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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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日葵的阴影


      出院那天的阳光很烈,像块烧红的铁。沈默站在精神病院的铁门外,左手下意识按在左眼眶的纱布上,那里的空洞被新填的硅胶假体撑着,摸起来像块温凉的石头。祁临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给他准备的身份证和几百块现金。

      “地址写在信封背面了。”祁临的声音有点干涩,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片向日葵花瓣,是今早收拾沈默东西时发现的,“是家社区医院的宿舍,离福利院不远。”

      沈默没回头。阳光在他右眼里碎成金粒,像陈小树画里的星星。他想起九岁那年出院时,张妈也站在类似的门口,手里举着朵向日葵,说外面的太阳比地下室的光暖。可那天他走出没几步,就被几个孩子围起来,抢走了那朵花,踩成了烂泥。

      “小树问了好几次。”祁临把信封递过去,指尖碰到沈默的手,冰凉的,像块浸在水里的石头,“我说你去很远的地方学习了,等他考了100分就回来。”

      沈默接过信封,塞进外套内袋,刚好贴在心脏的位置。硅胶假体能骗过别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左眼眶深处总在夜里发烫,像有团火在烧,烧得那些藏在骨缝里的记忆滋滋作响。

      “我会去看他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出院评估时更低沉,带着种金属冷却后的质感。这是他新练的音色,能让听的人觉得安稳,却猜不透底下藏着什么。

      祁临看着他走出很远,背影在阳光下缩成个细长的影子,像株被风吹歪的向日葵。他突然想起周医生生前说过的话:有些伤口结了痂,底下的肉却烂成了泥,你以为它好了,其实只是在等个机会,把腐烂的东西全翻出来。

      坐公交去市区时,沈默靠着车窗。沿途的街景在他右眼里流动,像褪色的旧照片。路过大学路时,他突然让司机停车,硬币投进投币箱的声音,让他想起大学时实验室的离心机,嗡嗡转着,把血液里的红细胞和血浆分离开来。

      校门还是老样子,门口的石狮子爪子上多了道裂缝,像被人用锤子砸过。沈默站在对面的树荫里,看着穿着校服的学生说说笑笑地走进来,白衬衫的领口沾着阳光的味道,干净得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当年的校服还在行李箱底层,藏在向日葵种子下面。领口的位置有块洗不掉的褐色印记,是被人按进厕所粪坑时沾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阳光透过厕所的铁窗照进来,在粪水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星星。

      走进校园时,保安没拦他。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捏着片从校门口捡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得像张地图,标出了他要去的地方。图书馆后面的林荫道还在,石板路上的青苔比以前更厚,踩上去滑溜溜的,像当年被推倒时后脑勺磕到的石阶。

      “沈默?”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迎面走来,手里抱着个篮球,额头上的汗滴在锁骨处,那里有颗小小的痣,像颗没洗干净的泥点。

      沈默的脚步顿了顿。右眼里的光突然暗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星星。他认出了这张脸——赵磊,当年带头把他按进粪坑的人,现在看起来人模狗样,手腕上戴着块价格不菲的手表,表链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某种束缚的金属。

      “真的是你?”赵磊咧嘴笑起来,露出颗镶过的金牙,是大三那年跟人打架被打掉的,“听说你疯了?怎么出来了?”

      沈默没说话。左手在口袋里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里的旧疤被抠破了,渗出血珠,滴在梧桐叶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粒被踩碎的草莓。

      “当年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总装得跟个圣人似的。”赵磊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你看现在,我们哥几个哪个没混出名堂?就你……”他的视线落在沈默的左眼眶上,那里的纱布被阳光照得有点透,隐约能看见底下的轮廓,“这眼睛怎么回事?被人打瞎了?”

      周围路过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沈默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针,扎在他的后颈上,像当年被扒光衣服推到教学楼下时的感觉。那天的阳光更烈,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像个被公开处刑的囚徒。

      “有事。”沈默挣开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块冰。他转身想走,却被赵磊拉住了胳膊,那只手的虎口处有块疤,是当年用烟烫他手背时自己被火星燎的。

      “急什么?”赵磊笑得更得意了,“晚上聚聚?哥几个都在,就在学校后面的老地方,还跟以前一样,给你留个座。”

      老地方。这三个字像把钥匙,捅开了沈默左眼眶深处的那团火。他想起那个没有监控的巷子,墙根堆着废弃的课桌,地上总沾着没干的尿液。他们五个就是在那里,把他的解剖学笔记撕成碎片,塞进他的嘴里,说让他“好好学学人体构造”。

      “不了。”沈默的右手摸到口袋里的折叠刀,是出院前在花坛里挖出来的,不知道是谁藏的,刀刃上还沾着点锈,像干涸的血,“我还有事。”

      赵磊看着他走远,啐了口唾沫,对着旁边几个闻声赶来的兄弟笑:“看他那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怂。”

      穿黑T恤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背,这人叫王鹏,当年最爱抢沈默的饭票,“听说他杀了人进的精神病院?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赵磊点燃根烟,烟雾在阳光下散开,像团模糊的影子,“不过也好,省得看见他就晦气。晚上老地方喝酒,把李哲他们都叫上,还去那家没有监控的串店。”

      他们的声音顺着风飘进沈默耳朵里,像五条毒蛇,钻进他的血管,顺着血流爬向心脏。他站在图书馆的拐角,看着那几个背影勾肩搭背地走远,校服裤子的裤脚还像当年那样卷着,露出脚踝上的纹身——是个歪歪扭扭的“狠”字,是当年他们逼着沈默用烟头烫上去的。

      太阳落山时,沈默走进了那家串店。老板还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看见他时愣了愣,随即露出个世故的笑:“要几串?还是老样子,不放辣?”

