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杨甘露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在无休止的重复同一天。

　　起床，洗漱，做早饭，叫兰成泽起床，吃完饭送他上学，再回来化妆，换上应季的衣服，去学校打卡，然后开始上班，批改作业，和同事一起吃午饭，偶尔和兰成泽视频聊聊天，午睡，下午继续上班，写写教案，备备课，回答一下学生送过来的题，再做几份其他省的卷子，没有晚自习的话到点下班打卡，有晚自习再拖上几个小时，然后回家卸妆，做晚饭，看着兰成泽写作业，一切结束之后敷个面膜，不过因为劳累经常忘记，最后定一个闹钟，睡觉。平常是要定闹钟的，周六日兰成泽不上课就不用，可以睡个小懒觉，后来兰成泽大了需要上补习班闹钟就周周无休，顶多推迟上一会儿。

　　一日又一日，一日又一日。

　　……一日，又一日。

　　、、、

　　平淡无波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点变数就是林晓岚。

　　林晓岚法考通过，得到了法律职业资格证书，找了一家很普通的律师事务所实习，交了很多证件，参见了很多培训和考核。那段时间林晓岚累的和杨甘露打视频也会睡着。之后又过了很久，得到了一本律师执业证书，如她所愿成为了一名律师。
　　她回到了之前实习时呆过的那家事务所，虽然能接到的案件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卷宗或者听课，真正到手的工资也就二千出头，林晓岚也很幸福。
　　她把自己得到的两枚徽章拍给杨甘露，得到一排大拇指，然后分享着一些案子中说出来无伤大雅的八卦，比如某某先生和某某女士各有一个私生子，然后这两个私生子和婚生子因为父母的遗产打官司；比如某某先生和他的继女产生了恋情，前来咨询和妻子离婚后娶继女的财产分配……
　　两人哈哈大笑，感叹着人类物种多样性。
　　杨甘露问她如果把现在学习的热情放到上学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肯定能上年级前五十吧。林晓岚想了想笑着说要不还是不了吧，空想过去一点儿也没有意义。
　　林晓岚还说因为钱还是不太够花，下了班之后她就去送外卖，一个月能多挣六百多。
　　杨甘露听着好友的声音，体会着她的心酸，但也感觉林晓岚很幸福。

　　林晓岚正义、爽快、耿直，即使只能做民事诉讼的辩护律师肯定也能做的很好，杨甘露如是想。

　　不过嘛，各人冷暖自知，她还是好好写教案吧。
　　杨甘露叹了口气，扭开笔帽，摁开台灯按钮。

　　、、、

　　兰成泽十六岁的时候迷上了弹吉他，无他，因为真的很帅。
　　问题来了——他不会弹。那怎么办呢？

　　此时少年个头已经窜的很高了，差不多一米八左右，往杨甘露跟前一站还挺有压迫感。
　　……仅维持在开口前。

　　“妈，我想弹吉他。”
　　——十分低三下四、诚恳的语气。
　　“不让。”
　　拒绝的也十分干脆。
　　但兰成泽很明显有备而来，使出死缠烂打秘籍。
　　“为什么啊？”
　　“你高一，哪儿来的时间？”
　　“哎呀妈，我能挤出来的，不会影响到学习的。”
　　兰成泽抱着杨甘露胳膊摇了摇，杨甘露似笑非笑地看他，兰先生也在卧室门框那儿凑热闹。
　　“你妈说的对，高中了心思应该往学习上放一放。”
　　“可我已经是全校前十了……（可怜巴巴）”
　　“……你觉得呢？”
　　杨甘露把胳膊抽出来，有些无奈地看向兰先生，兰成泽很有眼力见儿，知道他妈已经松口了，笑嘻嘻地“耶”了一声就跑了，只剩下杨甘露和兰先生大眼对小眼。
　　杨甘露扶额：“……你儿子，学费你出。”
　　兰先生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胸脯，作保证样。

　　兰成泽就这么开始了他心心念念的吉他课程。
　　没有半途而废，一周一节课，时间定在周日下午五点到六点半。他从高一学到了高三上半学期结束，然后开始安心备考。

　　停止学吉他的那天兰成泽很明显有点不开心。
　　对于他来说，吉他的定义早就从“耍帅小神器”变成了一种让自己感到放松快乐的方式。
　　他喜欢弹吉他，喜欢和各种学乐器的小伙伴一起来个大合奏，也喜欢自己编曲自己弹。

　　觉察出儿子这种不舍的心情，兰先生把他接回家后给了兰成泽一个小盒子。
　　很小很小。

　　杨甘露过来凑热闹。

　　“是什么？”
　　兰成泽没急着打开，先晃了晃，听出是个硬物。
　　声音意外的耳熟。

　　兰先生眼神示意他打开。
　　兰成泽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盒子里面躺着一枚拨片。
　　看起来很老旧，年代感很足。

