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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云山(一)
卫家人没有远送,城墙外,白荵牵着缰绳,黑骡踢踏踢踏走得缓慢平稳,时而啃一嘴路旁的灌木嫩芽。
这是头不错的骡子,皮毛好看,黑中透着石青,肩背不高,但膘肥体壮,驮两个孩童刚好。
正是春时,山野浮绿,万里晴空,没走多远水妖蛄蛹蛄蛹不耐烦,从黑骡背上跳了下来,跟到白荵身边。
“我们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骑马?”
骑马自然更快一些,但白荵不会骑术,而且陆善身体才好,不宜马背颠簸。
水妖立刻哼笑:“你是不是除了画符其他都不会?”
白荵:“当然不是。剑阵符器命卜,师父让我学了很多。”
她的语气很随意,却从容地透露着哪样都学得不错的意思。水妖戳到棉花,无趣地撇过脑袋,脚下踢飞一颗石子。
很快,他注意到骡背上陆善的视线。
视线尽头是走在前面的捉妖师,浅色衣尾随着脚步漾起波纹,乌黑发丝于风中浮动,在迷蒙的山间绿意里,如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丹青,写意宛转。
这不是水妖第一次发现陆善注视白荵的目光,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无声与寂静。像掉进湖水中的枯败落叶,开过后坠落入地的花瓣,并不出于任何目的,只是在看着她。
他无法理解这目光背后的意义,连同陆善宣之于口的对白荵的信任。
妖一贯受到人类鄙夷,与捉妖师最殊途,性命和自由的掌控权都在捉妖师手中,从何而来的信任?虽然目前看来白荵确实是个仁慈的捉妖师,谁又能保证她以后不会翻脸?一人一妖和和气气的像话么?
反过来说,他同样理解不了白荵。明明动起手时是冷酷无情的捉妖师,平常倒是一副努力体贴的模样。
满脑子的想法被打断,白荵忽而转身,笑眯眯地把千字文递到陆善面前:“赶路无聊。”
山野间响起她故作低沉的声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陆善一句一句跟着念,很快白荵就弃掉了夫子做派,变作平常嗓音。
辽阔天地中,一行逐渐远去。
原本以白荵的脚程一日便可到江陵,如今牵着头慢悠悠的骡子,日头西沉时才行一半。
趁着天色未黑,她寻了处稍微干净的野地打算歇过一夜再走。水妖蹲在一棵粗壮的树旁嘟嘟囔囔,嫌地不平整,嫌飞虫肆虐,嫌风冷,嫌促织声吵。
白荵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约莫两步长宽的方形。
前几日多雨,树枝拨开草叶,泥土翻卷起来,一股潮湿的腥气弥散开,水妖皱起眉头,不等他开口,却见白荵随手一掷,短促的咻咻声落在方形四个角,与此同时,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刺挠的虫鸣声像被什么瞬时吞没了去,世界几近悄无声息。
“不吵了罢?”白荵拍拍手上沾着的树枝残屑笑道,“凌光阵能隔音,还能隔活物,蛇虫鼠蚁都进不来。这毯子给你和陆善。”
毯子是前天去集市的时候置的,绒毛细腻,质地上佳,摸起来厚实暖和。
水妖躺在白荵摘来的叶子铺就的“床榻”上,头顶枝丫绵延,间隙中几粒星子闪闪发亮,他眨一下眼睛,星子也跟着眨。
脑海里浮现刚刚捉妖师回望他的那副笑靥,一直滞涩的胸口似乎有股酸彻感。
四下漆黑,树影摇曳,都被无形的阵法隔开,阵内的一方世界十分安宁。捉妖师半靠在树下,闭着眼睛,应当是睡着了。
他默默望着,睡在旁边的陆善忽然动了动,身体蜷了起来。
夜半时的风总是更冷,从无数个不可窥的缝隙钻进毯子下,啄食温热的躯体。
水妖发了会呆,然后把自己身上的一半毯子拨到了陆善身上。
在江底徘徊的时间里,他被所谓执念束缚,四季更替之间,江水清或浑浊,垂柳绿或枯黄,他一概看不见。离开江底后,世界广阔,可他好像还是被困在不见底的江水中。
他突地朝陆善身边挪了挪,隔着毯子,似乎能感受到一点属于鲜活肉丨体的温度。
夜色渐渐隐退,天空铺上一重深沉的灰白。
静谧许久的耳边有了声音,好像某日伏在窗前,外间突然有雨滴落,草叶弯折,沙沙作响。
水妖坐起身。
捉妖师从不远处走来,手中拎着盛水的皮囊,望见他时原本平淡的脸变得生动了些,却没出声,而是走近之后把水囊递给他,再去看陆善。
陆善还在沉睡,一截手腕露在衣袖外,骨节已有少年形态。
他看见捉妖师凝眉,去翻包袱里的衣裳,拎起来瞧了瞧,又放在身前比划了下,然后塞回了包袱里。
幽阳微光将天染成暖和的颜色。
哺时日头偏西,终于望见了江陵城。
江陵地处中原腹地,且毗邻澜定江,自前朝起便是一方富庶之地。旧都汴梁被战火卷得支离破碎,郑肃建立新朝后直接以江陵为都城。
山川环绕、宜室宜居,成为皇都之后江陵城更是吸引了各地文人商贾来往,城中人流攒动,似火潮热。
水妖驻足城门前时,白荵以为他是怕人,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的神情不是怕,而是怔然。
那日离开茶摊时,她曾向说书的老者打探方如晦后人去向。
改朝换代之际最好的保命之道便是对新朝祷告臣服,殉国则是以死抵抗。据说汴梁城破当日,郑肃领军进城处置一干大臣时,本是要赐死太傅后人,郑景求情,谓之冰魂雪魄、忠映九天,应当褒赏,是以太傅后人才能留下性命。
之后的事老者便不知晓了。
按说她该改道去汴梁一趟,看看有没有方氏后人的消息,然而江陵已在眼前,她决定先帮郑玉查清身份。
从郑玉的模样来看,江陵果然是来对了。
“你有想起什么?”
