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怀安》

　　一场大雪从年初一断断续续下到了年初六。

　　到年初六晚上，雪彻底停了。

　　沈知安没想到，自那晚争吵之后，他有好几日都没见到过燕南之。

　　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的变成了十四。

　　他厌恶燕南之是断袖，可是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习惯了燕南之在身边，他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只要他一抬手，燕南之就知道他需要什么的默契。

　　这些天，一向有主意的他心中突然就没了底。

　　在谢重山手中备受折磨的时候，他强撑着一口气想要活过来。

　　得知他已经是个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的废人之后，他又有些活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接下来要怎么做，苟且偷生有什么意义。

　　是燕南之强拽着他。

　　燕南之告诉他有希望，能治。

　　燕南之往那儿一站，沈知安好像就突然有了主心骨，即便深知希望渺茫，可看着燕南之那没心没肺吊儿郎当又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心生了点希望。

　　那晚上的争吵，原本久处的和平突然就这样被打破了。

　　年初七的时候，十四噗呲噗呲的提着大包小包进了他的屋子，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寨子里的弟兄，挑着一对筐，里面也塞满了东西，最为明显的便是担在挑子另一头的那个轮椅，是燕南之给他打造的那台轮椅。

　　那人将挑子放进了屋，卸下后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沈知安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还是忍不住明知故问了一声：“你拿的是什么。”他心中有一个猜想，燕南之要将他扔在这里，扔在寨子里，再也不管他了。

　　按理来说，他应该是不想见到燕南之的，可真被燕南之抛弃了，他心中又十分难过与愤怒。

　　那人把他当什么了，想要他活下来就不管不顾的强逼着让他活下来，现在撕破脸了就把他当个破烂垃圾一样的扔掉。

　　十四猜不透沈知安的心思，还在扑哧扑哧的整理着拿上来的行囊，听见沈知安问话，头也不抬的回答说：“你不认识拉，这都是你的东西啊。”

　　迎上沈知安有些疑惑的视线，十四好心的解释说：“燕大哥说寨子里的东西你用不习惯，专门整理出来叫我们去拿的。”

　　他知道两人吵架了，但是不知道吵到了什么程度，说完这句话见沈知安脸色阴沉得厉害，自觉的闭了嘴，沉默的整理着那些东西。

　　沈知安没有问，他也没有说燕南之要出远门的消息。

　　等十四整理完后就走了出去，他脚步轻快的朝前院大厅里走去，这个时候，燕南之应该还未出发。

　　十四前脚刚关门走出小院子，就见燕南之跟赵二刀正在院子门口，似在讨论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出声，身后的屋子里就响起了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

　　是杯子瓷器落地声。

　　十四之前虽听燕南之提过，沈知安发脾气的时候爱摔东西，可他同沈知安相处的时候，那人大多时候是温和好脾气的，这还是第一次见，难免有些乍舌。

　　那些瓷器他整理的时候可看见了，是上好的呢，比他们吃饭用的粗碗精致漂亮得多，就这样砸碎了多可惜啊。

　　燕南之拦住了准备返身的他说：“他发脾气呢，随他去吧，等过一会儿就好了。”

　　赵二刀也听见了这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又想起前些日子他们两人大半夜吵架的事，本就对沈知安不喜的他现在更是心生了几分厌恶。

　　对燕南之也有些恨铁不成钢，说：“你把他当祖宗供着，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可他在寨子里还当祖宗，我可供不了。”

　　非必要时，燕南之也求不到赵二刀头上，他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他说：“老赵，这次实在是麻烦你了。”

　　他停顿迟疑了一下，继续道：“以后你有差遣，我定不推辞。”

　　在这之前，赵二刀多次想把燕南之拉入自己寨子里，可燕南之就是不愿意，他知道，这人不是看不起寨子里的人，不然也不会跟寨子里的弟兄走这么近了，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他只是受不了拘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现在为了沈知安这个不领情的，倒是主动开了这个口。

　　赵二刀似笑非笑的从上而下将他扫了一眼，说：“一个人卖两家，县城里最市侩的人伢子都不敢这么卖，你先把你这条命卖给了不夜城，现在又想把它卖给我，你从不夜城回不回得来都是个问题，空头支票也不是你这样开的。”

　　说归说，可最后还是应了。

　　燕南之这次上山也没别的事，一是将沈知安的东西带上来，二是求赵二刀帮上这个忙。

　　此番他去不夜城，归期未定，说不定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将沈知安一个人放在院子里，他不放心。

　　那日争吵的事在第二日一大早就被抛掷脑后了，以往沈知安更难听的话都对他说过，他早习惯了，犯不着将这事放在心上。

　　这几天倒也不是避着不见，确实是忙，忙着为去不夜城做准备。

　　等他忙完再见沈知安的时候，已经是时隔三月的事了。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也没前多久，就在初六的晚上。

　　初六晚上，沈知安如往常一样，慢悠悠的收拾好了刚准备入睡，外间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十四迷迷糊糊的被吵醒了，穿了衣服爬起来出去问：“怎么回事？”

　　院子里稀稀落落的站了八九人，有人说：“孙岩他妹夫死了。”

