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推开车门，鞋底踏上石板地面，四周陌生的庭院轮廓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闻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并不是上一次林疏雨暂住的酒店。
　　身后传来车门关闭的轻响，紧接着是靠近的脚步声。
　　“抱歉，没有提前告知你。”
　　林疏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随即绕到她面前站定。暖黄的门厅灯光在她身后晕开一圈光晕，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影。她微微俯身，伸手整理着闻辞鬓角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碎发。
　　“以后每周薛助理会接你过来。这是我父亲名下的宅子，初霁住在这里。”
　　闻辞“嗯”了声，压下那阵有些微妙的感觉。她想，这都是因为林疏雨开出的费用太诱人了。
　　她垂着眼眸：“你现在……也住在这里么？”
　　林疏雨的声音融在晚风中，辨不清情绪：
　　“你希望我住在这里么？”
　　近乎反问的话语，勾连起大学时那些零散的传闻碎片，关于林疏雨早逝的生母、关于她父亲沈宏——那位国瑞集团的掌舵人，在她大二那年曾作为重要嘉宾出席过国艺的毕业典礼。林疏雨的名字，连同她周身的光环，似乎天然地与那个复杂的家庭捆绑在一起。
　　然而，除却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闻辞从未真正听林疏雨主动提起过只言片语。那片属于林疏雨的私人领域，始终笼罩着一层疏离的薄雾。
　　“对不——”几乎是下意识的，闻辞想要为这突兀的探询道歉。
　　“我会回来监督初霁上课。”林疏雨温和地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道歉，后半句话染上了安抚的意味，“父亲不常在，你不用担心。”
　　闻辞抿了抿唇，点点头。在她试图消化这短暂对话中蕴含的信息量时，手指被温热的触感拢住，林疏雨牵住了她。
　　她就这样跟在林疏雨身后，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别墅。
　　玄关的灯光柔和地洒下，闻辞换好拖鞋，随着林疏雨踏入客厅。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更为空旷，米色的沙发组孤零零地摆在中央，水晶吊灯投下暖白的光。闻辞有些局促地被引到沙发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茶几上很快摆上了一杯清茶，热气升腾模糊了视线。闻辞的目光有些无处安放，最终飘向了不远处的旋梯旁，一扇落地窗立在那里，映着庭院的夜色，窗边是一架被白色防尘布覆盖的三角钢琴。墙边的壁橱里，几支小提琴整齐地悬挂，漆面锃亮，琴弦在灯光下反射着温润光泽，闻辞注意到其中一支漆面上熟悉的纹路，这是从大学时代起，林疏雨每一次重要演出的同伴。
　　林疏雨顺着闻辞的目光看过去，嘴角滑过一丝笑意：“很喜欢它么？”
　　闻辞愣了下，蓦地收回视线。
　　“它…很漂亮。”她轻声说。
　　“……音色也很好听。”闻辞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些。
　　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里，这把琴都矜贵得过分。闻辞垂下眼帘，想着，果然只有这样的琴才能配得上林疏雨。
　　“它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
　　林疏雨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久远的事，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失落，但是很快被惯常的柔和笑意取代。林疏雨的目光转向闻辞：“初霁在房间写作业。你上次拿来的材料我已经看过，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去书房聊。”
　　闻辞愣了一瞬，随即想起自己在心里反复思量过的那个“台阶”——一个可以顺理成章地、以工作之名靠近林疏雨的借口。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跟在林疏雨身后，踏上铺着厚实地毯的旋梯，灯光随着脚步亮起，驱散了楼梯间的昏暗，二楼的横廊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和书卷气。闻辞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林疏雨的背影上。
　　熟悉的视角带来了那些几乎被她遗忘的日常——在排练厅外，在图书馆长长的书架间，在通往琴房的林荫道上，她曾无数次像现在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地、带着隐秘的憧憬，像许多其他人一样，仰望着这轮遥不可及的月。
　　前面的身影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林疏雨微微侧过身，转过头。
　　闻辞也这样停下了脚步，维持着那一步之遥的距离。
　　光线从廊顶洒落，落在两人的肩上，如同薄薄的月辉。
　　“闻辞。”
　　林疏雨轻轻地唤她，声音柔和，她就这样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不容闪躲地望进闻辞的眼底：
　　“走近一些。”
　　那目光太深，太专注，像无波的古井，蕴含着难以抗拒的引力。闻辞在那目光里产生了片刻的怔愣，记忆的某个角落，仿佛被轻轻叩击了一下。
　　“闻辞？”林疏雨又唤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闻辞抿紧了唇瓣，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
