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精卫
00.
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埋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山海经 北山经》
01.
“你确定没找错地方?”
三七把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快遮住眼睛,帽绳在下巴底下勒出两道红痕。她使劲裹了裹羽绒服,拉链拉到顶仍挡不住往领子里钻的寒风,说话时白气裹着碎雪沫子从嘴边喷出来,在帽檐上凝成细小白霜:“耳朵都快冻成冰坨了——文卿,你这卦盘该不会是被穗禾那堆碎冰冰冻坏了吧?”
文卿指尖捻起卦盘边缘的一片雪花,青铜盘面在寒风里泛着冷光,上面的指针纹丝不动,稳稳当当指着对面冰封的海面,连刻度线都凝着层薄冰:“错不了。坎卦动爻,方位昭然,就是这儿。”
“可你倒是说说,”三七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雪地被踩出两个深窝,棉靴底结的冰碴子咯吱作响,“咱们放着事务所里能煎鸡蛋的暖气片不烤,非要跑到这鬼地方来喝西北风——图啥?”
没人能答上来。毕竟任谁也想不通,快过年的寒冬腊月,第七夜事务所的人会集体出现在这冻得梆硬的东海岸。
眼前的海早没了往日的蓝,冰层厚得能跑马,浪头冻结在半空,像被老天爷摁了暂停键的巨兽,獠牙上还挂着冰碴子。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肉,别说鸟雀,连海边常见的芦苇都被冻成了玻璃丝,一碰就脆生生地断。
“我真服了!”穗禾第八次把粘在嘴唇上的银发扒拉下来,发尾的冰碴子刮得唇角生疼,“文卿你给句准话!再等下去,老子都要变成冰雕了——你看这鬼地方,除了咱们四个,连条海鱼都冻在冰里冬眠了!”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蹭下来的雪沫子混着冻红的皮肤,看着又好气又好笑。
桃屋把怀里的兔包往羽绒服里塞得更紧,绒毛耳饰上的忘忧草结了层薄冰,抖起来叮当作响:“穗禾哥小声点……风大,别把舌头冻掉了。”怀里的兔包探出个脑袋,红眼睛在雪地里亮得像两颗冻住的樱桃,没几秒就被寒风呛得缩了回去,只剩两只长耳朵露在外面,很快也结了层白霜。
文卿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目光掠过冰海深处。那里的冰层不知何时泛起了极淡的蓝光,像有无数条冷火在底下流动。他指尖在卦盘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再等等,很快就来了。”
风突然更猛了些,卷着雪粒子打在事务所众人身上,噼啪作响。三七往文卿身边凑了凑,瞥见他卦盘背面刻的云纹正隐隐发亮,突然想起南云渐指尖常绕的蓝雾——看来这趟冻没白受,要等的东西,怕是不一般。
果不其然,一阵能刮掉眉毛的寒风卷过,眼前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突然像被撕开道口子,簌簌往两边退去。雾气散开处,站着个梳垂挂髻的女孩,象牙白挑花浣花锦齐胸襦裙在寒风里轻轻晃,裙摆上绣的青鸟纹被雪光映得发闪,发间系着的同色锦带飘了飘,竟没沾上半片雪花。
文卿往前半步,对着女孩拱手行礼,青铜卦盘在身侧微微发烫:“总算来了。”
女孩点头时,耳坠上的珍珠串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她下意识攥紧腰间的杏色小布袋,袋口露出半截枯木似的东西,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一双杏眼警惕地扫过三七几人,像只受惊的小兽——尤其是看到穗禾被风吹得乱翘的银发时,眉头悄悄蹙了蹙。
“都是自己人。”文卿抬手示意,语气平和,“还记得我提过的三七、穗禾,还有桃屋吗?”
“原来是他们。”女孩松开布袋的手往裙裾上蹭了蹭,声音脆得像冰凌相击,带着点不好意思,“那便一起走吧。我叫女娃,是我……还有族里的人想拜托各位一件事。方才多有失礼,还请见谅,我只与文先生熟些。”说话时,她垂眸看了眼脚下的冰,那里不知何时凝出几粒细小的石子,像从布袋里漏出来的。
此时的三七正忙着往冻僵的手里哈气,羽绒服袖子滑下来,露出腕间冻得发红的皮肤,听见“女娃”二字时,刚暖过来的脑子“嗡”了一声——这名字,这总往布袋里塞石子的模样,不就是传说里衔木填海的精卫?
穗禾总算把乱飞的银发捋到耳后,指尖捏着发尾的冰碴子刚要说话,就被桃屋拽了拽袖子。桃屋怀里的兔包探出头,红眼睛直勾勾盯着女娃的布袋,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像是认出了什么。
“此去……”三七刚要问往哪走,就见女娃转身往冰海深处走,裙摆扫过冰层,留下串浅淡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躺着粒灰扑扑的石子。
文卿快步跟上,路过三人时低声道:“她族里的事,急。”
风又起了,卷着雪沫子扑在背后,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们往前走。穗禾望着女娃攥得更紧的布袋,突然反应过来——那鼓鼓囊囊的,哪是什么杂物,分明是西山的木石,是精卫填了千年的执念。
02.
不知在冰面上走了多久,脚下的路忽然拐进一处溶洞。钟乳石上的冰棱垂得像水晶帘,几人猫着腰穿过时,冰碴子蹭着羽绒服簌簌往下掉。刚走出洞口,一股暖香突然撞进鼻腔——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顿住了脚步,连呼吸都忘了。
外面还是冰封雪冻的寒冬,这里却像被春天整个儿裹了进来:满坡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枝头的蜜橘黄澄澄坠着,风一吹就晃出蜜糖似的甜香;远处的溪流潺潺淌着,水汽里混着青草的气息,连空气都暖得能拧出阳光来。
“嚯!”穗禾第一个回过神,把冻得通红的手往嘴边哈了哈,又赶紧塞进暖和的袖管,银发散下来沾着几朵飘落的桃花,“这地方可以啊!刚在外面冻成孙子,这儿倒好,直接穿回阳春三月了?”