　　沈知安知道孙岩，燕南之同他介绍过，也知道他妹夫，上过几年学堂，在县城里做事，得了人举荐，进了衙门，成了县太爷长随。

　　昨日里，孙岩说的那些县太爷的光荣事迹，大多都是从他这个妹夫嘴里说出来的。

　　天气还是阴沉沉的，细碎的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疼。

　　没多久，院子里就聚集了不少人，有些乱糟糟的。

　　十四记着燕南之的话，担心沈知安，只是在外面稍站了片刻，又转身回了屋子，沈知安也披了衣服坐了起来，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十四将外间听来的消息讲给了他听。

　　就这会儿，事情已经明了了。

　　原来是李三会昨天夜里去县城里打秋风去了。

　　李三会是隔壁汶陵寨的土匪头子。

　　孙岩他妹夫受乌冬县县令所托，去给汶陵县送东西的，不凑巧，就这样跟那群土匪头子撞上了，被割了脑袋。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原来汶陵村逃难那群人被汶陵县主拒之门外，有年轻力壮的得了风声，投入了李三会的旗下，进了李三会的寨子里，七七八八算下来有五六十余人，单年轻力壮的也有二三十来人。

　　其中还有些读书识字，考取过功名，但是没钱打点，然后落榜的读书人，读了些兵法便要献计。

　　倒还真别说，第一晚突袭，就奔着汶陵县去的，赚了个盆满钵满。

　　孙岩他妹妹哭到了寨子里，要孙岩出面帮她讨个公道。

　　孙岩也是土匪，可他也是真宝贝自己的这个妹妹，不然当初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嫁给那个整日里只会之乎者也，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平日里对那书呆子虽然嫌弃，可也没想过真要让自己妹妹跟他分开过，这些年早也把对方当作自家人了。

　　听自己妹妹哭到这里来了，当即要带人去讨个说法。

　　老葛拦住了他。

　　孙岩此刻正在气头上，哪肯听劝，说出来的话也火气冲天，他说：“老葛，你跟头儿有顾虑，不愿出这个头，成，不用你们，我自个儿去，你他娘的别拦着老子，他骑到老子头上拉屎了，你们忍得了。我不行，他们砍的是我妹夫。”

　　“你自个儿去，去干什么，带上这二三十个人冲上去跟他们打一架，你砍他一刀他砍你一刀？砍来砍去，你到最后就赢了？就逞英雄了？你妹夫就活过来了？”

　　孙岩仍怒气冲冲的别过头不讲话了。

　　老葛叹了口气说：“先别急，这事儿等老赵出面去看看。”

　　赵二刀其实跟李三会也不是很熟，甚至可以说是有旧仇。

　　至于李三会与赵二刀的旧仇，还得从很多年前说起了。

　　赵二刀这群人最初并不是土匪，他们来自各地，有些是罪囚，有些是奴隶，还有些是逃犯，最后汇聚于不夜城。

　　很多年前的不夜城比现在还乱，那时候角斗场还不那么出名，上场的人要么是奴隶，要么是被卖进去的，要么是被人坑进去的。

　　进去了的人，想要出来就难了，除非死在场子上面。

　　赵二刀他们当时过得可属实不怎么好，那里的人是不把他们当人看的。

　　后来，他们合谋趁乱杀了里面的领事，逃了出来。

　　也算是他们走运，当时恰好有人觊觎不夜城城主之位，开始谋反，阴差阳错也算是助了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顺利逃脱，藏身于木斯镇。

　　彼时方圆百里，只有一个汶陵寨，李三会是他们的大当家，每逢寒冬来临之前，他就会带着人四处收刮，有两次，就抢到了木斯镇。

　　赵二刀他们被抢了个措手不及，这群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场组织了人马抢了回去。

　　这些年还从来没有人上土匪手里抢东西的，赵二刀他们这次回首掏，就算是同李三会结下了梁子。

　　都是不要命的，更何况赵二刀这群人还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早就把脖子挂在了裤腰带上，哪怕人少，一对阵也没见吃多大亏。

　　久而久之，木斯镇也有些汉子慕名而来，加入了他们，就这样，竟也算是立了门户，打到最后，跟李三会平起平坐，以行军山为界，划定界限，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处了这么些年头。

　　李三会跟他虽有旧仇，但是碍于大局，他李三会高低也得给赵二刀这个面子，否则闹僵了两败俱伤，也不算好看。

　　老葛这么想，赵二刀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是谁动的刀子，把人交出来，意思意思也就算了了这事儿。

　　他们就这么商定了，等明儿个一一大早，由赵二刀带人去谈谈。

　　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这天寒地冻的，就先各自回家，该睡觉睡觉，有什么事儿等明早天亮了再说。

　　孙岩即便是恼怒，此时赵二刀已经开口了，他有气也得憋着。

　　然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下面就又有消息传来了。

　　还是那李三会。

　　汶陵寨的人吃到了甜头，昨儿个夜里，又去县城杀了个回马枪，汶陵县县太爷脑袋也被割了，那十八房小妾都被掳了几个去，听说县太爷养在外院的那个寡妇也被掳了。

　　他们荤素不忌，四处劫掠，周边村落都被抢了个七七八八。

　　李三会连县太爷也杀。

　　他们虽不怕那群当官的，可也不会这么嚣张的跑到他们头上去动土，给自己徒惹一身骚，也没那个必要，可见这李三会，确实是杀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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