　　“学姐……”
　　当林疏雨微凉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时，一股混杂着暖意的悸动从指尖涌向心口。闻辞被那温柔的力道牵引着，走进了书房，坐在澄亮的灯光下。
　　酸涩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的心脏，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我真的能跨越那些东西，走到她面前么？
　　书房里异常安静，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在这片寂静里，闻辞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不久前的车厢内，那个吻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唇上，她的目光也顺着这思绪，不由自主地落在林疏雨的唇角。
　　在林疏雨的世界里，那个吻，又有怎样的含义呢？是心血来潮的试探，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终究还是被闻辞死死地摁回了心底。
　　就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闻辞搁置了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选择了最安全的路径，顺着林疏雨递出的那个“台阶”走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轻轻滑出唇齿：
　　“有关这些材料，学姐……有哪些想要了解的。”
　　林疏雨眸子里的碎光闪烁了下，嘴角勾出一丝无奈的笑。她移开目光，走到宽大的书桌前，伸手捏起了桌上那叠并不厚的打印纸。
　　“陆老只告诉我展馆需要一首背景音乐，”她抬眸，“对这些，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闻辞低头看着纸上的段落。
　　“晚清到民初，字画大多是挣扎在时代中的文人们所作，”她整理着思绪，声音渐渐沉静下来，“陆老策划这次展览，核心是叙述那个动荡年代里江城的变迁史。小城的人们在历史浪潮的拍打下，并非全然随波逐流。他们有思想，有血性，有彷徨，更有难以言说的苦痛……这应当才是整个展览想要传达的底色。”
　　闻辞说完，下意识地用指尖捏了捏自己的指腹，等待着回应。短暂的沉默让她有些不安，她抬起眼，视线探寻地转向林疏雨。
　　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泓专注而柔和的目光，林疏雨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带着某种沉静的欣赏和探究。
　　闻辞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那目光烫到，下意识地抿紧了唇：“……学姐？”
　　林疏雨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那你觉得，陆老为什么需要弦乐器去传达这些情绪呢？”她似有所思地凝视着闻辞略显躲闪的眼睛，“挣扎与苦痛，分明是尖锐的东西。”
　　闻辞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道目光，声音变得轻而飘忽，像是自言自语：“沉重、尖锐，或是迷茫、脆弱，这些情绪并不单一，而是绵长复杂、缠绕渗透的。或许……”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最贴切的表达，“只有最细腻、最富于变化的乐音，才能承载这种生命的厚度。就像……”
　　闻辞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吐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淡淡道：“在黑暗中攀登，摇摇欲坠的时候，在绝望中支撑着他们攀爬下去的，或许并不是激烈的呐喊，而是……关于前路执着的、坚韧的希望。”
　　林疏雨眸光闪动，似乎被闻辞话语里某个点触动，正要开口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室内酝酿的氛围。
　　“姐姐？”门外传来女孩清亮而略带腼腆的声音，“我写完作业了，姐姐还在和老师谈事情吗？”
　　林疏雨抿了抿唇，倾身靠近闻辞，温热的呼吸拂过闻辞的耳廓，留下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耳语：“但，也有更多的人选择了放弃和后退。闻辞……”
　　“你想做哪一种？”
　　那声音很轻，却敲击着闻辞混乱的思绪。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林疏雨就已直起身，转身走向门口，拉开了房门。
　　一个穿着家居服、面容清秀的女孩有些腼腆地站在门口，目光好奇地看向闻辞。林疏雨温和地牵起女孩的手，将她带了进来：“初霁，这是闻辞老师。”
　　闻辞看着女孩脸上浅浅的笑，努力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与她交谈的。心跳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重重地敲打在耳膜上，闻辞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捏住衣角，努力维持着作为“老师”应有的得体与自然。
　　她脑海里回响着林疏雨的声音，以及那句低语：
　　闻辞，你想做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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