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枳书

　　林沐几乎是飘回寝室的。指尖残留的温度，夜风里青草的气息，还有那句用物理术语包裹的“共振”告白，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次回放都让心跳快上几分。

　　同寝的女生还没回来，大概是散场后又结伴去哪儿玩了。她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对面2号楼零星亮着的灯火，猜测哪一扇属于贺知洵。夜色里的清华园静谧深邃，远远近近的楼宇轮廓像是蛰伏的巨兽，而她心中却充盈着一种轻盈的、想要飞翔的冲动。

　　她打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微红的脸颊。微信列表里，“贺知洵”的名字静静地躺在“最近联系”的顶端。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今天下午，关于展示材料收尾的简短交流。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想发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刻意。最终，她只是点开他的头像——一张极简的深空星云图，朋友圈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这很贺知洵。

　　这一夜，林沐睡得并不沉。梦里是流动的光点，是交错的电路，是幕布的光影下他专注的侧脸，还有那句低沉而清晰的“你愿意吗”。清晨被闹钟唤醒时，她竟觉得比熬夜准备展示时还要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结营仪式在礼堂举行。流程紧凑，领导致辞、学员代表发言、回顾短片、颁发优秀学员证书。当听到“贺知洵”的名字被念到时，林沐坐直了身体，看着他步履平稳地走上台，从教授手中接过证书，微微鞠躬，神情是一贯的淡然，只在转身下台时，目光似乎朝她坐的区域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她不确定他是否找到了她。礼堂人很多，光线也暗。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挺了挺背，仿佛这样就能更显眼一些。

　　周明远也得了奖，兴高采烈地朝他们这边挤眉弄眼。仪式结束后，人群涌出礼堂，夏日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林沐站在台阶上，眯着眼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沐！”周明远的声音先到了，他拍了拍她的肩，“厉害啊你们俩，最佳展示加优秀学员，双杀！”

　　“你不也是优秀学员？”林沐笑道。

　　“我那是凑数的，跟贺神不能比。”周明远夸张地摆手，随即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哎，昨晚看电影，我怎么好像看见你和贺神……单独坐在边上？聊啥呢？那么投入，电影都不看了。”

　　林沐耳根一热，面上却故作镇定：“没聊什么，就讨论了一下展示的细节。”

　　“得了吧，”周明远一副“我早就看透一切”的表情，“贺神今天早上碰到我，破天荒地主动跟我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感觉……啧，怎么说呢，春风化雨？不对，贺神那是冰山融水，罕见啊。是不是跟你有关？”

　　“你别瞎猜。”林沐被他看得有些招架不住，正好看见贺知洵从不远处的人群中走出来，立刻像看到救星，“贺知洵！”

　　贺知洵闻声望过来，穿过三三两两交谈的人群，走到他们面前。他先对周明远点了点头：“早。”

　　“早啊贺神！”周明远笑得促狭，“你俩约好了？”

　　“下午有点事。”贺知洵的回答简洁，然后看向林沐，“吃过午饭了？”

　　“还没。”林沐摇头。

　　“那一起？”他问得很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邀请。

　　周明远立刻识趣地退后一步：“得，我就不当电灯泡了。我找别的组员约饭去。下午自由活动，你俩好好‘有事’！”他特意在“有事”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嘻嘻哈哈地跑了。

　　林沐有点窘，贺知洵却似乎没太在意周明远的调侃，只是说：“走吧，去清芬园？听说那里的牛肉面不错。”

　　午饭吃得简单。牛肉面热气腾腾，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贺知洵吃饭速度不慢，但动作依旧斯文。林沐不时偷偷看他，发现他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好像……比平时更放松一些？眉宇间那种惯常的、思考难题般的微蹙不见了。

　　“下午要去的地方，远吗？”林沐忍不住问。

　　“不算远，在校园里。”贺知洵咽下口中的面，抬眼看她，“走路大概二十分钟。”

　　“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不用。”他顿了顿，补充道，“带你自己就好。”

　　这话听起来平常，但林沐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

　　吃完饭，距离两点还有一段时间。贺知洵提议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咖啡馆人不多，冷气充足，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他们各点了一杯冰饮，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气氛安静得恰到好处，偶尔有低低的交谈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林沐小口啜饮着冰柠茶，目光落在贺知洵身上。他正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阳光透过玻璃，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贺知洵。”她轻声叫他。

　　他转过头，眼神带着询问。

　　“我昨晚……其实没太睡好。”林沐说，话一出口就觉得有点傻，像是在没话找话。

　　贺知洵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没睡好”的问题，然后说：“因为展示结束，放松下来，反而兴奋？”

　　“有一部分吧。”林沐垂下眼，看着杯中晃动的冰块，“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说的话。”

　　贺知洵沉默了。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我昨晚，”他也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也没怎么睡。”

　　林沐惊讶地抬眼看他。

　　“一直在想，”他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那个比喻……够不够准确。会不会太抽象，或者……太‘物理’了。”

　　林沐没想到他会纠结这个，忍不住笑了：“我觉得……很‘贺知洵’。而且，我听懂了。”