三七却没心思赏景。她望着远处山坳里那片泛着柔光的光晕,指尖的和田玉烟杆微微发烫——那股力量温润又磅礴,像藏在大地深处的脉动,分明是补天之材的气息。可那光晕外裹着层淡淡的结界,肉眼几乎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其中沉甸甸的厚重,显然不是轻易能触碰的。
“女娃,”她收回目光,看向身旁正摘野果的女孩,“这地方,是哪里?”
“这里是妖界。”女娃咬了口刚摘的红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说话时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囤粮的小松鼠。
三七握着烟杆的手顿了顿。尽管早从那股熟悉的灵气里猜到几分,和几千年前她踏足过的妖界气息如出一辙,但亲耳听到时,眉梢还是跳了跳——当年那趟妖界之行,可是差点把半条命留在里头。
“你说这儿是妖界?!”前一秒还在感叹“世外桃源”的穗禾瞬间炸了毛,嗓门拔高八度,眉毛拧成个“川”字,银发都气得竖了起来,“合着咱们不是来帮忙,是来闯龙潭虎穴的?喂,文卿,这破地方怎么出去?”
女娃被他吼得一愣,手里的红果“啪嗒”掉在地上。她猛地从脚边捡起块石子,攥在手里就朝穗禾丢过去,石子擦着他耳边飞过,砸在后面的桃树上,震落一片花瓣雨:“我跑了三天三夜才找到文先生,好不容易请你们来帮忙,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她眼睛红了,攥着布袋的手紧了紧,袋口露出的石子硌得指节发白,“妖界怎么了?妖界从来没害过谁!”
“穗禾!”文卿皱眉喝止,青铜卦盘在掌心转了半圈,“少说两句。”
桃屋赶紧上前拉住女娃的胳膊,把自己刚摘的野莓递过去:“妹妹别气,他就是被冻傻了,嘴里没个把门的。”她偷偷朝穗禾使了个眼色,怀里的兔包也探出脑袋,用鼻尖蹭了蹭女娃的手背,像在赔罪。
三七望着山坳里那片光晕,忽然开口:“先别急着吵。女娃,你说的忙,是不是和那处光有关?”她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坳,“那里面的东西,不一般。”
女娃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她顺着三七指的方向望去,眼神一下子变得凝重:“嗯。那是我们妖界的‘息壤’,能生万物,也是……也是堵住东海裂口的唯一办法。”她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可最近它越来越弱了,裂口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不光是妖界,连你们人间也要被淹了。”
风拂过桃林,落了众人满身花瓣。穗禾撇了撇嘴,没再嚷嚷着要走,只是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行吧,算我刚才说话冲了点。不过先说好了,要是这忙不好帮,老子可不管什么妖界人界,先溜为敬。”
女娃这才露出点笑模样,从布袋里摸出颗圆润的石子塞给他:“这是‘定风石’,拿着吧,等会儿去海边用得上。”
她指尖捏着颗青灰色石子,指腹摩挲着上面细密如蛛网的纹路。那石子在暖光里泛着层玉般的温润,竟不像寻常石头那样冰手,倒像揣了片晒过的暖玉。
“息壤藏在雾障后面的祭坛里。”她抬眼望向山坳深处,那里的光晕忽然漾开圈涟漪,将飞过的粉蝶都染成了金的,“但看守祭坛的是玄龟长老,他脾气倔得像万年寒冰,连我族里活了千年的老槐树精都劝不动。”
说到这儿,她攥着石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的地方透出点怯意,却又藏着股执拗:“可只要能把他劝动,就能去见我爹娘和姐姐了。他们在祭坛后面的‘回魂涧’里住了好久,有他们帮着说话,长老总会松口的。”
话音落时,她鬓边的锦带被风掀起,扫过肩头沾着的桃花瓣。那青灰色石子突然轻轻发烫,像在应和她的话,细密的纹路里渗出点极淡的蓝光,转瞬又隐没了。
三七往烟杆里填了点薄荷丝,火星在暖空气里明灭:“倔?能有穗禾倔?”
