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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崩塌与心疼
蛋糕店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发出一串细碎的响。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菱形,浮尘在光里缓缓游动。
我走到老位置坐下,手指划过冰凉的桌面。
这是这个月的第七次了。
张阿姨端来柠檬水时,眼里带着了然的笑意:“今天想吃点什么?悠南刚烤了蔓越莓饼干。”
“不了,”我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吧。”
“好嘞。”
视线越过柜台,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卓悠南正站在操作台前,低头给一块慕斯蛋糕裱花。
深蓝色的工作服衬得他肤色更白,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大概是某次不小心被烤箱烫到的。
他的动作很专注,肩膀微微弓着,侧脸的线条在顶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硬朗。
奶油袋在他手里灵活地转动,挤出的花纹均匀而流畅。
记忆突然跳回高二那年的物理实验室。他也是这样低着头,专注地调试着显微镜,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发顶,有细小的绒毛在光里轻轻颤动。
那时的他,手指干净修长,握着镊子的样子都有某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而现在,那双曾经拨动过琴弦、投过三分球的手,正日复一日地与面粉、奶油、洗洁精打交道。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钝钝的疼。
“您的提拉米苏。”
他把蛋糕放在我面前,声音里带着刚从冷藏柜前过来的凉意。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很平静,像一汪深水,映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睫毛比记忆里更密了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些未曾言说的疲惫。
“谢谢。”我轻声说,指尖碰到瓷盘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几分。
“不客气。”他微微颔首,转身回到操作台,没有丝毫停留。
这是我们之间最常发生的对话,简短,客气,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触不到真实。
他始终没有认出我。
我想,许秋韵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粉笔灰和栀子花香填满的岁月,早已被他遗失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我用小勺轻轻挖了一块提拉米苏,可可粉的微苦混着奶油的甜腻在舌尖散开。
记得高中时小组讨论结束,他曾笑着说:“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尤其是提拉米苏,像把所有的温柔都揉进了蛋糕里。”
那时的他,说起喜欢的东西时,眼睛里会有星星在跳。
而现在,他站在摆满提拉米苏的柜台后,脸上很少有那样的光彩了。
下午三点多,店里进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大概是附近的居民,熟稔地和卓悠南打招呼:“悠南,给我来两块芒果慕斯,孩子念叨好几天了。”
“好。”他应着,从展示柜里取出蛋糕,动作轻柔地放进盒子里,“今天的芒果特别甜,阿姨特意多放了点。”
“你这孩子,就是细心。”女人笑着接过蛋糕,又压低声音,“你妈最近怎么样了?上次说的那个护工,还合用吗?”
卓悠南包装蛋糕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动作,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还好,麻烦您惦记了。”
“跟我客气啥。”女人叹了口气,“你也别太累了,店里忙完就早点回去歇歇,身子是本钱。”
“知道了,谢谢李姐。”
女人走后,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抬手按了按眉心。
阳光恰好移过他的脸,我看见他眼底淡淡的红血丝。
他每天下班后,要面对的不仅是空荡荡的房间,还有需要悉心照料的母亲。
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肩膀上扛着的,是生活沉甸甸的重量。
我的勺子在蛋糕上划出一道浅痕,可可粉簌簌落下。
我们都以为他是天之骄子,人生注定是一条铺满鲜花的坦途,那些偶尔掠过他脸上的阴霾,都被我们解读为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小情绪。
谁能想到,在那些笑容背后,他早已开始独自承担生活的风雨?
文艺汇演那天,他在后台接到的那个电话,是不是就与家里有关?
他宣布要出国时那平静的语气下,是不是藏着翻江倒海的挣扎?
那天傍晚,店里没什么客人,卓悠南坐在前台后的小凳子上,拿出手机。
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眉宇间的疲惫。
他手指滑动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看什么重要的照片。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手机屏幕,肩膀微微颤抖。
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却能感觉到那份无声的隐忍。像被狂风骤雨困住的鸟,明明翅膀受了伤,但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
我的心宛如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沉。
有些碎片依旧耀眼,是他弹钢琴时飞扬的指尖,是他投篮时挺拔的身影;有些碎片蒙着尘埃,是他现在疲惫的侧脸,是他隐忍的叹息,是他手上那道浅浅的疤痕。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当年倾心喜欢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完整的卓悠南。
我喜欢的,是那个被阳光偏爱、被才华加持的剪影,是那个符合我所有少女憧憬的幻影。
我用自己的想象,为他镀上了一层厚厚的滤镜,让他在我的青春里,永远保持着最完美的姿态。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在蛋糕店里忙碌、会为母亲的病情担忧、会在无人时露出脆弱的卓悠南,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
他不再耀眼,多了一种让人心疼的韧性,仿佛被风雨洗礼过的树,褪去了华美的枝叶,却把根扎得更深。
打烊前半小时,进来一个背着吉他的男生,大概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看到卓悠南就眼睛一亮:“哥,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民谣弹唱会,你真不去试试?就当放松一下嘛。”
卓悠南正在擦杯子的手停了停,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不了,晚上得早点回去。”
“就去露个脸也行啊,”男生不死心,“我听张阿姨说你以前唱歌特别好听,是不是专业学过?”
他低头继续擦杯子,水流过杯壁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瞎唱的,早忘了。”
“怎么会忘呢……”男生还想说什么,被进来催他的朋友拉走了。
卓悠南把擦好的杯子倒扣在架子上,动作一丝不苟。
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看着他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那动作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熟悉的韵律,宛如一针余韵。
并不是真的忘了,只是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藏在生活的重压下,只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才会泄露一丝痕迹。
那天离开蛋糕店时,暮色已经很浓了。秋风吹过街角的梧桐,叶子簌簌落下,像无数细碎的心事。
卓悠南正在锁门,深蓝色的工作服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
他转身时,目光与我撞上,依旧是礼貌性的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我朝他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走进夜色里。
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贴在地面上,像一道沉默的拖痕。
心里那种钝钝的疼还在,不过,不再是单纯的惋惜或失落。
就像提拉米苏,甜里总要带着点苦,才更接近生活本来的味道。
那个活在我记忆里的、闪闪发光的卓悠南,或许注定要随着青春一起慢慢褪色。
而眼前这个在尘埃里努力生活的男人,让我明白,所有的光芒背后,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负重前行。
我的暗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盛大的自我投射。
我借着他的光,照亮了自己兵荒马乱的青春,却从未真正看清过光里的尘埃。
走到巷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蛋糕店的灯已经熄了,只有门口的路灯还亮着,在地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卓悠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大概是朝着那个需要他守护的家走去了。
我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晚风掀起我的衣角,带着桂花淡淡的香气。心里某个紧绷了很久的地方,似乎悄悄松动了些。
也许,这样就够了。
他曾是照亮我青春的光,这就够了。
至于这束光后来经历了怎样的风雨,或许,我们各自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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