　　“爸……”
　　兰成泽想到了什么，有些错愕。
　　“嗯，” 兰先生点点头，“这是我以前学吉他的时候买的，很贵的。”
　　他瘪瘪嘴，“你要小心一点，我收藏了二十多年了。”

　　杨甘露看看那枚拨片，又看看兰先生。
　　——她并不知道他会弹吉他。
　　或者说，她并不知道他都会些什么。

　　兰先生晚上喝了一点酒，就和杨甘露分开睡了。

　　、、、

　　放下吉他的第二天，兰成泽上学，兰先生上班，杨甘露因为上午没她的课就瘫在家里休息。

　　家里有一方书桌，是专门用来给兰先生练毛笔字的。
　　刚结婚那会儿杨甘露还会过去看他写，也跟着练过几月，现在早就没过去过了。

　　恰好没事干，老瘫着也很无聊，她决定收拾收拾家里。
　　第一目标就是书桌。

　　走过去，就看见被镇纸压住的一张宣纸，上面是兰先生的颜体字。
　　一笔一画，端庄大气。

　　杨甘露凑上去，想知道是哪位大家的作品。

　　在纸上，写着：

　　「我忆旧时如山拦，浮光掠影衫衫。岂闻稚子拨旧弦。心中有苦处，曾怨悟道难。
　　少时意气今不在，打马游街观观。梦中犹是少年郎。今宵酒醒处，泪流有沙掺。」

　　——是兰先生自己写的词。

　　杨甘露看着，又读了几遍，最后沉默着随手扯出一张纸，用镇纸压住。
　　她慢条斯理地取了一支兰先生不常用的毛笔，开笔，倒墨，蘸墨，提笔，写：

　　「观君寂寥惆怅生华语，方知数载光阴皆已负」

　　、、、

　　晚上，杨甘露照例溜达了一圈儿检查家里面的窗户是否全部关好，然后准备去睡觉。
　　关客厅的窗户时她往窗外一瞥。就这么一眼，她看见楼下树上梢头有一朵盛开的杏花。

　　小小的，白色的，略微带着点粉的。

　　杏花，杏花。
　　十七岁那年她看见却未曾闻过的花香漫过时间长河，跨越了几十个春天，再次来到杨甘露身边。

　　隔着隐隐约约的风声和玻璃窗，杨甘露看着那朵杏花，眼泪汪汪。

　　杏花啊……

　　、、、

　　杨甘露回到卧室，不顾深夜，给林晓岚发消息。
　　{ 杨枝甘露：好像很久没见你穿露脐装了 }

　　那边秒回。
　　{ 什么鸟都有：怎么了？你在难过吗？}

　　杨甘露垂眸，眼前渐渐模糊，但还是凭着熟练度强撑着盲打。
　　{ 杨枝甘露：没什么，这么晚还没睡吗？不要熬夜 }
　　{ 什么鸟都有：准备啦，在刷题，还有两道，而且你不也是还没睡？}
　　{ 什么鸟都有：所以要晚安嘛？}
　　{ 杨枝甘露：晚安吧 }
　　{ 什么鸟都有：晚安露露 }
　　{ 杨枝甘露：晚安 }

　　敲下晚安，杨甘露还是没有睡。
　　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心里想着的却是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和林晓岚见一面吧。
　　哦，好像已经春暖花开了。

　　那就周日去趟北京吧。

　　就这么一想，再也睡不着。
　　杨甘露在床上坐起来，玩了玩手机，想了想，从箱子里拿出那本她多年未写的日记本。

　　下了床，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她写——

　　【我的人生不会山穷水尽。】

　　、、、

　　次日杨甘露去学校上课，上到一半发现她的小课代表在堆起来的书本后偷偷摸摸不知道在做什么。

　　杨甘露当时候什么也没说，下了课才把那个女生叫到办公室。

　　问她在干什么，那个女生很羞涩地说是在写小说。
　　杨甘露笑了笑，温和地问：“在写什么类型的小说呀？”
　　女生踟蹰着回答：“……是短篇科幻。”
　　杨甘露笑吟吟地问：“那能不能请老师看一看呀？”
　　女生愣了一下，然后说：“好的。”

　　说完立刻风一样的跑回教室，速度之快让杨甘露都怀疑这件事是否发生过。

　　不到一分钟女生就回来了，她把那个本子双手递给杨甘露，说：“老师，请过目，但恕我不能奉陪，因为我要陪朋友去一趟文印室。”
　　杨甘露被她文邹邹的措辞逗笑了，同意了，看到她点头之后女生立马要跑，但没跑掉。
　　——被杨甘露拽住袖子了。
　　“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哦，要好好听课，虽然你的成绩已经稳定在135了，但如果要冲一下140的话一些细微的知识点不能漏。”
　　课代表连连点头，杨甘露松开手，她“嗖”一下就不见了。
　　杨甘露笑着摇了摇头，猜她是要去和朋友分享这件事。