“嘿你这人——”穗禾刚要炸毛,就被桃屋塞了颗野果堵住嘴,甜得他眼睛都眯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算你识相……”
文卿的卦盘突然转了半圈,青铜面上的纹路亮起微光,指向祭坛的方向:“不是倔,是有执念。玄龟守了息壤三千年,亲眼见过上古时天塌地陷的惨状,总觉得外人靠近就是要动歪心思。”他收起卦盘,指尖沾着片飘落的桃花瓣,“我记得,要见他,得先过三道关。”
女娃的耳朵动了动,像只警觉的小雀:“是的,不过我上次来只闯过两道,第三道的迷雾阵怎么也绕不出去,最后被长老用龟甲弹了回来,屁股现在还疼呢。”她说着往身后挪了挪,仿佛那祭坛的方向藏着只看不见的手。
几人跟着女娃往山坳走,脚下的青草软得像踩在云朵上。越靠近祭坛,空气里的灵力就越浓郁,连呼吸都带着草木的清香。走到一处瀑布前,女娃突然停住脚步,指着那道垂落的水幕:“第一道关,是‘问心镜’。”
水幕突然泛起涟漪,像被谁用手拨开似的分开条通路,里面映出片模糊的光影。三七率先走进去,水幕落在身上竟不沾湿衣袍,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她站在第七夜事务所的前厅,暖气管子烫得能煎鸡蛋,穗禾正和桃屋抢最后一根绿豆冰,文卿在一旁慢悠悠摇着卦盘,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地板上,暖得让人犯困。
“这不是……”她刚要伸手去碰那根绿豆冰,水幕突然剧烈晃动,景象碎成无数片,又重新凝成另一幅画面:还是那个事务所,只是空无一人,墙角的冰糕箱堆成小山,却落满了灰尘,暖气管子冷冰冰的,像极了废弃多年的旧屋。
“问心镜照的是心底最惧的事。”文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走出水幕,青铜卦盘上的纹路亮得刺眼,“你怕的不是别的,是这处安稳终会散场。”
三七没说话,指尖的烟杆转了个圈,火星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她想起自己刚接手事务所时,西王母说的那句“守业容易守心难”,原来有些担忧,早藏在了日复一日的琐碎里。
穗禾走出水幕时,脸涨得通红,银发散下来遮着脸,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桃屋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闷声道:“没什么……就是看见我那堆碎冰冰全化了,成了一滩水。”
女娃“噗嗤”笑出声,刚要打趣,就被水幕里突然传来的巨响吓了一跳。只见里面闪过片滔天巨浪,女娃的身影在浪里挣扎,手里紧紧攥着块木头,却还是被卷得越来越远。等她跌跌撞撞走出水幕,眼眶已经红了:“是……是我掉进东海的时候。”
文卿拍了拍她的肩:“过去了。”
穿过瀑布,眼前出现片开阔的谷地,地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像用朱砂写就的迷宫。“第二道关,‘辨妄符’。”女娃指着那些符文,“踩错一步就会被弹回起点,得凭真心走,耍小聪明的话,只会在里面绕圈子。”
穗禾嗤笑一声,抬脚就要往最显眼的那条路上走,却被文卿一把拉住:“那是虚路,看着近,其实是死循环。”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那些符文,“这些符纹跟着心念动,你觉得哪条对,它就会为你指路。”
桃屋抱着兔包,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她踩过的符文突然亮起柔和的光,在她脚下铺成条小路。“跟着感觉走就好啦。”她回头朝众人笑,绒毛耳饰上的忘忧草轻轻晃着,“兔包说这条路暖乎乎的。”
穗禾撇撇嘴,却还是跟着桃屋的脚步走,嘴里嘟囔着“迷信”,脚底下的符文却亮得格外起劲。三七走在最后,看着那些在脚下亮起的符文,忽然想起老主理人教她的:“世间路哪有什么对错,不过是选了一条,就坚定地走下去罢了。”
走出符阵,眼前出现片白茫茫的迷雾,连阳光都穿不透,只能听见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第三道关,‘归墟雾’。”女娃的声音有些发颤,“进去之后会看见最想回去的地方,好多妖都困在里面,再也没出来过。”
迷雾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叫卖声:“糖画——刚出炉的糖画——”穗禾猛地顿住脚步,眼睛直勾勾盯着雾里那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朱雀大街,李记糖画摊的老爷子正朝他招手,手里举着个威风凛凛的糖老虎,而他的身边,丹鸟正站在那里笑着看他。
“丹鸟前辈……?”他喃喃出声,脚像被钉住似的,就要往雾里走。
“穗禾!”三七一把拽住他,和田玉烟杆敲在他脑门上,“醒着点!那是幻觉!”
穗禾猛地回神,雾里的糖画摊突然碎成无数光点,他鼻尖一酸,眼圈红了:“我好多年没梦见这个场景了……”
文卿走进迷雾时,眼前出现的是片竹林,他坐在青石板上,父亲正拿着卦盘教他推演星象,竹影落在两人身上,安静得能听见风吹竹叶的声。“父亲……”他伸手想去碰,景象却像水波似的散开了。
轮到三七,迷雾里出现的是片荒芜的战场,断戟残戈遍地都是,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永远不会放晴。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穿着月白旗袍,手里转着和田玉烟杆,正是年轻时的自己。
“别往前走了。”年轻的三七转过身,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补了天又如何?该散的终究会散,该留的也留不住。”
“可总得试试。”现在的三七笑了笑,抬脚从她身边走过,“老主理人说过,有些事不是为了结果,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走出迷雾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眼前的祭坛终于露出全貌——那是座圆形的石台,中央悬浮着块拳头大的土黄色晶石,正是息壤,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金光,像裹着层温暖的铠甲。石台前坐着只巨大的玄龟,背甲上的纹路像刻满了岁月的密码,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早就等在这儿了。
“总算来了。”玄龟开口时,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震得地面都轻轻发颤,“三千年了,还是头一次有人能闯过三道关。”
女娃赶紧上前,对着玄龟深深鞠躬:“长老,他们是来帮我们的!息壤越来越弱,东海的裂口快堵不住了!”
玄龟的眼睛终于全睁开,浑浊的眼珠盯着几人,最后落在三七身上:“你身上有补天石的气息,却不全是。丫头,你要这息壤做什么?”
“我要补一处天裂。”三七坦诚道,指尖的烟杆轻轻转动,“但也不会白拿,我们会帮你们堵住东海的裂口。”
玄龟沉默了片刻,背甲上的纹路突然亮起微光,映出东海的景象:漆黑的海水从裂口里喷涌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气,沿岸的村庄已经被淹了大半,无数妖在水里挣扎。“这裂口是上古时共工撞断不周山留下的,”它叹了口气,“息壤能堵一时,却堵不了一世。除非……”
“除非什么?”女娃急道。
“除非找到精卫石。”玄龟的目光落在女娃身上,“那是你们一族的本源,当年女娃溺于东海,精魂所化的石头,能与息壤相融,彻底封住裂口。”
女娃愣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布袋,里面的石子突然发烫:“您是说……我身上的这些石子,就是精卫石?”
