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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帝国(十四)凤栖梧桐》
烛影摇红,紫宸殿内沉香袅袅。
上官婉儿立在鎏金铜镜前,指尖轻轻拂过鬓边那支碎玉簪。镜中人依旧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只是眼角的细纹已在烛光下无可掩藏。二十载宫闱沉浮,从女帝身边的才人到如今辅佐新帝的女相,岁月终究不曾饶过任何人。
“刘喜带回的边关轶事便是这些了。”李弘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尤其凤小天将军与令爱并肩作战那段,长安城里都已传为佳话。”
上官婉儿转身,唇边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陛下何故拿小女顽劣说笑?不过是跟着她父亲学了几天剑术,便不知天高地厚。”
李弘熙将青瓷茶盏推近半寸,釉面映出他眼底深意:“上官家女儿若算顽劣,长安贵女可要羞煞了。凤小天将军与令爱并肩山海关的传奇,倒是让朕想起传说中的二十年前某人策马朱雀街的模样。”
上官婉儿眸光微动,却不接话,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香氤氲中,仿佛又见那年春日,她骑着白马穿过朱雀大街,百姓夹道欢呼“称量天下的才人”,那般风光,恍如隔世。
“凤天翔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李弘熙状似无意道,“凤小天此次立下大功,朕正在思量该如何封赏。”
上官婉儿放下茶盏,玉指轻轻划过案几上摊开的奏折:“陛下圣明,赏罚之事自有决断。只是臣听闻郭勋案尚有疑点,还请陛下过目。”
她呈上卷宗,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李弘熙接过,二人便又沉浸在朝政之中。然而女相的心中,已悄然种下一颗思量的种子。
月华如水,漫过椒房殿的雕花长窗。
上官芷伏在紫檀木案前,专心抄录《女则》。十六岁的少女身着淡青襦裙,墨发如瀑,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只是笔尖不时停顿,眼神飘向窗外,显是心事重重。
“吱呀”一声,房门轻启。
上官婉儿捧着鎏金食盒缓步而入,月白襦裙被宫灯染作流霞色。虽已年近四十,她依旧身姿挺拔,青黛细眉下眸光流转,恍如当年称量天下的才人风姿。
“母亲。”上官芷忙起身行礼,却被婉儿轻轻按住。
“不必多礼。”婉儿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晶莹剔透的雪耳羹,“御膳房新熬的,火候正好。”
玉匙轻叩瓷碗,上官婉儿坐在女儿身旁,金镶玉护甲不经意间掠过少女如云的发髻。上官芷低头小口吃着羹汤,不敢直视母亲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听说山海关的风比长安烈得多。”婉儿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如羽,“可吹疼了谁的心?”
上官芷手一颤,玉匙碰在碗沿发出清脆声响,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云:“母亲怎也听那些浑话......不过是恰逢其会,助凤将军擒获几个贼人罢了。”
婉儿不语,只执起案头那卷《璇玑图》。锦帛上回文诗如星罗棋布,是她年轻时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当年女帝问政,满朝朱紫皆道女子当守闺训。”她的指尖抚过那些精巧的文字,“可为娘这些年来渐渐明白,真正困住我们的,何尝不是自己画地为牢?”
上官芷怔怔望着母亲。她从未听过婉儿说这样的话。在世人眼中,上官婉儿永远是那个理智冷静、运筹帷幄的女相,就连女儿也极少见她流露真情。
婉儿忽然握住女儿微颤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深宫如棋局,能遇着愿以性命护你周全的棋子,便是天赐的劫。”她的目光温柔而深远,仿佛透过女儿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烛花爆响,上官芷的视线落在母亲腕间那枚褪色的相思结上。她曾无数次好奇这旧物的来历,却从未敢问。此刻忽然明白,母亲也曾年少,也曾心动,也曾为情所困。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如断线珍珠滴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心事。
窗外梧桐沙沙作响,恰似二十年前掖庭夜雨时,少年将军隔墙抛来的那支青梅。婉儿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恢复清明,轻轻为女儿拭去泪水。
“凤小天是个好孩子。”她柔声道,“那年他随父进宫时才这么高。”她比了个高度,“躲在凤将军身后,眼睛却亮得很,看见你坐在阶前读《楚辞》,竟大胆走过去与你同看。”
上官芷破涕为笑:“母亲记得真清楚。那日父亲还训斥他无礼,倒是您替他解围,说‘童言无忌’。”
“转眼都已这么多年。”婉儿轻叹,将女儿揽入怀中,“你父亲去得早,留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娘总想着要多护你些时日,却忘了我的芷儿已经长大了。”
母女二人相拥片刻,婉儿忽道:“三日后有传令官往陇右道去,你可有书信要捎带?”