妖怪志中对死人异化而成的妖记载寥寥,且多是推测之语,没有提及失忆。郑玉大多时候都是小孩心性,而且虽然失忆,却还认得字,白荵想,他的性子应当随生前,失去的记忆或许只是与死因相关的部分——死前受到重创以致失忆。
那么若是见到熟悉的场景或者人,说不定会有恢复的可能。
但水妖没有应她。出奇的是,面对城门前的人流也不像往常战战兢兢,躲她身边。
江陵守备森严,监门校尉一板一眼地勘验过所。
轮到白荵时,她拿出了灵隐之界的木牌。
捉妖师算是特殊存在,一般并不受人间制度管辖,他们四处除妖救人,受人世尊敬,来去时无需路证。
校尉看到桃木牌时愣了下,乌黑的眼珠抬起。
面前是位十分年轻的姑娘,眉目素丽,一身淡青道服如烟如云,不作表情时透着与周遭卓然不同的悠远气质。
前年新帝郑景决定设立国宗以驱妖化邪,有大臣进言,灵隐之界是最负盛名的捉妖山门,功德斐然。新帝派人前去延请,结果使者只带回一封信札,新帝看过后便作罢,最终择定传云山为国宗。
那段时间朝堂上下都在谈论捉妖师,校尉见过几幅不同山门弟子的画像,认得灵隐之界的道服。
一旁的副尉见他出神小声提醒,他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对方看,于是立刻将木牌还了回去。他的目光移向姑娘身旁,忽而微不可查地凝滞了下。
他望着其中一个孩童,问道:“他……”
白荵道:“是我的师弟。”
面不改色。
校尉缓缓点头,没有多问,记录了名字后放行。
人走之后副尉忍不住道:“不核验下那两人的牌子么?他们都没穿道服……”
“跟在捉妖师身边的能有什么问题?”校尉略微走神,似在思索。
言毕朝城门内望去,只见青色身影隐隐约约没入人群。
副尉仍旧嘀咕:“这几天宫里好像出了什么事,城内禁军比平常多好几倍,将军特地把我们派到外城门,不就是要守得紧点的意思?你这样宽容,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下次考课肯定要被罚,可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
两人虽是上级与属官,却是少年时一同参军的好友,咬耳朵的时候没多少规矩。
人影消失,校尉收回视线,吐出冷静字眼:“我被罚你也跑不掉。”
副尉才反应过来,骂道:“黑心肝的虞满绍!又被你算计了!”
骂声略高,有几人望过来,副尉立刻收敛,而虞校尉始终保持着板正神色,无事发生一般。
白荵牵着骡子,从城西走到城东,最后又回了城西。
江陵城内熙攘,城西客舍里聚满了各色各样的住客,人声同沸水一般,城东倒是有几家人少清静的,客舍老板报价后,白荵捻着空荡荡的钱袋,发了下呆。
养小孩果然费钱,还得再给陆善置几身新衣。
这段时间她大概有了猜测,陆不休的孩童模样应当是身体虚弱的缘故,养了一阵脸色好了身量也开始拔高,现在看起来像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原先买的衣服小了,穿在身上委屈。
城西安来客舍,白荵托小二哥给黑骡喂了些草,又借了副笔墨。
自从进入灵隐之界后她就没有为生计愁苦过,不是拥有了多少钱财,而是学会了足够活下去的本事。灵隐之界除了捉妖外,平素也会用符箓法器换银钱。她下山时野生野长,捉妖的报酬足够赶路,还没缺过银子,在卫宅是她第一次用符去换些什么。
墨色漆黑,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灵隐之界的符纸是用落谷草制成,混以硝石丹砂,墨一旦染上便不会消失。
陆善坐在小桌后面看她,十分安静。
窗户半阖,丝丝缕缕的风从缝隙中漫进来。
水妖走近,望着桌上铺展的一堆符咒,正想说话,突然被推向一边,急促的力道让他趔趄两步。
与此同时,寒铁斩破空气的声响灌入耳朵。
他回身,只见捉妖师以一支宣毫挡住清泠剑刃,目光沿着剑身往上,不带任何神色地望向来人。
她身前,少年剑客着一身白色道服,侧身弓步,垂下的广袖上以银线绘着繁复云纹。少年剑眉星目,颇有傲然风姿,同样望着面前的捉妖师。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明亮的声音响起,激动非常。
“是白荵师姐!是白荵师姐啊祝师兄!”
跟在少年身后进来的少女连呼两声,仿佛见到无比神奇的存在,浑不在意此时对峙的氛围,像只兔子般蹦过来,眼珠发亮地盯着白荵。
白荵认出了传云山道服,料想是冲着郑玉而来,于是朝少年微笑:“这位师兄,先放下剑如何?”
少年没有动作,眉却微微皱起:“你叫我什么?”
白荵不知何意,“师兄?”
少年注视她的神情有一丝皲裂,不能相信似的,眉皱得更紧。
白荵疑惑,她见着不知姓名的同道向来称一声师兄,少年与她差不多年纪,应该没什么问题,怎么看起来很是不快?
她想起少女称呼他祝师兄,于是迟疑道:“祝兄?”
少年的神色更冷了下来,不再理她,手中剑猛然转势,刺向旁边的水妖。
电光石火间,一张符纸堪堪挡在剑尖前,两厢相击,迸射出雪白的灵光。
一纸之隔,剑再难近毫厘。
孟祝昂首:“灵隐之界弟子要袒护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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