“不全是。”玄龟摇了摇头,“只有当你真正明白‘填海’的意义,这些石子才会凝成真正的精卫石。”
女娃死死咬住后槽牙,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牙龈都泛出了青白。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恨意,连声音都带着淬了冰的颤抖:“填海能有什么意义?”
海风卷着咸腥气扑在她脸上,掀起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那双燃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她猛地抬高声音,字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东海淹死了我!就在我掉下去的那一刻,冰冷的海水灌满口鼻,水草缠住我的手脚,我喊不出、动不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把这吃人的东海一寸寸填平!”
玄龟趴在礁石上,背甲上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古朴的光泽。它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苍老的眼珠里映着女娃激动的身影,慢悠悠地调整了下姿势,前爪搭在一块湿滑的石面上,显得格外从容:“你看,小女娃,”它的声音像被海水浸泡过的木头,低沉而温和,“这就是我要你真正了解填海意义的缘故。”
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玄龟的背甲。它顿了顿,目光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海面,继续说道:“等你哪天想明白,自己一捧一捧填的究竟是海水,还是心里的执念时——等你们真正理解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做的时候,”它转过头,视线重新落在女娃身上,带着几分了然,“那你们自然会再回来找我的。”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海风中,玄龟轻轻摆了摆尾巴:“现在,该带他们去找你父母与姐姐了,女娃。”
03.
事务所几人先前在脑子里勾连炎帝的模样时,总觉得该是位裹着兽皮、满脸虬髯的族长——眉宇间得凝着开天辟地的肃穆,举手投足都带着洪荒岁月的沉威。可此刻掀帘进来的人,却让他们都愣了愣:佛赤色的袍子上绣着暗金色的火焰纹,墨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颔下胡须虽长,却梳理得整整齐齐,瞧着倒像位隐于山林的高士,眉宇间不是想象中的威严,反透着股温润通透的仙气。
他身侧坐着的听訞夫人更不必说,荆钗布裙也掩不住周身的温婉,手里正捻着串菩提子,见他们进来时抬眼一笑,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连站在夫人身后的大女儿瑶姬,也是一身浅绿罗裙,发间簪着朵新鲜的蕙兰,手里还把玩着片刚摘的柳叶,哪有半分上古神祇的架子,活脱脱个娇俏灵动的少女。
“按说你们俩论年岁,比我和桃屋加起来都大,”文卿瞅着身旁两人直勾勾的眼神,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三七,压低声音打趣,“尤其你俩,怕不是比炎帝还得长几岁?怎么这表情跟见了稀客似的?”
三七正盯着炎帝袖口的火焰纹出神,被这话戳得回神,狠狠剜了文卿一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你可闭嘴吧,别在这儿胡咧咧,我那会儿还是只小崽呢。”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耳尖悄悄泛起红——方才脑子里还在想炎帝会不会提着耒耜、带着部族征伐的悍气,哪料到是这副模样。
一旁的穗禾也清了清嗓子,算是帮腔。他今日穿了套干练的石青色运动服,领口袖口都浆洗得笔挺,此刻却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襟,指尖蹭过布料上细密的纹路。方才进门时脚步都快了半分,此刻却定在原地,耳后的碎发被风卷得微动,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悄悄爬上点热意:“我那会儿刚从土里冒头时,也就几根细枝子乱晃,”他瞥了文卿一眼,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连扎根的土都没踩实呢,哪见过这等人物。”
他说话时,指节在外套下摆上轻轻敲了两下——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文卿瞧着他这副模样,又看了看三七别别扭扭的站姿,忍不住低头闷笑。桃屋站在旁边,瞥见文卿肩膀微微抖动的样子,又看了眼穗禾被风吹得发颤的睫毛,还有三七攥得发白的指节,眼底也悄悄漫开层笑意,顺手往文卿背上拍了一下,示意他别胡闹。
炎帝似乎察觉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圈,最后落在穗禾身上时,忽然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小友身上,倒是有股草木清气。”
穗禾猛地抬头,撞进炎帝那双映着微光的眸子,只觉得脸颊更热了,忙低下头拱手行礼,声音都比平时低了些:“晚辈穗禾,见过炎帝。”
“想必,我家小女说的那位能帮上忙的先生们,便是诸位了?”炎帝抬手示意几人落座,指尖轻叩着案几上的青瓷茶杯,杯沿泛起一圈细白的水汽,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几人时,带着几分审视,却并无半分压迫感。
三七上前半步,略一颔首行礼——动作不重,却透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神抬起来时清亮坦荡,全然不见局促。“正是。”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在下三七,是第七夜事务所的主理人。”说罢侧身让开半步,指尖依次点过身侧几人,“这位是穗禾,旁边是文卿、桃屋,我们四人一同打理事务所的事宜。”
炎帝听完,眉峰微扬,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竟带着点长辈看晚辈的赞许。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听訞,鬓边的木簪在窗棂漏进的日光里泛着浅黄的光:“你们觉得,女娃这丫头寻来的人,可妥当?”