上官芷面染红霞,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传令官带着诏书飞驰出京。
凤小天随父凤天翔回陇右道驻地的途中,接到了擢升副都统的敕令。少年将军英姿勃发,在众将士的祝贺声中接过圣旨,尚不知案头那方绣着芷草纹的锦帕,已浸透少女枕畔的胭脂泪。
“恭喜少将军!”副将们纷纷贺喜,“如此年轻便任副都统,实乃我朝罕见!”
凤小天谦逊回礼,目光却不离那方锦帕。芷草纹样精致秀雅,一角绣着小小的“芷”字,幽香隐隐,令人心驰神往。
“可是上官姑娘所赠?”老部将打趣道,“山海关并肩一战,少将军与上官姑娘真是英雄佳人,天作之合啊!”
凤小天笑而不答,只小心翼翼将锦帕收进贴身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少女身影。刀光剑影中,她的剑法灵动如蝶,眼神坚定如星,与长安城里那些娇弱的贵女全然不同。
而此时的含元殿内,上官婉儿正将郭勋案卷宗递给李弘熙。
“陛下请看这里。”玉指在某行墨迹上轻轻一叩,烛火便在她眼底燃起幽微的光,“郭勋与西突厥往来书信的时间,恰好与他奏请调离凤天翔将军的折子相符。”
李弘熙面色凝重:“女相的意思是?”
“臣怀疑有人通敌叛国,故意调离凤将军,好让西突厥有机可乘。”上官婉儿声音平稳,“所幸天翔及时发现异常,与赢天明将军设下局中局,这才扭转战局。”
皇帝沉吟片刻:“女相对此案如此上心,可是因为涉及凤家?”
婉儿抬眸,坦然面对天子的审视:“于公,臣不容叛国之人逍遥法外;于私...”她微微一笑,“臣确实有些私心。凤家满门忠烈,若因朝中小人而蒙冤,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李弘熙凝视她良久,忽然笑道:“朕记得当年某人求娶你时,也是这般跪在先帝面前,说若得允准,必一生忠心报国。”
婉儿眼底掠过一丝波动,很快恢复平静:“年少旧事,陛下可不能听人添油加醋。”
李弘熙意味深长道,“就如同记得你拒绝他时说的话——‘婉儿此生已许国,难再许卿’。”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上官婉儿轻声道:“臣至今不悔当年选择。只是...时代不同了,臣希望芷儿不必再做同样的选择。”
李弘熙颔首:“朕明白了。郭勋案就交由你全权处理。至于凤小天...”他笑了笑,“年轻人既然两情相悦,朕乐见其成。”
“谢陛下。”上官婉儿躬身行礼,垂眸掩去眼中复杂情绪。
退出紫宸殿时,月已中天。上官婉儿独自走在宫廊下,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她从袖中取出那枚褪色的相思结,轻轻摩挲。
“女相大人。”贴身侍女轻声问道,“可要回府?”
婉儿驻足望月,良久方道:“你先回去告知小姐,说我稍晚便归。”她顿了顿,“让她不必等我,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习字呢。”
侍女应声离去。上官婉儿转身走向宫墙深处,那里曾有一株青梅,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长安月下,母女同心,各有所思。而千里之外,少年将军于帐中灯下,正反复端详那方锦帕,提笔欲写回信,竟不知从何说起。
命运如棋,落子无悔。深宫中的每一步,都关乎天下,也系着真情。上官婉儿站在宫墙下,仰望那一轮明月,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那个执拗的少女,以及她曾经放弃的另一种人生。
而此刻,她只愿女儿不必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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