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

　　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像悬在头顶的审判日。梁漪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染血的U盘和纸条，仿佛那是连接着弟弟生命的唯一绳索。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小K和几个NE队员靠着墙站着，身上缠着绷带，血迹斑斑，眼神里全是焦灼和恐惧。

　　“梁姐…”小K声音嘶哑，“牧神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梁漪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拳头。她不敢想。保险库里那地狱般的景象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弟弟浑身是血，骨头断裂，像破布娃娃一样倒在血泊里，而那个凶徒喉咙被咬开，胸口插着金属碎片…那是何等惨烈的搏杀！他到底流了多少血？断了多少骨头？还能不能…

　　“手术中”的灯牌突然熄灭。

　　梁漪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门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医生！我弟弟怎么样？！”梁漪扑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摘下口罩，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命暂时保住了。”

　　梁漪腿一软，几乎瘫倒，被小K眼疾手快地扶住。

　　“但是…”医生的语气沉重起来，“伤势非常严重。左臂肱骨粉碎性骨折，尺桡骨也有多处骨裂，肩关节严重损伤。肋骨断了四根，其中一根差点刺穿肺叶。脾脏破裂，失血量极大。最麻烦的是左臂臂丛神经严重挫伤…这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梁漪的声音在发抖。

　　“意味着他的左手…功能恢复情况非常不乐观。”医生叹了口气，“神经损伤的恢复是漫长且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他可能…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灵活地使用左手了。”

　　“嗡”的一声，梁漪只觉得天旋地转。左手！对于一个顶级电竞选手，尤其是以上单操作细腻、反应迅捷著称的梁牧野来说，左手就是他的生命！无法灵活使用左手…这等于直接宣判了他职业生涯的死刑！

　　“不…不可能…”小K失声叫道，脸色惨白，“牧神他…他可是世界第一上单啊！他不能…”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进行康复治疗。”医生安慰道，“但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他现在还在昏迷，需要进ICU观察。你们先去休息吧。”

　　梁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ICU探视区的。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看到弟弟浑身插满了管子，脸色苍白得像纸，只有旁边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证明他还活着。他的左臂被厚厚的石膏和支架固定着，包裹得像个木乃伊。

　　梁漪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起弟弟在游戏里行云流水的操作，想起他夺冠时意气风发的笑容，想起他每次比赛前认真调试键盘鼠标的样子…那只曾经在键盘上飞舞跳跃、创造无数奇迹的手，如今却…

　　“姐…”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响起。

　　梁漪猛地抬头，看到梁牧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艰难地看向她这边。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但似乎认出了她。

　　“牧野！你醒了！”梁漪扑到玻璃前，声音哽咽，“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梁牧野似乎想摇头，但牵动了伤口，眉头痛苦地皱起。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被固定住的左臂上。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只有小指和无名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其他三根手指毫无反应。

　　梁牧野的眼神瞬间凝固了。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从震惊、茫然，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仿佛不认识它一般。

　　“牧野…”梁漪心如刀绞，她知道弟弟明白了。

　　梁牧野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他没有再睁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接下来的日子，是炼狱般的康复期。

　　梁牧野像一具沉默的机器，配合着医生和康复师的所有指令。每一次被动的关节活动，每一次电刺激，每一次尝试抬臂，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汗水。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却一声不吭。只有那紧抿的唇角和眼底深处压抑的绝望，泄露着他内心的风暴。

　　康复师拿着一个特制的、只有三个按键的练习鼠标，放在梁牧野勉强能移动的右手前：“牧野，试试这个？我们先从最简单的移动开始…”

　　梁牧野看着那个简陋的鼠标，眼神空洞。他伸出右手，颤抖着握住鼠标。屏幕上，一个光标的移动都显得那么笨拙、迟滞。他尝试着点击，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点下去的力量也无法控制。

　　“啪嗒！”鼠标被狠狠摔在地上！

　　梁牧野猛地抽回右手，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绝望。他一把扯掉手臂上的电疗贴片，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牧野！你干什么！”梁漪和康复师连忙按住他。