　　“那就好。”贺知洵看着她笑，眼底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补充一点。”

　　“嗯？”

　　“共振需要能量输入，也需要系统本身具有接近的固有频率。”他看着她，眼神专注，“对我来说，你就是那个……让系统保持最佳振动状态的能量源，也是那个……频率本身。”

　　林沐的脸颊又烧了起来。这个人，明明在说更“过分”的话，用的却还是那种分析实验现象般的平静语气。可偏偏是这样，才让她觉得无比真诚，每一个字都沉沉地落在心尖上。

　　“所以，”贺知洵总结道，“昨晚失眠，可能算是一种……确认共振状态后的正常能量波动。”

　　这个解释让林沐噗嗤笑出声，最后一点紧张和羞涩也消散在清凉的空气里。“贺知洵，你以后要是写情书，是不是得附上参考文献和公式推导？”

　　贺知洵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需要，可以。”

　　两点差十分，他们起身离开咖啡馆。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烈，但走在林荫道上，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贺知洵带路，走的不是主路，而是沿着一条 quieter 的小径，穿过一片小树林，路过几栋古朴的红砖楼，最后在一栋掩映在高大银杏树后的灰色建筑前停下。

　　建筑不高，只有三层，外观是朴素的现代风格，门口挂着不起眼的牌子：“高等研究院交叉学科学术交流中心”。

　　“这里？”林沐有些疑惑。这看起来像是教授和博士生们进行学术研讨的地方。

　　“嗯。”贺知洵推开门，示意她进去。

　　大厅空旷安静，冷气很足，光线从高高的天窗洒下。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类似图书馆的纸张和陈旧木头混合的味道。贺知洵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径直走向一侧的楼梯。

　　楼梯是旋转向上的，铁艺扶手，踏上去有轻微的回响。他们上到三楼，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挂着门牌的小型研讨室。贺知洵在走廊尽头的一扇深色木门前停下，门牌上写着：“303 - 特别阅览室”。

　　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电子门禁的界面，在门边的感应区刷了一下。“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推门进去，林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并非她想象中的阅览室。房间不大，呈圆形，墙壁是深蓝色的，点缀着细密的银色光点，如同深邃的夜空。房间中央没有桌子，只有几把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弧形沙发，围绕着一个低矮的圆形平台。最引人注目的是弧形的墙面，以及从天花板垂落下来的巨大环形屏幕。此刻，屏幕是暗着的，但那种沉浸式的设计，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某种未来舱体或者天文馆中。

　　“这是……？”

　　“一个半开放的沉浸式可视化研究空间。”贺知洵走到中央的控制台前，熟练地操作了几下。“主要用于多维数据的可视化呈现和交互讨论，有时候也用来做一些特殊的天体物理或复杂系统的模拟演示。我……认识的一位师兄在这里做助理研究员，借到了下午的使用权限。”

　　随着他的操作，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环形屏幕和部分墙面的“星空”缓缓亮起，呈现出柔和的基础光效。低沉的、几不可闻的白噪音在空气中弥漫，营造出极度静谧专注的氛围。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贺知洵转过身，面对她。在幽暗的、仿佛宇宙背景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不真实，唯有眼睛格外明亮。

　　林沐走到沙发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隐约感觉到，他要给她看的，可能不仅仅是“东西”。

　　贺知洵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串指令。环形屏幕上的星光开始流动、聚集，逐渐勾勒出复杂的线条和图形。

　　“这是……”林沐辨认着，“我们做的那个城市能源模型？”

　　“是，但不完全是。”贺知洵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我们模型的抽象化和数据模拟扩展版。我导入了过去十年北京市的部分真实能源消耗和天气数据，用我们设计的算法进行了模拟运行和优化推演。”

　　屏幕上，发光的线条代表电网，闪烁的光点代表能源产生和消耗节点，不同颜色的流体状波纹代表太阳能、风能、氢能的流动与转化。整个系统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发光生命体，数据流在屏幕上实时滚动。

　　“你看这里，”贺知洵指向模型的一角，那里有一个比其他节点更亮一些的光团，“这是我们假设的‘核心调控节点’。在最初的模型里，它的参数是均一的，只是算法逻辑的一部分。”

　　他操作了几下，那个光团微微放大，旁边浮现出更详细的数据参数。“但昨晚，我修改了这部分代码。”他顿了顿，看向林沐，“我赋予了这个节点一个特殊的权重函数。这个函数不直接参与能源调度优化，但它会记录整个系统的稳定性波动、异常事件的平滑处理效率、以及……在极端假设下的系统韧性。”

　　林沐走近几步，凝视着那个光团和旁边流动的复杂函数式。一些变量符号很眼熟，另一些则很陌生。“这个函数……是基于什么构建的？”