听訞正将一盘刚洗好的青提推到几人面前,指尖带着草木的清香。她闻言抬眼,目光从三七几人脸上轻轻扫过,最后落在三七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上,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今日天还没亮,女娃就托风鸟传了信来,说遇到了能托付事的人。”她声音轻缓,像山涧流过青石,“我和瑶姬琢磨了半晌,觉得凡事总得试过才知深浅,不妨让他们试试。”
“阿母说的是。”一旁的瑶姬正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闻言抬头接话,声音里带着少女的明快,却又不失分寸,“咱们先前总想着自己扛着,可有些结,光靠自己钻牛角尖是解不开的。”她朝三七几人眨了眨眼,语气里带了点俏皮,“女娃眼光一向准,她认定的人,肯定差不了。”
文卿在一旁听着,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穗禾,眼神里带着点“果然没猜错”的促狭。穗禾没理他,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心里暗忖:这炎帝一家子,倒比传说里亲和多了。
案几上的青提沾着晨露,在暖光里泛出莹润的光泽。三七捏起一颗,指尖刚触到果皮的微凉,忽然抬眼看向炎帝:“晚辈有一事不明。”她话音顿在舌尖,目光扫过帐内缭绕的灵气——这气息纯净得不含半分妖气,分明是神族特有的清辉,“炎帝身为上古神祇,为何要带着家眷住在妖界?”
帐内的空气忽然静了些。瑶姬把玩柳叶的手指停在半空,听訞夫人捻动菩提子的动作也缓了半拍。女娃原本正蹲在地上数兔包的胡须,闻言猛地抬头,耳朵尖绷得像根拉紧的弓弦。
炎帝却只是笑了笑,佛赤色袍角上的火焰纹在光影里轻轻起伏:“小友这问题,倒是问到了点子上。”他抬手示意女娃,“这事,让女娃来说吧。”
女娃攥着兔包的爪子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摸到腰间的布袋,石子硌着掌心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是因为……神妖大战。”
“神妖大战?”穗禾突然插话,石青色运动服的袖口被他攥出几道褶皱,“我当草木精怪那会儿,只听过些零碎的传闻,说上古时神族和妖族打了场天翻地覆的仗,最后神族把妖族赶到了十八层地狱——”
“不是这样的!”女娃突然提高声音,兔包被她吓了一跳,从她怀里蹦出来,“其实妖族没有被赶到地狱!是当时的神族容不下妖族,说他们是‘异类’,见了就杀!”她眼眶红了,指着帐外那片桃花林,“你们看这些桃花,都是我阿姐用灵力催开的。可上次有个过路的神将看见,说这是‘妖邪之术’,挥着神鞭就要把林子烧了,还是阿父用炎帝火挡了下来!”
桃屋悄悄拽了拽穗禾的袖子,耳饰上的忘忧草轻轻晃着:“穗禾哥,别再说了……”她瞥见女娃布袋里露出的半截石子,那上面沾着点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焰燎过。
“女娃,慢慢说。”听訞夫人的声音软得像团棉絮,她朝女娃招招手,将颗蜜橘塞到她手里,“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他们不是外人。”
女娃咬了口蜜橘,酸甜的汁水漫过舌尖,才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三百年前,天界突然下了道旨意,说妖族‘心性诡诈,祸乱人间’,要把所有妖族赶到西海之外的荒芜之地。阿父不认同,说妖族里也有像桃树精婆婆那样治病救人的,神族里也有滥杀无辜的败类,就带着我们拒接旨意。”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布袋上的补丁——那是上次被神将的金箭划破的,“天界说阿父‘勾结妖族,忤逆天命’,把我们从神坛赶了出来。阿姐的仙骨都被打折了,现在走路还带着点跛……”说到这儿,她突然把脸埋进听訞夫人的衣襟,“我们没地方去,是玄龟长老把我们接到这妖界的结界里来的。他说,神妖本就该共生于天地,凭什么要分个高低贵贱?”
帐外的风突然翻涌起来,卷着片粉白的桃花瓣狠狠撞在竹帘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人心。
穗禾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石青色运动服的领口被他攥得变了形,布料褶皱里还沾着几片刚才蹭到的桃花瓣。指腹下的皮肉被指甲掐出几道红痕,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记忆突然像决堤的洪水,漫过眼前的暖光——刚修出人形那会儿,他还是株没见过世面的银叶草,是丹鸟前辈把他护在羽翼下,用金火帮他焐热筋骨,带着他在神界的云阶上晒太阳。那时的丹鸟总说:“万物有灵,不必分什么神妖草木,活得自在才最要紧。”
可后来……后来丹鸟为了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族幼崽,被神将的雷鞭劈中,金羽燃成灰烬时,还在喊着“他只是个孩子”。
穗禾的指节绷得发白,石青色的布料被他拽得几乎要撕裂。从那天起,丹鸟的话就成了扎在他心头的刺。他开始恨那些毛茸茸的耳朵、带鳞的尾巴,恨他们身上那股让他作呕的妖气——若不是这些妖族,丹鸟怎么会魂飞魄散?他们就该被钉在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在永不见光的角落里腐烂,凭什么能像现在这样,在暖帐里笑谈风生?
可眼前的女娃,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说起桃树精婆婆给人间孩童治病时,嘴角会漾起甜甜的梨涡;瑶姬跛着脚给帐外的药圃浇水,裙摆扫过仙草时,那些灵植会摇着叶片向她问好;连听訞夫人指尖的菩提子,都串着给妖族孤儿祈福的结绳——这些,哪是传闻里“诡诈祸乱”的模样?
“神妖对立,从来都不是族类的错。”炎帝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金石相击的沉响,“是掌权者的偏见,把‘不同’变成了‘敌对’。”他指着帐外那片桃花林,“这片林子是用我神族的灵力催开的,可土里的养分,来自妖族的息壤。你们说,它们该算神植,还是妖植?”
