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客为主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牌被红粉笔改成了“30”，数字被阳光晒得发白，像块即将融化的冰。凌绝把最后一页错题整理完时，窗外的香樟树叶正好落了一片在他的试卷上，叶脉清晰得像他这十几年被规划好的人生，从小学奥数班到初中重点班，再到高中理科实验班，每一步都踩着父亲用红笔圈好的线。
　　“凌绝，物理竞赛的加分公示了，你是省一。”同桌推过来一张打印纸，“加上这个，中山大学物理系稳了吧？”
　　他捏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动量守恒”的公式旁洇出个小墨点。“应该吧。”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父亲上周刚给他发了条消息，只有一张截图，中山大学物理系近三年的就业率，红色箭头直指金融行业，附言：“读完硕博转量化，这条路最稳妥。”
　　晚自习的铃声响时，他才发现那张香樟叶被自己攥得发皱。走廊里挤满了抱着习题册奔跑的人，他被裹挟着往前走，肩膀撞到公告栏的玻璃，震得里面的模拟考排名哗哗作响。他的名字在物理单科第一的位置上，红得刺眼，而在总排名的中游，他扫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不是凌霄，却让他想起小城夏天里，那个总把物理公式记错、却能一眼看出他算错小数点的少年。
　　回到家时，父亲正坐在客厅看财经新闻，屏幕上的K线图忽高忽低。“明天开始不用上晚自习了，”父亲头也没抬，“我给你请了物理系的教授，周末一对一辅导。”
　　凌绝把书包放在玄关，指尖碰到钥匙串上的小铃铛——那是凌霄送他的十三岁生日礼物，说“挂在钥匙上，走丢了能听见响”。他攥紧铃铛，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我想自己复习。
　　“你懂什么？”父亲关掉电视，声音陡然沉下去，“物理系的竞争有多激烈？你以为凭你那点分数就能站稳脚跟？”
　　他没再说话，转身进了房间。抽屉最深处，那部旧手机还躺在绒布盒里，两年没开机，电池鼓得像块小面包。他摸了摸屏幕，突然想起凌霄总说“物理里的能量守恒，就像两个人分开了，能量也不会凭空消失”，那时候他以为是胡扯，现在却对着黑屏发呆，如果能量真的守恒，凌霄的那份，是不是也在找他？

　　广州的夏夜总是闷得像口锅，凌霄蹲在城中村的路灯下，借着光核对物理错题。膝盖上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是两年前被王刚踹的那一脚，现在阴雨天还会发僵。他把错题本往石墩上磕了磕，震掉沾在页角的油污——刚从餐馆下班，围裙上的油星子没擦干净。
　　“凌霄！你的录取通知书！”房东阿姨举着个EMS信封跑过来，拖鞋在积水里踩得啪嗒响，“中山大学物理系！全省前五十！你这小子，藏得够深啊！”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的刺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却顾不上揉。信封上的校徽烫着金，在路灯下闪得他眼睛发花。他拆开信封时，手指抖得厉害，录取专业那一栏印着“理论物理”，旁边用小字标着“本硕连读”。
　　“快给你舅舅打个电话！”阿姨拍着他的背，“这可是咱们这条街第一个名牌大学生！”
　　他笑着点头，摸出手机时，才发现屏幕上沾着油渍。拨号的时候，他瞥见微信里那个沉寂了两年的对话框，猫咪头像还亮着，像颗悬在暗夜里的星。他犹豫了三秒，点开输入框：“我考上了，中山大学物理系。”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远处的大排档突然爆发出欢呼，有人在摔啤酒瓶，有人在唱跑调的歌。
　　“还愣着干什么？”老板娘的声音从餐馆门口传来，“今晚请客！我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他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衬衫口袋，紧贴着胸口。油烟味混着晚风扑过来，他突然觉得，那些在后厨洗碗的深夜，那些被烫伤的手腕，那些蹲在路灯下刷题的凌晨，都在这一刻有了形状——是通往广州的火车票，是印着校徽的信封，是他能堂堂正正站在凌绝身边的底气。

　　高考结束那天，上海的雨下得缠绵，淅淅沥沥的，像扯不断的线。最后一门英语的收卷铃声响起时，凌绝握着笔的手指还在微微发颤，笔尖在答题卡的边缘悬了半秒，才舍得抬起来。周围的人呼啦一下站起来，桌椅碰撞的声响、书本翻动的哗啦声、还有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把他裹在中间。
　　他慢慢收拾着文具，把2B铅笔、橡皮、尺子放进笔袋，动作慢得像在做什么仪式。桌角的矿泉水瓶空了，瓶身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桌沿往下滴，在地面晕出小小的水痕。