　　“放开我！”梁牧野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崩溃边缘的疯狂，“没用了！这只手废了！我打不了游戏了！让我走！让我离开这里！”

　　“梁牧野！”梁漪死死抱住他，泪水汹涌而出，“你给我冷静点！医生说还有希望！神经恢复需要时间！你不能放弃！”

　　“时间？！”梁牧野惨笑一声，眼中一片死灰，“一年？两年？还是十年？我等得起，NE战队等得起吗？我的队友等得起吗？！我现在就是个废物！一个连鼠标都握不稳的废物！”

　　他颓然地倒在床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无声的绝望。康复室里一片死寂。

　　梁漪看着弟弟的样子，心痛如绞。她知道，身体上的伤痛可以慢慢愈合，但精神上的崩塌才是最致命的。她默默捡起那个被摔坏的练习鼠标，走了出去。

　　几天后，梁漪带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和一个笔记本电脑回到了病房。梁牧野依旧沉默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

　　“牧野，”梁漪将文件夹放在他面前，“看看这个。”

　　梁牧野没有动。

　　“这是□□林留下的U盘里的东西。”梁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还有…祈阳的结局。”

　　梁牧野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梁漪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出来的文件、截图，还有几张照片。她点开笔记本电脑上的一个视频文件。

　　屏幕上，是祈阳被警方从祈氏集团大楼带走的画面。他头发凌乱，西装皱巴巴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只剩下惊恐和灰败。镜头拉近，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记者的闪光灯。

　　“经查实，犯罪嫌疑人祈阳，涉嫌买凶杀人、伪造证据、商业欺诈、巨额行贿…等多项严重罪行…证据链完整…将依法严惩…”新闻主播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梁牧野死死盯着屏幕，呼吸变得粗重。他看着那个毁了他和祈白一生、害死□□林的恶魔被押上警车，看着他被镣铐锁住的手腕，看着他眼中彻底熄灭的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苦、快意和空虚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完了。”梁漪合上电脑，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他会被判死刑，或者无期。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健林的仇，报了。”

　　梁牧野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仿佛又看到了祈白在停尸房里歇斯底里和最后躺在血泊中的样子，看到了他眼中那份解脱和未尽的嘱托。

　　“好好打比赛…我一直在看…还有，健林的仇…要…报……”

　　祈白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梁牧野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依旧被固定着的左臂上。那死寂的灰烬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微弱，却倔强。

　　“姐…”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把那个…练习鼠标…再给我一个。”

　　梁漪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担忧：“牧野，你…”

　　“给我。”梁牧野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某种东西，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破釜沉舟的火焰，“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打比赛。”

　　康复训练变成了地狱模式的自我折磨。

　　梁牧野不再抗拒，而是主动要求加大强度。他用右手死死抓住那个特制的三键鼠标，一遍又一遍地在屏幕上移动光标，点击目标。汗水浸透了他的病号服，滴落在鼠标和桌面上。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手臂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和神经传来的麻木、刺痛。他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虎口磨出了血泡。

　　“牧野，慢一点！这样会伤到韧带的！”康复师焦急地劝阻。

　　“别管我！”梁牧野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神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移动迟缓的光标，“再来！”

　　他像着了魔一样，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泡在康复室和电脑前。他让梁漪找来了市面上所有针对手部残疾设计的辅助设备，尝试各种键位设置和操作方式。他一遍遍观看自己过去的比赛录像，分析每一个操作细节，思考如何在左手受限的情况下，用右手和仅存的左手功能去弥补，去创造新的可能。

　　他不再追求过去的极限操作，而是开始研究战术、大局观、团队指挥。他逼迫自己用大脑去弥补双手的不足，用意识去预判，用经验去布局。

　　三个月后，梁牧野拆掉了左臂的固定支架，但手臂依旧僵硬无力，手指的灵活度只恢复了不到三成。他第一次尝试用正常的鼠标和键盘进行最简单的补刀练习。

　　屏幕上，他的英雄笨拙地移动着，补刀漏得惨不忍睹。一个简单的走位躲避技能，因为左手无法及时按下闪现键，被系统判定死亡。

　　“操！”梁牧野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鼠标键盘跳了起来。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依旧无法灵活屈伸的左手手指，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牧神…”小K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盒，眼圈红红的，“我们…大家给你做了个东西。”