三七的和田玉烟杆在指间转了个圈,目光落在帐角悬挂的蛛网——蛛丝上沾着片神族的金羽,旁边却缠着根妖族的狐尾草,两者在暖光里缠成个精巧的结。她忽然想起老主理人留下的札记:“天地初开时,本无神妖之分,不过是呼吸同片空气的生灵罢了。”
“那玄龟长老呢?”文卿的青铜卦盘轻轻震颤,“他身为妖族长老,为何愿意庇护神族?”
女娃从听訞夫人怀里探出头,鼻尖还挂着泪珠:“长老说,他见过共工撞断不周山时,神妖一起补天的模样。那时候神将的金矛撑着天裂,妖族的藤条缠着地缝,谁也没说过‘你是异类,别碰’。”她掰着手指算,“上次东海冰裂,有个妖族少年为了救被困在冰里的神童,自己的手都冻坏了……”
“妖族少年?”穗禾猛地抬头,耳后的碎发被风掀起,“什么样的少年?”
“就是总跟着玄龟长老的那个,叫阿鸾。”女娃抹了把脸,露出两颗小虎牙,“他可厉害了!能听懂海里鱼虾的话,上次还帮阿母找回了被洋流卷走的药篓呢。”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布袋里掏出块贝壳,“这是他送给我的,说能听见海浪里的歌声。”
贝壳在暖光里泛着珍珠母的虹彩,穗禾的目光落在上面,忽然想起自己刚化形时,也曾有个妖族少年递给过他半块烤红薯,说“草木精怪也配吃热乎东西”。
可此刻,女娃捧着贝壳笑的模样,炎帝帐角那缠在一起的金羽与狐尾草,还有听訞夫人菩提子上那“神妖无别”的绳结,像无数根细针,轻轻扎着他心里那道根深蒂固的偏见。
“阿鸾说,等东海的裂口补上了,要带我们去看珊瑚林。”女娃把贝壳贴在耳边,眼睛弯成月牙,“他说那里的珊瑚,一半是神血染红的,一半是妖泪泡亮的,好看得很。”
瑶姬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阿鸾是想让你知道,仇恨结不出好果实,唯有共生才能开出花来。”她转头看向三七几人,浅绿罗裙上的蕙兰香漫开来,“你们要是想见他,等会儿我带你们去找。那孩子就是性子腼腆,见了生人会躲进珊瑚丛里,不过熟了之后,会把最甜的海枣都分给你。”
穗禾的指尖动了动,石青色运动服的袖口沾着片飘落的桃花瓣。虽然他痛恨极了妖族,但是他忽然很想看看那个叫阿鸾的妖族少年,想问问他,在神妖对立的夹缝里,是怎么守住那份善意的。
帐外的风卷着暖意涌进来,吹得案几上的青提晃了晃。三七望着炎帝袍角那跳动的火焰纹,忽然明白这妖界结界里的春天,从来不是凭空来的——是神的宽容与妖的接纳,一起把寒冬焐成了暖春。
而穗禾的目光,已经越过帐帘,望向了祭坛的方向。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盛,隐约能听见少年的笑闹声,混着海浪拍岸的轻响,像支尚未写完的歌。
04.
那日的谈话,终是在炎帝沉稳的话音里落了句点。他指尖轻叩案几,佛赤色袍角上的火焰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去找到阿鸾也是好的。妖界的暴风眼诡谲难测,寻常术法根本穿不透,唯有他能凭与生俱来的风感引路。”说到此处,他抬眼望向三七几人,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能稳住息壤、堵住东海裂口,精卫石自会分一块给诸位当作报酬。那石头能聚天地灵气,于你们补天缺有很大好处。”
听訞夫人紧接着开口,指尖的菩提子串停在掌心,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便请诸位多费些心,带着女娃一同去吧。”她望向正抱着兔包发呆的小女儿,眼底的温柔里藏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这孩子总躲在我们羽翼下,终究是长不大的。有些路,得让她自己去走一走。”
文卿指尖的青铜卦盘轻轻震颤,似是应下了这份托付。三七将和田玉烟杆别回腰间,看了眼身旁的桃屋,两人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
于是,原本的四人组暂且成了五人。接下来的几日,往祭坛方向赶路时,桃屋总爱拉着女娃的手,给她讲人间的糖画、庙会,讲事务所暖气管上烤得滋滋响的红薯,听得女娃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蜜的樱桃,时不时追问“冰糖葫芦真的是用糖裹着山楂吗”“烟花炸开时会不会像东海的浪花儿”。
文卿则会在歇脚时,拿出卦盘教女娃辨认星象,告诉她哪颗是指引方向的北极星,哪片星云的形状像她布袋里的石子。女娃学得认真,小手指着天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连风卷过树梢的声音都盖不住她的兴致。
三七虽话少,却总在女娃爬坡时不动声色地扶她一把,见她鞋底磨破了,便从袖中摸出块软布递过去,偶尔还会摘些酸甜的野果塞进她手里——那果子总带着恰到好处的熟度,显然是特意挑过的。
唯有穗禾,始终落后半步。他依旧穿着那身石青色运动服,银发被风掀起时,露出的侧脸总带着点冷硬的线条。女娃凑过来想给他看阿鸾送的贝壳,他只淡淡瞥一眼便移开目光;桃屋让他尝尝女娃摘的野莓,他也只是摆摆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沾着几片从妖界桃林蹭来的花瓣,被他捻得快要碎了。
风穿过林间,带着草木的清香。女娃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布袋里的石子叮当作响,像串没谱的歌谣。三七望着穗禾紧绷的背影,忽然对文卿低声道:“你说,他这心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松些?”
