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心安处

　　谢时予的指尖在杯沿顿住。礼堂隔音门突然被推开，宋微然慌慌张张举着手机进来：“师兄！组委会说你的课题被选为优秀案例，要加一场……”她猛地刹住，因为看见谢时予正对着手机微微摇头。

　　“知道了。”谢时予对着话筒轻声说，也不知是在回答哪一边。

　　窗外的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电话两端同时陷入沉默。谢时予能听见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那人大概刚跟着方主任出完门诊，正在练习写病历，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李奉心。”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对方，“你……”他想问对方在做什么，或是问这两天医院发生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你值班室有没有多余的润喉糖？”

　　电话那头传来抽屉拉开的声音。“有，薄荷味的。”李奉心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接着又是一阵翻找声，“怎么？讲话讲得太多，已经需要润喉糖救命了？”

　　谢时予又轻轻应了一声“没什么”，便挂断了电话。他觉得自己声音好像有点在发抖。

　　会议中心穹顶高阔，空气里漂浮着冷气与咖啡的混合气息。茶歇时分，长桌铺着雪白餐布，精致糕点旁是滚烫的咖啡壶。谢时予从休息室出来，端着一杯温水，避开人群坐在了角落。

　　年轻学者们围绕《表象的礼赞》等新书讨论正酣，声音如同玻璃碎片般飘来，扎得人脑仁嗡嗡得疼。

　　谢时予正闭目养神，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插入他的空气之中：“小谢啊。” 花白头发的王教授踱步过来，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你报告中提到的‘媒介可供性对日常行为路径的重构’，具体量化指标怎么设定的？尤其是作为年轻人第三空间的通勤场景，样本的代表性够说服人吗？”

　　他眯了眯眼，从自己日常脸盲的学者图库里勉强找到一个残影，试探性地问道：“您好，是王老师吗？”

　　对方抬了抬下巴表示他没认错，谢时予定了定心，嘴角漾出一个属于晚辈的谦恭的笑，“以刚刚您问到的通勤场景为例，我的导师陈杨以前也提出过这个问题。但是后来我们做了一些场景划分的类目处理，发现存在颇多共通之处，所以最终选择的都是筛选后存在差异性的样本。”

　　王教授气定神闲，似乎没有发现对方并不想在访谈为主的课题中和他探讨数据量化的问题，眯了眯眼追问：“具体来谈呢？”

　　谢时予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按照经济水平划分区域后，再通过实地走访或者线上联络的方式，最终选择36个主要空间，涵盖1432个待量化数据。不过我们的选题主要是质化研究，数据总归是辅助……具体实操肯定还有很多不足，明天还要仰仗老师们的指点。”

　　那人便不再说话了，只是意义不明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第三天的活动如期举办。

　　窗外的确开始下雨，但谢时予并没有在这一夜的休息中缓解多少，甚至发觉自己越来越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掌控。
　　他体质一直一般，胃病又总是时不时发作，因此自己也养成了自主留意身体状态的习惯，后来每次不舒服基本上都能自己判断个大概，再决定后面的活动安排。

　　但自打研二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被流水般的时间推着走，这种自我认知的反射弧开始越来越长，有时甚至等到极限了才堪堪警醒。

　　就好比他在去做那场加场的汇报前，胃里突然痛得有些尖锐，像是有什么在剐蹭胃壁，逼的他不得不去卫生间吐了一轮。冰凉的大理石贴着他发烫的掌心，镜中的自己额发被冷汗浸湿，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声掩盖了胃部痉挛的闷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宋微然发来的消息：[学长，还有15分钟开场。需要我或陈导通知组委会延迟吗？]

　　他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不用，马上好]。按下发送键时，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差点摔了手机。

　　礼堂的掌声隐约传来。谢时予握紧那个用了一个月的保温杯，热度顺着喉管滑入胃中，钝痛奇迹般缓和了些。

　　回到礼堂稍稍一坐，不知道是哪位人才将A大新传的汇报放在了第二个的位置，让人猝不及防，不过仔细想想也好，赶紧讲完赶紧躺平算完。

　　今天的内容进展比较快，谢时予觉得好像大伙都只是寒暄了一下，麦克风就落到了他的手里。他清了清嗓子，打开PPT，露出精心检查了许多次的质化研究内容：“各位老师好，我们是A大新闻传播学院代表组，这次汇报的主要内容是，基于媒介可供性理论的第三空间日常行为实践。下面我将从三个方面来进行阐述。”

　　谢时予的指尖在翻页器上微微发颤，投影屏幕上的文字开始扭曲成模糊的光斑。他下意识按住上腹，休闲西装布料下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台下响起细碎的议论声，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通过Cloud Analytics导入我们深度访谈的材料，可见媒介化下的通勤行为大概有……”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感觉视线开始越来越模糊，只能凭借熟练度硬讲。大概讲了10分钟，主要内容还有最后一个：“嗯……再结合罗玲玲老师的可供性理论[注①]，所以探讨第三空间媒介化下的生活场景，能够……”

　　他忽然觉得电脑屏幕有些黑屏，整个会场也鸦雀无声，充斥着一种电流搏击的“嘶嘶”杂音。他张了张嘴发现发不出来声音，这才明白那些黑屏、消音的种种问题，根源好像都出在自己身上。

　　宋微然突然从侧台快步走来，手里捧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抱歉各位专家，设备需要紧急调试。”她镇定地切换屏幕，PPT跳转到一张三维数据模型图，“请先看这段模拟演示——”

　　谢时予借着这个空隙踉跄退到幕布后，膝盖一软差点跪倒。陈杨导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一把扶住他：“你……”触到他冰凉的皮肤时猛地收声，迅速脱下西装外套裹住他发抖的肩膀。

　　“不是……低血糖……”谢时予没办法对导师的搀扶致以谢意，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喉间涌上酸苦的液体。稳了稳身形后，看见宋微然在将讲台转交给B市传媒大学队伍后，正对着手机急促地说着什么。

　　意识模糊间，有人拨开围观的人群。熟悉的消毒水气息扑面而来，熟悉的白大褂、因为慌忙而沾上些泥土的袖口、带着余温的手一起在眼前晃圈，直到那人稳稳托住他的后颈。

　　“唔……”谢时予想将脑子里密布的阴云挥散出去，也想问问这个突然接住他的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但是全身力气都好像被放在了一个抽真空的压缩机里，最多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典型案例……”李奉心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诊器金属头贴上他心口的触感冰凉刺骨，“这次……又想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小轿车急促的喇叭声透过礼堂彩窗，在谢时予逐渐寂静的耳畔投下斑驳的声响。最后清晰的感知，是有人将他打横抱起时，那枚藏在对方衣领下的、带着两道划痕的奖章，正紧贴着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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