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事物太浅薄

　　周益的葬礼上，夏知余站在墓碑前，手里攥着那片金属银杏叶。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周益的同事，他们看她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像在看一件易碎的旧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走过来，递给她一本泛黄的相册：“这是周益高中时的东西，他父母整理遗物时发现的，说……或许你认识相册里的人。”
　　相册翻开，第一页是张集体照，少年周益站在角落，怀里抱着本《天体演化简史》，眼神怯生生的，和她记忆里那个会用物理公式写情书的青年判若两人。往后翻，全是星空照片，直到某页停住——那是张手绘的插画，画着个扎马尾的女孩，在图书馆窗边赶稿，旁边用蓝黑墨水写着：“夏知余，虚构观测对象，存在于所有未完成的星图里。”
　　教授叹了口气：“周益高三那年患了病，病死的，醒来后就总说自己认识个学插画的女孩。我们都以为是创伤后幻想，直到他大学选了物理系，说要‘计算她存在的轨迹’。”
　　夏知余猛地抬头，看墓碑上的照片——那是周益大学时的样子，嘴角带着笑，可眼神里的空茫，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忽然想起所有细节：图书馆里永远只有他们两人，周益的实验报告从没人见过，甚至那张樱花速写，她从未记得自己画过。
　　老教授递来另一本日记，是周益车祸后写的：“医生说她是假的，可我摸到她围巾的温度是真的，她画的星星落在我手背上的触感是真的。如果现实里没有她，那我就创造一个宇宙，让她永远存在。”
　　日记最后一页，贴着张剪报，是某本插画杂志的封面，作者名叫夏知余。旁边写着：“原来她真的存在过，只是没出现在我的时空里。”
　　夏知余踉跄着后退，撞在墓碑上。金属银杏叶硌得手心生疼，叶梗的“余”字被摩挲得发亮，像周益用十年时间，在自己的幻想里反复刻下的名字。
　　她想起毕业旅行的戈壁，那晚的星空格外亮，周益指着猎户座说：“你看，星星的光要走百万年才能到地球，就像我用了整个青春，才让你出现在我的时空里。”原来不是星光走了百万年，是他困在时间的废墟里，用幻想拼凑出了一个她。
　　回到空荡荡的小屋，书架上的物理期刊和文学典籍并排摆着，像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她拉开周益的抽屉，里面没有星图模型，只有一沓病历和药瓶，标签上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持续性幻视”。
　　最底下压着张诊断书，日期是他们“相遇”的前一天，医生的结论是：“患者通过虚构人物构建防御机制，建议心理干预。”
　　她走到阳台，夜空里“知余星”还亮着，只是这次她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新发现的小行星，而是周益用天文软件合成的星图，参数设置里藏着一行代码：“知余星=周益的执念+365天的思念”。
　　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我是周益的母亲，他临终前说，如果你看到一段未发送的邮件，就告诉你……‘对不起，让你在我的幻想里，爱了我这么多年’。”
　　夏知余握着手机，看着屋里的一切：半盒山楂糖葫芦，冻裂的猎户座模型，甚至那台幻灯机，全都是周益为自己的幻想搭建的舞台。而她，是他用生命最后十年，虚构出的、唯一的观众。
　　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过墓碑，像无数个温柔的谎言，终于在真相面前，碎成了无法拼凑的星光。她低头看手心的金属银杏叶，忽然发现叶梗背面，还刻着个极小的“益”字，只是被磨得几乎看不见，像他藏在幻想深处，从未说出口的那句：“其实我爱的，是那个能创造出你的，我自己。”
　　夏知余把那本插画杂志找了出来，封面作者确实是夏知余，照片上的女人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和她镜中的样子毫无二致。杂志内页有篇访谈，说她大学时在文学社展区展出过一幅星空图，银河里藏着行小字——正是周益曾站在画前看了很久的那句。
　　原来不是他闯进了她的世界，是他偷了别人的人生，为自己的幻想缝了件合身的外衣。
　　她去了杂志上写的那家出版社，前台说夏知余老师三年前就移民了，临走前托他们转交过一个包裹，收件人是周益，地址是他的大学宿舍。包裹至今还在仓库里，积着厚厚的灰。
　　拆开时，里面掉出幅未完成的速写，画的是樱花树下的少年，侧脸像极了周益，只是眉眼更舒展些。画背面有行字：“那年在图书馆借《插画构图原理》的男生，你的樱花图拍得真好，可惜没来得及说。”
　　夏知余蹲在仓库的地板上，看画纸边缘的折痕，和周益手机屏保上那张速写一模一样。原来他不是凭空虚构了她，是把那个真实存在过的、与他擦肩而过的夏知余，囚进了自己的时空里。
　　周益的母亲又打来电话，说整理出一沓他高中时的作文，其中一篇写着：“如果能穿越到平行宇宙，我想找到那个看《插画构图原理》的女生，告诉她，猎户座的参宿七，亮度是太阳的12万倍，就像我没说出口的喜欢。”
　　她忽然想起戈壁那晚，周益说“参宿七对应你给我送感冒药那天”——可她从未给任何人送过感冒药。那些被他当作珍宝的相处细节，不过是他把别人的故事，和自己的执念揉在了一起，反复咀嚼，直到变成真的。
