,以及满地破碎的照片,彻底隔绝在外!
暗房内。
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暗红。只有高处安全灯散发着微弱、诡异的光芒,勉强勾勒出放大机、水槽的模糊轮廓。浓重的化学药剂气味混合着尘埃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叶栖桐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臂弯深处闷闷地传出。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更灼烧着她被彻底撕碎的心。那些被践踏的照片,那些被撕碎的“边缘诗意”,在她脑中反复闪现、切割。
陆祺珩站在她面前,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深蓝色的相机包,像抱着最后的堡垒。暗红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剧烈起伏的胸膛。他低头,看着蜷缩在地上、因巨大心痛而崩溃颤抖的叶栖桐,那双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眸深处,翻涌起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和无措。
暗房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叶栖桐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在幽深的红光中低回、盘旋。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陆祺珩刚刚筑起的暴怒壁垒,也切割着他内心深处那片名为“废墟”的荒芜之地。
他握着相机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惨白。深褐色的瞳孔在暗红的光线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收缩、震颤。他看着地上那个被彻底击垮的身影,看着自己怀中这个被她视为生命延伸的相机包,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暴戾与痛楚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显影液,在他冰封的心湖里疯狂翻涌、沸腾,即将冲破最后一道理性的堤坝!
暗房里,红光幽微,如同凝固的血。叶栖桐破碎的呜咽是唯一的声响。陆祺珩高大的身影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在红光中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将蜷缩在地的叶栖桐完全笼罩。他怀中的相机包,像一个沉默的、滚烫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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