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明

　　唐宅门前白幡低垂，灯笼蒙素，一片愁云惨淡。往日里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被沉重的哀伤笼罩。唐海山亡于闹市，消息不胫而走，长安百姓如今已经人人知晓。唐家毕竟豪富，小半个长安的绸缎生意都被他家笼络，前来吊唁的亲朋故旧、生意伙伴络绎不绝，人人面带戚容，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息和压抑的啜泣声。

　　徐镜和裴肃率领衙役们赶到之时，正见唐宅大房长子唐海盛一席素白长衫，满面悲痛地站在门口送客。

　　昨日徐镜与裴肃上门询问时，只与这位唐家大公子见了一面，后来他就送悲痛欲绝的唐茂青到后堂休息，直到二人离去都未再露面。

　　见到徐镜一行人，唐海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迅速收敛悲容，快步上前深深一揖：“见过诸位大人。不知大人亲临，可是海山的案子有了进展？”

　　裴肃敛目沉声：“唐大公子节哀。今日前来，是为缉拿本案重大嫌疑人——贵府内管家曾传！还请大公子行个方便。”

　　唐海盛失声惊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曾传？！怎么会是他？不可能！”他环视徐镜三人脸色，见三人具都神情肃穆，心中惊疑不定，要知道官府若无实证，怎会直接上门拿人？他的心猛地一沉，若真是家仆弑主，传出去不知长安城上下该如何议论他们唐家！

　　唐海盛暗自咬了咬牙，但又不得不请徐镜等人入内。他一边为诸人引路，一边隐晦地向门口一个伶俐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心领神会，转身欲溜向后宅报信。

　　卫璋眼尖，见那小厮欲走，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回首却笑道：“唐公子，未免打草惊蛇，还是不必通报了。”她手上加力，那小厮痛得龇牙咧嘴，不敢动弹。

　　唐海盛一惊，讪讪笑道：“是，是，这位大人思虑周全，是在下疏忽了。”

　　徐镜淡淡扫了唐海盛一眼，直接切入正题：“曾传现在何处？他的居所何在？”

　　唐海盛忙说：“曾管家，不，曾传……应在灵堂，在我二叔身边伺候。”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与其他下人同住后院，但因是管家，独自一房。”

　　徐镜背手在后，轻轻一挥：“琢光，你带几个人去曾传的住处仔细查找，看是否有蛛丝马迹。其余人随我们去灵堂拿人。”卫璋眼中精光一闪，抱拳应诺：“是！”随即点了几名衙役，迅速越过唐宅大门，鱼贯而入，径直前往后院。而徐镜等人则随着唐海盛，一路走向灵堂。

　　唐海山的灵堂设在唐宅偏厅，因案件未结，尸身尚在大理寺殓房，所以唐家只设了供案，摆了一口空棺。香烛缭绕，纸灰纷飞。两个小厮正跪在灵前，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唐茂青则瘫坐在一旁蒲团之上，望着唐海山的牌位老泪纵横，曾传跪在唐茂青身侧，垂着头，低声劝慰着什么，姿态谦卑，看不清神色。

　　徐镜等人随着唐海盛进入灵堂时，灵堂之中尚有前来吊唁的亲属行礼，唐茂白立在堂下代弟回礼。听见声响，堂中诸人回身望来，见一行身着官服的人气势汹汹地步入灵堂，顿时大惊，唐茂白正欲上前询，却见徐镜抬手示意，干脆利落！

　　“拿下！”

　　身后的衙役当即冲上前将曾传拿下。曾传猝不及防，连惊呼都未及发出，便被两名壮硕的衙役狠狠按倒在地，脸颊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地面，动弹不得。

　　“啊——！”

　　“这是做什么？！”

　　灵堂内一片哗然！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一直悲伤欲绝，仿佛万念俱灰的唐茂青，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踉跄着几乎摔倒：“住手！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他？！”