　　回到那间“他们”的小屋，她开始一样样清理。物理期刊里夹着的便签，字迹和周益日记里的如出一辙；文学典籍的扉页，“夏知余”三个字的笔锋，和他刻在银杏叶上的“余”字惊人地相似。
　　原来屋里的两个世界，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最后看了眼阳台，夜空里“知余星”的光渐渐淡了，像个耗尽电量的灯泡。手机收到条推送，是天文爱好者论坛的帖子，有人扒出“知余星”的参数来源——是十年前某颗超新星爆发的数据，周益只是改了个名字，就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收拾行李时，她把金属银杏叶留在了抽屉里，和那沓病历并排。叶梗背面的“益”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他给自己判的无期徒刑。
　　离开前，她给移民的夏知余发了封邮件，附上那张樱花树下的速写：“有个叫周益的男生，用你的名字，在自己的宇宙里活了十年。他不是坏人，只是太孤独了。”
　　火车开动时，窗外的银杏叶正落得纷纷扬扬。夏知余看着玻璃映出的自己，忽然抬手摸了摸耳垂——那里空荡荡的，从来没有过什么猎户座耳钉。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移民的夏知余回复的邮件，只有一张照片：大学毕业典礼上，她和一个穿物理系学士服的男生站在一起，他胸前别着枚银杏叶胸针，叶梗的“益”字闪着光。照片背面写着：“其实那天，他说了‘从秋天开始的东西，要留到很久以后’，是我没敢信。”
　　火车越开越快，把那间小屋、那片星空、那个用幻想织成的世界，远远抛在了身后。夏知余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观测者，看着一颗叫周益的星，在自己的轨道上燃尽了最后一点光。
　　而她这个被虚构出来的影子，终于要回到没有他的、真实的阳光里去了。只是偶尔有风掠过耳畔，还会听见有人用物理公式说喜欢，像场永远醒不来的、温柔的幻梦。
　　三年后，夏知余在一家插画工作室上班，画的都是些明亮的童话，再也没碰过星空题材。
　　那天接了个新活，客户要给一本物理科普书配插画，指定要画猎户座。她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接了——毕竟，总不能一辈子躲着某片星空。
　　查资料时，看到篇周益同事写的纪念文章，说他车祸前是天文社的骨干，曾在观测日志里写过：“想和喜欢的人去西北看猎户座，那里的星星不会被城市灯光吃掉。”下面附了张照片，是少年周益举着望远镜的背影，镜头对准的方向，正是后来他“带”她去的那片戈壁。
　　原来连西北的约定，都是他早在十年前就埋下的伏笔。
　　科普书的编辑是个物理系毕业的姑娘，看到她画的猎户座，忽然说：“你这颗参宿四补得真特别，像用银漆一点一点填的。我导师以前总说，他有个学生，研究超新星爆发时，总在模型上用银漆补星，说‘星星碎了也得拼起来’。”
　　夏知余的画笔“啪嗒”掉在桌上。
　　编辑又翻出张老照片，是周益的实验室，角落里摆着个玻璃罩，里面是枚缺角的猎户座模型，参宿四的位置，果然有圈歪歪扭扭的银漆补痕。“我导师说，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个模型，补到一半突然停了，就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那天晚上，夏知余做了个梦。梦里周益蹲在图书馆的老位置，从铁盒里拿出铁丝星星，耳尖红得像要烧起来：“其实我知道你是假的，但能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就到看完猎户座为止。”
　　她想点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透明，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醒来时，手机屏幕亮着，是移民的夏知余发来的消息：“刚在天文馆看到‘知余星’的展区，介绍牌上写着‘发现者周益，纪念他未完成的观测’。旁边放着台幻灯机，循环播放着樱花速写，下面压着张纸条，是他的字迹：‘如果她真的来了，告诉她，我计算过所有轨迹，唯一的误差，是没早点找到她’。”
　　夏知余走到窗边，夜空清朗，猎户座的星光落在手背上，像极了周益日记里写的“触感是真的”。她忽然明白，那些被他虚构的时光里，或许有假的身份，假的相遇，却藏着一点真的东西——是他用整个生命，在孤独里燃起的、想被看见的光。
　　她重新拿起画笔，在科普书的最后一页，画了片完整的猎户座。参宿四的位置，她用金粉填得满满当当，旁边加了行小字：“有些星星碎了，却会变成更亮的光，落在后来人的眼里。”
　　画完时，晨光刚好漫进窗台，照在她空着的耳垂上，像谁曾在这里，认真地为她戴过一枚猎户座耳钉。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点银杏叶的味道。夏知余忽然笑了笑，对着空气轻声说：“周益，你的猎户座，我帮你补好了。”
　　远处的天文馆里，幻灯机还在播放那张樱花速写，边角的胶带已经泛黄，却依然在光里，温柔得像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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