　　走出考场时，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校门两侧挤满了举着花束的家长，红色的“金榜题名”气球在雨里晃悠，像一串串浮在半空的灯笼。他踮起脚，在人群里看见了父亲的身影，对方举着把黑色的大伞，西装领口被风吹得有些乱，却依旧站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
　　“考得怎么样？”父亲接过他的书包，手指触到湿冷的帆布，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还行。”凌绝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他低头踢着脚下的水洼，“英语作文不难，最后一篇阅读……”
　　“这些不用跟我说。”父亲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晚上去吃你妈做的红烧肉，明天开始准备夏令营的材料，物理系的教授周末过来。”
　　凌绝踢水洼的动作顿住了。水花溅在白色的运动鞋上，洇出深色的印子。“爸，”他抬起头，雨丝落在睫毛上，有点痒，“我不想去物理系的夏令营。”
　　父亲的脚步猛地停在人行道上，伞沿压得很低，阴影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你说什么？”
　　“我报了中山大学的金融系。”凌绝的声音在雨里打着颤，却没再低头，“志愿表我已经提交了，昨天下午五点半，系统关闭前最后一分钟。”
　　周围的喧闹好像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雨打伞面的噼啪声。父亲握着伞柄的手指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凌绝甚至能听见伞骨被攥得发紧的细微声响。他做好了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准备，像小时候被发现偷偷藏起水彩笔时那样，像高中偷偷给凌霄回消息被没收手机时那样。
　　可父亲只是沉默了很久，久到凌绝的肩膀都开始发僵。然后，他听见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种疲惫的沙哑：“什么时候决定的？”
　　“高二下学期。”凌绝的喉结动了动，“那次物理竞赛，我拿了省一，你说‘这才像话’，可我看着颁奖台上的奖杯，突然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
　　他没说出口的是，那天晚上他躲在被子里，用偷偷藏的旧手机查了凌霄可能在的城市。广州的天气、广州的中学、广州的大学，一个个词条在屏幕上闪过，像一颗颗星星，在他被安排好的轨道外，亮得晃眼。
　　父亲把伞往他这边倾斜了更多，自己的半边肩膀露在雨里，很快就湿透了。“金融系竞争太激烈，”他的声音放软了些，“你从小数学好，物理更适合你，安安稳稳的……”
　　“我知道。”凌绝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摸着书包带，那里缝着个小口袋，装着那把旧手机的钥匙，两年了，磨得边角都光滑了，“可我查过，中大金融系有门课叫《金融物理学》，能用到物理知识的，而且……”他顿了顿，雨丝钻进衣领，凉得人打了个哆嗦，“广州的夏天，应该比上海长吧？”
　　父亲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衬衫传过来，带着种陌生的暖意。凌绝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背，教他骑自行车，说“别怕，摔了爸扶你”。原来那些被严厉掩盖的温柔，不是消失了，只是藏得太深。
　　走到小区门口时，姜尹已经在楼下等了，手里举着两把伞，看见他们就快步迎上来。“怎么淋成这样？”她嗔怪着把干毛巾递给凌绝，“快上楼，红烧肉刚出锅，还热着呢。”
　　凌绝接过毛巾擦着脸，听见母亲在跟父亲低声说话，语气里带着点惊讶：“真报了金融系？你没说他？”
　　“孩子长大了。”父亲的声音很轻，“该自己选一次了。”
　　凌绝站在楼道口，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远处的写字楼亮着零星的灯，像被雨洗过的星星。他突然想，也许父亲说的“安稳”，和他想要的“自由”，从来都不是反义词。就像物理里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方向相反，却同样支撑着这个世界。
　　他摸了摸书包上的小口袋，钥匙的形状隔着布料硌着掌心。明天，他想把那部旧手机找出来，充电，开机，然后告诉凌霄，他终于朝着那片有星星的地方，迈出了自己选的第一步。
　　雨还在下，可凌绝觉得，心里那片积了两年的云，好像开始慢慢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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