　　唐茂白也惊怒交加，厉声质问：“大人！这是何意？！”他焦急的目光频频瞟向唐海盛，试图从儿子这里得到答案。唐海盛面色沉重，看了一眼徐镜，微微摇头，示意父亲稍安勿躁。

　　徐镜对唐家父子的眉眼官司视若无睹，径直向曾传，居高临下，声音如同冰泉击石：“曾传，你可知为何抓你？”

　　曾传奋力挣扎，脖子梗得通红，嘶声喊道：“冤枉！小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大人们莫不是想抓小人顶罪？！”声音凄厉，充满了惶恐与不甘。

　　裴肃上前一步，站在徐镜身侧，语气凝重：“高平已尽数招供，你从他手中购得赤炎草二十斤！以赤炎草的毒性，二十斤足够毒死唐海山了。曾管家，你可有话要说？”

　　“赤、赤炎草？”曾传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矢口否认，“什么赤炎草？小人闻所未闻！高平血口喷人！大人明鉴啊！”

　　就在这时，一名随卫璋去搜查的衙役疾步而来，手中捧着一卷用蓝布包裹的册子，恭敬地呈给徐镜：“禀少卿！在曾传床榻枕芯夹层中搜得此物！疑是他在黑市买卖的私账！”

　　徐镜双眸微微一亮，她迅速接过册子，解开蓝布，手指翻飞，纸页哗哗作响。她一目十行，很快找到赤炎草的记录——“二月十七，购入赤炎草三斤，支出……”“三月十九，再购赤炎草十斤……”她猛地合上册子，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利剑，狠狠刺向地上的曾传。

　　曾传此时却倏地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唐家人早在听到黑市买卖时便已惊慌失措，大理寺和京兆府的意思明显是曾传害了唐海山，此时看见曾传沉默，心知此事多半为真。“当真是养虎为患！”唐茂白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曾传怒骂，“曾传！我唐家待你不薄，你竟如此狼心狗肺！为何要害死海山？！”

　　曾传猛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瞪向唐茂白，那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不甘，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化作一片死寂的沉默，再次低下了头。

　　“这、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直失魂落魄的唐茂青此刻却突然开口，声音虚弱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曾传怎么会害海山呢？他就是在黑市上卖点东西，这、这也不算什么大罪吧？大哥……你说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茫然无助地看向唐茂白。

　　唐茂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痛心疾首地瞪着弟弟：“茂青！你糊涂啊！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看不明白吗？！是他！是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死了海山！害死了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可袒护于他？！”唐茂青被他吼得一个激灵，脸色惨白如纸，脚下踉跄着连退两步，若非一旁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住，几乎瘫软在地。

　　徐镜冷眼旁观着这混乱的一幕，心中疑窦丛生。唐茂青的反应太过反常，明明杀子仇人就在眼前，竟还出言袒护？是他当真悲痛过度神志不清，还是他与这桩毒杀案本身就有牵扯？

　　曾传拒不开口，徐镜懒怠和他在此废话，正欲下令将其押回大理寺严加审讯，目光习惯性地在灵堂内扫视，寻找可能遗漏的线索。

　　忽然，她的目光被跪在厅中的一个婢女吸引。

　　那婢女身着麻衣，瑟瑟发抖，正偷偷抬起惊恐的眼睛，试探地瞥向被按在地上的曾传——这是唐海山的贴身侍婢红霞。

　　电光火石之间，徐镜想起了昨日翠枝说的话：“……我撞见曾管家神神秘秘地和红霞两个人在那说话！曾管家还塞给了红霞一个红色的小瓷瓶……”

　　她霍然转身看向裴肃，眼睛亮的吓人：“裴少尹，你可还记得红色瓷瓶？”裴肃瞬间心领神会，也想起翠枝的话来，他顺着徐镜的眼神看向跪着的红霞，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对着红霞说：“红霞姑娘，烦请你带路，我等需搜查你的住处……”

　　话音未落，红霞已抖如筛糠，猛地俯下身子不断磕头，额头碰在砖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鲜血瞬间从她额角渗出，染红了砖面！

　　裴肃一惊，当即开口制止红霞：“快停下，莫要磕了！”