　　课代表走后杨甘露没急着翻那个本子，轻轻把它放进了包里，准备回家再看。

　　她写了些教案，又上了一节课和一节晚自习后回家。

　　、、、

　　回到家，卸妆，做晚饭，吃饭，批改兰成泽的作业，回答一下他天马行空的问题……
　　一如既往的日常。

　　所有一切都完成后已经将近十二点，兰成泽已经睡下了，杨甘露坐到书桌前，抱着一种敬畏的心态去看来自年轻人的幻想世界。

　　她翻开本子，看见标题之后怔住，没往下看，靠在椅子靠背上靠了靠，又坐直，坐在座位上放空了一会儿，十几分钟后起身，去衣柜最里面扒拉出曾经被她无比珍视、现在落满灰尘的箱子，翻找自己之前的日记。

　　打开最后一个日记本。

　　那个日记本只写了不到半本，最近一次写是她初读研究生那年的6月21日——她的生日那天。

　　【祝我生日快乐！！！哈哈又长大了一岁呢，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真的要减肥啦！】
　　【争取研究生毕业后去英国玩一趟！！！或者去collapse去过的地方也行！！！哎呀呀想见就好期待啊！！！】
　　【我的未来，一定很好很好吧！】

　　看着平摊开的日记本，杨甘露叹息着，悲伤着，平淡着。

　　她轻轻闭上眼。

　　有什么从眼角沁了出来，透明的、光滑的。

　　家里面只有杨甘露的书房开着灯。
　　柔和的、橙色的灯光轻轻的在书房蔓延、蔓延着。
　　带走了杨甘露所有的痛苦与悲伤。

　　、、、

　　人们似乎都很喜欢规划未来。

　　未来要去看海，未来要去别的国家游玩，未来要和喜欢的人一起牵着手漫步大街小巷，未来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未来要去拍几组超级好看的照片，未来要多学一门语言，未来要吃遍全世界的美食，未来要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未来要和现在的朋友做一辈子的好闺蜜……

　　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我们把愿望和期冀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里，我们把美好的愿景倾注在如梦似幻的未来里。

　　我们都坚信着自己会拥有一个光明、璀璨、耀眼的未来，而未来正会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美好。

　　我们不会把悲伤和离别想到，因为那使人痛苦。
　　我们不会想到自己令人窘迫的经济实力，因为那使人挫败。

　　我们追赶着命运，我们躲避着命运。

　　最后，我们接受了命运。

　　或痛苦，或平静，或激昂，或无奈。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选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觉今是而昨非。

　　、、、

　　合上日记本，杨甘露再次看向课代表的小说本。

　　第一篇的标题叫做：或许未来会来到
　　其中“到”这个字的最后一笔没有往上钩，反而顺着下来，飘飘洒洒占了三行，一下子就连到了明天。

　　杨甘露沉默着，摸索出自己好久没用的铅笔，在标题附近写了一句话。

　　字迹苍劲，凌厉。
　　但很浅很浅。

　　、、、

　　第二天她上完课就把本子还给了课代表。

　　课代表很活泼，接过本后笑嘻嘻地问她写的怎么样。
　　杨甘露故意摆出一种不认同的神色来，果然小姑娘慌慌张张的。
　　没忍住，她笑了出来，摆摆手：“写的超级好，你会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作者的。”
　　小姑娘眼睛里立马盛满亮晶晶的小星星。
　　“不过还是不能够影响学习哦。” 末了，想了想，她补充。
　　“不会的老师，” 课代表把本子抱在怀里，“我都是做完学习任务才写的，一个学期才写了十几章。”

　　——明明是抱怨，可是幸福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呢。
　　这么想着，杨甘露笑着点了点头。

　　准备离开，却看见课代表的笔袋里放着一张卡片，上面的画面很熟悉。
　　课代表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老师在看这个吗？” 她把笔袋拿起，“这是一位同人太太的约稿，现在在圈内很火呢——虽然圈子还是很冷啊……不过约稿老师画技真的很厉害，完全看不出是几年前的画作。”

　　杨甘露看着右下角那个行云流水的字，恍惚中回到为了六十元的约稿而通宵的日子。
　　她眨眨眼，说：“是吗？那这位老师真的很厉害。”

　　、、、

　　晚上放学回家后课代表吃了夜宵，洗漱完，做完作业又做了两面数学题，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完成之后才把那个本子从书包里拿出来，准备再写一点。

　　翻开第一面，就看见几个铅笔字。
　　字迹很浅，一擦就能擦掉的程度。

　　课代表认得，这是杨老师的字迹。可是有哪里不一样。
　　杨老师的板书温温柔柔，娟秀又收敛。
　　本子上面的字飒爽而凌厉，那似乎是由一个更为年轻的人写出来的，笔触不羁，一撇一捺都有要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生气。

　　那个人写到……

　　——未来，马上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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