文卿的卦盘在掌心转了半圈,指针稳稳指向穗禾的方向:“快了。有些偏见就像冰封的河面,看着坚硬,实则底下早已暗流涌动。”
山路蜿蜒如绸带,缠在起伏的绿意里。女娃蹦跳着走在最前,布袋里的石子叮当作响,惊起几只羽色斑斓的山雀。兔包从桃屋怀里探出头,红眼睛滴溜溜转,忽然对着前方“吱吱”叫了两声。
“快到了。”女娃回头一笑,鬓边的锦带扫过沾着露水的草叶,“过了前面那道溪,就是阿鸾住的林子了。”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清溪横在路尽头,水流缓得像凝住的玉,阳光穿透水面,将水底的卵石照得历历可数,连石缝里游过的小鱼都看得清鳞片的纹路。可越是这般清澈见底,越让人心里发紧——就像摊开的掌心,谁也猜不透掌纹深处藏着多少暗涌。
三七的和田玉烟杆在指间转了半圈,目光落在水面:“这溪看着浅,底下怕是藏着漩涡。”她年轻时在昆仑山见过类似的“镜水”,表面平如镜面,底下却能吞掉整头牦牛。
“姐姐好眼力!”女娃蹲在溪边,伸手去够水里的柳叶,指尖刚触到水面,就有几尾半透明的鱼“嗖”地钻进石缝,“这溪叫‘断尘’,看着才没过脚踝,其实深着呢。上次有只穿山甲妖想直接趟过去,结果被底下的暗流卷得三天后才从下游漂上来,壳都磨掉了半层。”
桃屋听得咋舌,赶紧把兔包往怀里按了按:“那……阿鸾怎么过来呀?”
“他自有办法。”女娃神秘地眨眨眼,指着溪对岸那片氤氲着薄雾的林子,“阿鸾就住那里面。你们别瞧他叫阿鸾,听着像只鸟儿,其实跟鸟妖半点关系都没有。”
“哦?”三七挑眉,烟杆头点了点水面,“那他是什么路数?总不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女娃刚要开口,忽然捂住嘴,眼睛弯成狡黠的月牙:“等会儿你们见着了就知道啦。保管让你们吓一跳——比见着炎帝陛下时还惊讶。”
穗禾在一旁扯了扯石青色运动服的领口,耳后的碎发被风掀起。自打听见“阿鸾”这名字,他心里就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一会儿是女娃说的“冻坏手的妖族少年”,一会儿是记忆里递烤红薯的模糊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的桃花瓣早已被捻成了粉。
文卿忽然轻“咦”一声,青铜卦盘上的指针开始不规则地跳动,盘面映出的溪水里,隐约有银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这溪里的东西,不简单。”他指尖点在卦盘的坎位,“水属阴,却藏着阳火之气,像是有生灵在底下修行。”
话音未落,女娃突然站起身,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溪对岸的林子大喊:“阿鸾!有妖落水啦——”
喊声还没散尽,她竟真的朝着溪水纵身一跃!那象牙白的襦裙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像只折了翼的青鸟,眼看就要摔进看似平静的水面。
“女娃!”三七眼疾手快,和田玉烟杆一甩,想卷住她的裙角。桃屋也惊呼着往前扑,怀里的兔包吓得直哆嗦。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银白身影快如闪电,“嗖”地从对岸林子里窜出,踩着水面的涟漪掠过来。那身影矫健如豹,却长着鹿似的犄角,马的身躯覆着细密的银鳞,尾尖还拖着几缕水纹,竟和传说中英招有几分神似,却又多出几分灵动——他稳稳地将女娃抱在怀里,前蹄在水面轻轻一点,便落回了岸边。
“你这丫头!”银白身影长舒一口气,犄角上的水珠抖落,溅在女娃脸上,“下回直接喊我就是,偏要真跳?”他的声音清朗如溪,带着点嗔怪,“万一哪日我不在,难不成要让炎帝陛下再痛失爱女一次?”
事务所几人都看呆了,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三七的烟杆停在半空,桃屋扑到一半的身子僵住,文卿的卦盘“啪”地掉在草叶上——这哪是什么少年,分明是只孰胡!
传说中孰胡形如马身、头生独角,能御水行,是上古便存在的妖类,性情刚烈,极少与外族往来。可眼前这只,不仅眉眼温顺,抱着女娃的模样还透着股熟稔的亲昵,实在颠覆认知。
女娃从他怀里跳下来,拍了拍裙角的水珠,吐了吐舌头:“谁让你总躲在林子里睡觉?不这样你肯出来吗?”
孰胡无奈地摇摇头,银鳞在阳光下泛着流光,忽然化作个少年模样:一身浮光色短打,腰间系着条缀满贝壳的带子,额间有块银色的贝壳形胎记,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样子。他朝着众人拱手鞠躬,动作虽带着点生涩,却礼数周全:“诸位好,在下阿鸾。方才急着救女娃,多有冒犯,还望各位别介意。”
话音刚落,穗禾突然往前一步,石青色运动服的领口被他拽得更紧,说话都带了点结巴:“你、你还记得我吗?”
阿鸾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额间的银鳞微微发烫:“这位先生看着面善,可……实在记不太清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记性向来不好,尤其对生人……”
“你——”穗禾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银发都竖了起来,“你当年在天界,给过我半块烤红薯!说‘草木精怪也配吃热乎东西’!”
阿鸾眨眨眼,还是一脸茫然:“朱雀大街?烤红薯?”他忽然拍了下额头,“哦!你是说九百年前那个刚化形的神树九穗禾?”
穗禾刚要点头,就听他又道:“那时候我刚修出人形,见你可怜才给的……没想到你还记得。”他笑起来,眼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倒是你,如今修为精进不少,我竟没认出来。”
“你——”穗禾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过去。合着自己记了九百年的事,人家就当给了块红薯?