　　红霞却不管不顾，涕泪涟涟，一边磕头一边说着：“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裴肃无法，只好示意衙役上前制住红霞，红霞委顿在地，泣不成声。裴肃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眉头紧锁，深深叹了口气。他转向面无人色的唐茂白：“唐大老爷，事已至此，还需劳烦您府上指一位稳重的婢女为我们引路，我等还需搜查婢子红霞的住所。

　　唐茂白此刻已是心乱如麻，惊骇交加。管家涉案已是晴天霹雳，如今连儿子的贴身婢女也牵涉其中？他生怕再生变故，忙不迭地应道：“好！好！在下亲自为二位大人引路！大人尽管搜！只要能揪出害死我侄儿的真凶，唐家上下，任凭驱使！”他此刻只想尽快弄清真相，洗刷这笼罩家族的阴霾。

　　此时，那两位原本滞留的吊唁宾客，早已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他们觑准机会，连忙上前，对着唐茂白拱手，脸上堆满了尴尬与惊惧：“咳，唐兄，府上、府上既有要事，我二人就不便叨扰了。改日，改日再来拜祭海山贤侄……”两人语气闪烁，眼神飘忽，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两人具都语气尴尬，神色莫名。任谁突然撞上这官府拿人的事发生在身边都难以平静，两人双双暗叹晦气。唐宅几代经营，在长安城商贾人家里也算素有名声，除了这档子事，真是……

　　但事到如今，唐茂白也已无可奈何，看着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他心中苦涩难言。他只能强撑着苦笑，对唐海盛道：“海盛，替我送送二位掌柜。”

　　“二位掌柜且慢。”裴肃温和的声音响起，他几步上前，恰好拦在两人面前。那两位掌柜心头一凛，慌忙躬身行礼：“裴、裴少尹……”

　　裴肃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如今案情未明，诸多关节仍需查证。”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二人惊疑不定的脸，“还请二位勿要将今日所见所闻对外人提起。待真相大白之日，京兆府自会给长安百姓一个交代。二位掌柜以为如何？”他语气平和，却暗含警示。

　　两人忙不迭地连声应和，瞬间明白了其中利害。他们是今日在场唯二外人，若消息泄露，京兆府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们！想到可能被官府盯上，影响自家生意，两人吓得冷汗涔涔，忙不迭地躬身作揖，赌咒发誓：“裴少尹放心！我等晓得轻重！绝不敢泄露半字！今日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送走两个掌柜，唐茂白赶忙带着众人前往红霞住处。裴肃稍稍落后徐镜半步，瞥了一眼前方正引路的唐茂白，压低声音，侧首解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徐少卿见谅。事急从权，方才场面混乱，恐有疏漏。某多此一举，也是怕消息过早泄露，引来不必要的物议纷扰，徒增办案阻力，更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恐令有心人借题发挥，再起波澜。”

　　徐镜闻言，不由得侧目看向裴肃。他这是在说今日早朝之上曲御史的弹劾吗？是为了提醒自己？只见裴肃神色坦荡，眼神清澈，并无半分窥探或卖弄之意，显然纯粹是出于公心和同僚之谊的提醒。

　　徐镜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抿了抿唇，低声道：“裴少尹思虑周全，多谢。”

　　穿过抄手游廊，一行人在唐茂白的带领下往府中侍婢们的住处走去。徐镜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远处，唐茂青竟也由小厮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跟了上来，徐镜心中的疑云更重了几分。

　　刚拐过一个弯，正遇上搜查完毕的卫璋带着衙役迎面走来。卫璋英气的脸上带着几分懊恼，抱拳行礼：“徐少卿，属下已将曾传住处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本账册，再无其他可疑之物！属下无能！”她语气中满是不甘。

　　徐镜抬手轻轻扶住卫璋的手臂，微微摇头，理解地说：“无妨，你已尽力。能在枕芯夹层中找到那本账册，已是关键。”她的目光被衙役押解着的，依旧沉默的曾传身上，冷然道：“如此心思缜密之人，又岂会轻易留下更多证据给我们？”

　　几人加快脚步，来到红霞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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