　　梁牧野抬起头。

　　小K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经过特殊改装的机械键盘。键盘的左侧区域被整体抬高并倾斜，几个关键按键（闪现、传送、金身等）被特别加大，并移到了右手更容易触碰到的位置。键盘的缝隙里，还镶嵌着几颗小小的、闪着微光的白水晶。

　　“这是…大家凑钱找专业工作室定制的。”小K声音哽咽，“按键布局是按你之前研究的方案改的。白水晶…是祈白以前提过，说能带来好运…牧神，我们都在等你回来！NE不能没有你！就算…就算操作慢一点，你也是我们的核心！是我们的牧神！”

　　梁牧野怔怔地看着那个键盘，手指轻轻拂过那几颗冰凉的白水晶。祈白…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安静坐在角落，默默关注着他的少年。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身体，将那个特制的键盘接上电脑。

　　“开自定义。”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再来。”

　　一年后。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首尔高尺天空巨蛋。

　　聚光灯下，巨大的NE队标闪耀。梁牧野坐在舞台中央，戴着隔音耳机，眼神锐利如鹰。他的左手手指依旧无法像过去那样灵活飞舞，但经过无数次练习，已经能在特制键盘上完成基础的操作。他的右手则承担了大部分精细操作和关键按键。

　　决赛，BO5打满五局。对手是来自欧洲的老牌强队FNC，韧性十足。前四局战成2：2平。

　　决胜局，双方鏖战至40分钟。大龙坑爆发最终团战！梁牧野操控着他的招牌英雄刀妹，在队友的掩护下，利用刁钻的角度切入战场！他的操作不再像巅峰时期那样眼花缭乱，却多了一份沉稳和精准。每一次Q技能的位移都恰到好处，每一次W的减伤都卡在致命伤害前，E技能的比翼双刃虽然释放速度慢了一线，但角度却更加致命！

　　“NE.Muye7！又是他！刀妹进场了！目标直指FNC的ADC！”解说激动地嘶吼，“E技能！比翼双刃！拉中了！ADC被晕住了！Q上去！A！A！伤害好高！但是FNC的中单闪现过来给盾了！ADC丝血没死！反打！刀妹危险！”

　　梁牧野的刀妹瞬间被集火！血量狂掉！千钧一发之际，他按下了那个被右手拇指覆盖的、加大加粗的金身按键！

　　“叮！”金色的光芒笼罩刀妹！规避了所有伤害！

　　“金身！秒表！拖住了！NE的队友跟上来了！FNC阵型脱节了！”解说语速快如连珠炮，“刀妹金身结束！闪现！我的天！这个闪现！躲开了致命的控制！Q残血小兵刷新！再Q！目标还是ADC！A！死了！FNC的ADC倒了！刀妹还在输出！他像个战神！他还在砍！Triple Kill！Quadra Kill！Penta Kill！五杀！我的天！梁牧野！他在全球总决赛的决胜局拿到了五杀！他带领NE团灭了FNC！他要推平基地了！冠军！NE是冠军！梁牧野！他回来了！他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永不屈服的意志！他回来了！”

　　金色的雨在舞台上空倾泻而下！NE的队员们疯狂地抱在一起！小K哭喊着冲向梁牧野，将他紧紧抱住！

　　梁牧野被队友们簇拥着，高高举起。他仰起头，任由金色的彩带落在脸上。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他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轻轻吻了一下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内侧刻着“QB 2015”。

　　他望向台下沸腾的人海，望向那漫天飞舞的金色彩带，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坐在角落、安静微笑的少年。

　　祈白，你看到了吗？

　　我回来了。

　　我一直在打。

　　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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