桃屋赶紧打圆场,把差点炸毛的穗禾往后拉了拉,柔声道:“阿鸾先生莫怪,穗禾哥他就是……太激动了。”她指了指身旁的三七和文卿,“我们是炎帝陛下派来的,想请你帮忙穿过暴风眼,稳住息壤、堵住东海裂口。”
阿鸾的笑容淡了些,目光望向东海的方向,眉头微蹙:“我知道。最近息壤的气息越来越弱,我每次来溪边的时候,鱼虾都在说,裂口那边的海水越来越冷了。”他腰间的贝壳忽然轻轻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文卿捡起地上的卦盘,青铜面上的纹路映着溪水:“阿鸾先生可知,如今妖界的和谐,不过是表面功夫?”他指尖点在卦盘的裂痕处,“息壤一旦彻底失效,不光妖族要遭难,人间也会被海水淹没。到那时,神族怕是要连天缺的罪责一起推到妖族头上。”
阿鸾的指尖攥紧了腰间的贝壳,指节泛白:“我知道玄龟长老一直在瞒着大家,可……”他看向女娃,“暴风眼的风太烈,里面的‘迷魂沙’能吹散妖的元神,我上次进去送药,差点被卷走半条命。”
女娃突然攥住他的手,布袋里的石子硌着两人的掌心:“可我们不能看着裂口越来越大啊!阿鸾,你不是说过,你能听懂海浪的话吗?它们都在哭呢。”
阿鸾望着女娃亮晶晶的眼睛,又看了看三七几人——三七虽面无表情,烟杆却在轻轻敲击掌心,透着股沉稳;文卿的卦盘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目光坦荡;连刚才气得跳脚的穗禾,此刻也只是抿着唇,眼底并无恶意。
他深吸一口气,额间的银鳞亮了亮:“好吧。”他转身看向暴风眼的方向,那里的天空隐隐泛着灰,“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三七开口,声音干脆。
“穿过暴风眼后,”阿鸾的目光变得坚定,“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堵裂口。”他摸了摸腰间的贝壳,“那些鱼虾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它们被海水卷走。”
穗禾嗤笑一声,刚想说“妖族就是多管闲事”,却瞥见阿鸾额间的银鳞——那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竟和当年丹鸟前辈羽翼上的金纹有几分相似。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文卿捡起卦盘,指尖在上面轻轻一弹:“成交。”他看向阿鸾,“据说孰胡能御水,想必穿过暴风眼时,还需你多费心。”
阿鸾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水囊递给女娃:“这是用溪水泡的薄荷水,等会儿过暴风眼时含一口,能定神。”他又分别给众人递了些避沙的草药,“这草叫‘定风茅’,嚼在嘴里能挡住迷魂沙。”
穗禾接过草药时,指尖不小心碰到阿鸾的手,只觉得对方的皮肤凉丝丝的,像浸在溪水里的玉石。阿鸾朝他笑了笑,露出两个梨涡:“当年那红薯没烤透,下次有机会,我给你烤个热乎的。”
穗禾的耳根突然有点发烫,含糊地“嗯”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看溪水。阳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箔似的波光,那些潜藏的暗流,仿佛也在这光影里柔和了几分。
三七看着这一幕,悄悄碰了碰文卿的胳膊,烟杆朝穗禾的方向努了努嘴。文卿会意,眼底漾起一丝笑意——看来这冰封的河面,是真要开始融化了。
女娃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手里的薄荷水囊晃出细碎的声响。阿鸾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提醒她脚下的石子。三七、文卿和桃屋走在中间,低声商议着过暴风眼的细节。唯有穗禾落了半步,手里捏着那株定风茅,指尖的草药清香混着记忆里的红薯味,竟奇异地让人安心。
风穿过林间,带着溪水的潮气和草木的清香。远处的暴风眼隐隐传来呼啸,像头蛰伏的巨兽。但此刻一行人走在溪岸边,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倒像是要去赴一场春日的邀约,而非凶险的征途。
“对了,”桃屋忽然想起什么,看向阿鸾,“你既然住在这溪边,可知这断尘溪底下,藏着什么?”
阿鸾的脚步顿了顿,望向水面下那片晃动的银影,声音轻了些:“我族人的元神。”他指尖划过水面,“孰胡一族本就住在这附近,三百年前神妖大战时,为了掩护妖族撤退,他们用元神筑起了这道结界,才让溪水看似平静。”
众人都沉默了。原来这清澈底下,藏着的是无数妖族的忠魂。
穗禾捏着定风茅的手紧了紧,忽然觉得,那些被他恨了三百年的妖族,似乎并不全是记忆里的模样。至少眼前这只孰胡,和当年那个递红薯的少年,都透着股傻气的善良。
“走吧。”三七率先迈步,烟杆在肩头敲了敲,“再磨蹭,怕是要赶不上潮汐了。”
阿鸾点点头,转身朝溪对岸的林子喊了声:“阿爹,我去趟暴风眼,晚点回来!”
溪水里的银影晃动了几下,像是在应许。
一行人朝着暴风眼的方向走去,身后的断尘溪依旧缓缓流淌,阳光穿透水面,将那些沉睡的元神照得如同碎玉。女娃的笑声、阿鸾的叮嘱、众人的脚步声,混着溪水的叮咚,像一首未完的歌谣,朝着那片灰蒙的天际飘去。而穗禾走在最后,看着前面阿鸾和女娃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丹鸟前辈当年说的“万物有灵”,并不是一句空话。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妖族就是妖族,哪能说变就变?他这么想着,却又忍不住加快脚步,跟上了队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