　　贺知洵沉默了几秒。屏幕的光在他脸上变幻。

　　“基于你。”他说。

　　林沐猛地转头看他。

　　“基于你这几天提出的所有问题，基于你在展示时关于氢源多元化的补充，基于你在图书馆指着那个bug说‘这里会不会是边界条件没设好’的直觉，基于你解出那道竞赛题时用的、和我完全不同但更简洁的思路……”他一项项列举，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剖白般的力度，“我把这些‘输入’，转化成了这个节点的权重调整因子。这个节点不负责‘发电’，也不负责‘储能’，它只负责在系统可能出现僵化、陷入局部最优解、或者面对未预料冲击时，提供一种……柔性的、启发式的调节倾向。”

　　他按下另一个键。屏幕上的模拟加快了。时间尺度被压缩，模拟系统开始经历预设的“压力测试”：连续阴天导致太阳能骤降、模拟的用电高峰突发、某个关键储能单元“故障”……

　　在最初的版本中，系统虽然也能应对，但某些区域的灯光会明显变暗，负荷曲线会出现剧烈波动。而在加入了新权重函数的版本里，系统的调整似乎更加“丝滑”，资源的再分配更迅速，整体稳定性曲线明显平缓了许多。那个代表“核心调控节点”的光团，在每次系统面临压力时，都会发出一次明亮的脉动，仿佛在释放某种校准信号。

　　“看到了吗？”贺知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的存在——你的思维方式，你关注的问题角度——让这个系统变得更‘聪明’，更具适应性。这不是简单的参数优化，这是一种……结构性的增强。”

　　林沐怔怔地看着屏幕上流淌的光和数据，心脏被一种巨大的、温热的情绪充满。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些零碎的想法、偶尔的灵光一现，会被他以这种方式珍视、剖析、并融入他构建的理性世界之中。这不是夸奖，这是比任何夸奖都更郑重的认可——他将她视为一个能够正面影响他思维体系的、平等的“变量”。

　　“你把我……写进了你的模型里？”她喃喃道，声音有些哽咽。

　　“不止是模型。”贺知洵关闭了模拟，房间重新被静谧的幽蓝星空笼罩。他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林沐能看清他眼中映出的、细碎的星光，也能感受到他比平时略快一些的呼吸。

　　“林沐，”他叫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昨天我说，共振需要频率相同。但频率不是天生的，它需要调谐。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我感觉到自己在被调谐。你让我看到问题的另一面，让我意识到逻辑链条之外还有直觉和温度，让我……开始记录桂花开的瞬间。”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什么，又在半空中停下，只是指向周围无垠的深蓝“星空”。

　　“这个空间，能看到最遥远的星系，能模拟最复杂的系统。但昨天站在这里调试这个模型时，我突然觉得，所有这些宏大的、精妙的东西，如果没有人一起看到，没有人能理解其中某一个微小参数改变的意义，那它们……就只是数据和光。”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所以，我想带你来这里。想告诉你，在我构建的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里——无论是城市的能源网络，还是更遥远的、星辰大海的征途——那个‘核心调控节点’，那个能让系统保持鲜活和韧性的‘特殊权重’，都有且只有你。”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说出最后一句：

　　“林沐，我喜欢你。不是‘觉得你不错’，不是‘合作很愉快’。是想要一直一直，和你共振下去的那种喜欢。”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只有墙上模拟的星光在无声流转，只有两人之间清晰可闻的心跳和呼吸。

　　林沐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理性至上的少年，此刻眼中闪烁着不容错认的紧张、期待，和孤注一掷的真诚。他用了最“贺知洵”的方式，搭建了一个充满数据和光效的场景，只为完成一场独一无二的告白。

　　没有玫瑰，没有烟花，只有宇宙般的深蓝，和一个将她写入核心算法的少年。

　　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眼眶，然后滚落。但这一次，她没有去擦。

　　她向前一步，拉近了最后一点距离，仰头看着他，让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嘴角却高高扬起。

　　“贺知洵，”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明亮坚定，“你这个笨蛋。”

　　贺知洵愣住了，眼中的紧张加剧。

　　林沐却笑了，眼泪流得更凶：“哪有人用系统韧性和权重函数告白的……”

　　贺知洵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又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林沐打断他可能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很喜欢。特别喜欢。”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的星光和眼前的人都吸进心里。

　　“我也喜欢你。不是崇拜，不是感激。是想要跟上你的脚步，想要理解你的世界，想要……成为你所有未来模型里，那个不可或缺的变量的那种喜欢。”

　　话音落下，她看到贺知洵眼中骤然爆发的光芒，比屏幕上任何模拟的星光都要璀璨。那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再犹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微凉，掌心却温热有力。

　　“那说好了。”他说，声音有些哑。

　　“说好了。”林沐用力回握。

　　他们就这样站在模拟的星空下，手握着手，相视而笑。泪水还未干，笑容却已灿烂。不需要更多的言语，那份同步的“共振”，已通过交握的掌心，清晰无误地传递。

　　窗外，清华园的夏日午后依然炎热而明亮。而在这间静谧的“星空”室内，两个年轻灵魂的轨道，完成了最精密的对接，从此，将向着未知却令人期待的远方，共同振动，并肩前行。

　　夏天终会结束，夏令营即将散场。但有些故事，才刚刚写好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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