      沈默没说话,指了指角落里的空桌。那里靠着墙,刚好避开门口的监控——他下午已经绕着店转了三圈,把所有摄像头的位置都记在了心里,像当年背解剖学图谱那样精准。

      老板把烤好的串端上来时,他听见了赵磊他们的笑声。五个人坐在最里面的隔间,门帘是块破旧的蓝布,上面印着的啤酒广告已经褪色,像块脏抹布。他们在大声说笑,内容无非是谁又泡了哪个学妹,谁的老爸给买了新车,偶尔提到“沈默”这个名字,语气里全是嘲弄。

      沈默慢慢吃着串,右手的指尖在桌下反复摩挲着折叠刀的开关。刀刃弹出时的轻响被周围的嘈杂盖住,像根针掉进了棉花堆。他想起大学时,王老师劝他报警,说不能让这些人毁了自己。可那天他刚走到保卫处门口,就被赵磊他们堵在巷子里,打得肋骨断了两根,从此再也没敢提过“报警”两个字。

      夜里十点,串店打烊。赵磊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出来,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像熟透的烂果子。沈默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蛇。

      走到那个没有监控的巷子口时,赵磊突然停下来,回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喊:“沈默?不敢出来啊?当年的胆子被狗吃了?”

      没有人回应。王鹏推了他一把:“走了,跟个疯子较什么劲。”

      他们走进巷子深处,靠在墙上抽烟。穿白衬衫的男人叫李哲,当年是班长,表面上对沈默客客气气,背地里却把他的奖学金申请改成了自己的名字。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的光映出他脸上的痣,在左嘴角,像颗没擦干净的饭粒。

      “听说没,下周同学聚会。”李哲收起手机,踢了踢脚边的石头,“班主任说让咱几个跟沈默道个歉,毕竟当年……”

      “道歉?”赵磊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他该谢谢我们,要不是我们当年逼他,他能考上医学院?说不定现在还在福利院捡垃圾呢。”

      穿运动服的男人笑起来,这人叫张强,是体育生,当年总把沈默的书包扔进垃圾桶,“他那眼睛,不会是被咱们打瞎的吧?我记得有次在器材室,我用铅球砸过他脸。”

      “砸得好!”最后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接话,他叫刘斌,成绩最差,总抄沈默的作业,还诬陷沈默作弊,“谁让他总装清高,好像我们都是垃圾似的。”

      他们的笑声在巷子里撞来撞去,像几只聒噪的乌鸦。沈默站在巷子口的阴影里,左手按在左眼眶上,那里的硅胶假体被体温焐得发烫,像颗快要爆炸的炸弹。他慢慢抽出折叠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九岁那年地下室的碎玻璃。

      第一个倒下的是张强。他靠着墙撒尿时,沈默从后面捂住他的嘴,刀刃从他的颈动脉划过去,快得像道闪电。温热的血喷在沈默的脸上,他没躲,反而微微仰起头,让那些血溅进左眼眶的纱布里——那里的空洞在发烫,像在贪婪地吮吸着什么。

      张强的身体软下去时,赵磊他们还在说笑。沈默捡起地上的铅球,是张强带来的,准备明天一早去训练。他掂量了一下,重量刚好,像当年砸在他背上的那一个。

      “砰”的一声闷响,王鹏的头被砸得像个烂西瓜。赵磊和李哲吓得叫不出声,刘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尿顺着裤腿流下来,在月光下泛出骚臭的味道,像当年泼在沈默身上的尿液。

      “是你……是你……”赵磊指着沈默,牙齿打颤,“你这个疯子!”

      沈默没说话。他一步步走近,手里的铅球还在滴着血,像颗熟透的果实。左眼眶的纱布被血浸透了,贴在皮肤上,又热又黏,像福利院里那只黑猫舔过的伤口。

      李哲转身想跑,却被沈默一脚踹倒。解剖学知识告诉他,人的膝盖侧面最脆弱,用多大的力气能让对方站不起来,他记得比自己的生日还清楚。他蹲下来,看着李哲惊恐的眼睛,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的奖学金,”沈默的声音很轻,像手术刀划过皮肤,“是我的。”

      刀刃插进李哲心脏时,他还在挣扎,手指抠着沈默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像当年在他背上抓出的印子。沈默拔出刀,血溅在他的白衬衫上,开出朵妖艳的花,像赵磊他们当年踩烂的那朵向日葵。

      刘斌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眼镜早就掉了,脸在地上蹭得全是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放过我吧……”

      沈默看着他,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求他们还回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张照片。可刘斌笑着把照片撕成了碎片,说“死人的东西留着晦气”。

      “太晚了。”沈默的刀刺穿了他的喉咙,声音像被堵住的风箱,“道歉要在还有用的时候说。”

      最后剩下赵磊。他缩在墙角,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狗,看着沈默一步步走近,手里的刀还在滴血。巷子里弥漫着血腥味,像当年他被按进粪坑时的味道,又臭又腥,却让他莫名地平静。

      “你不能杀我……我爸是……”赵磊的话没说完,就被沈默踩住了脸。那只踩过无数次他的手、踢过无数次他的肚子的脚,现在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沈默蹲下来,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像在检查件物品。“还记得解剖课第一次实习吗?”他的声音很温柔,像在给学生讲课,“你把青蛙的心脏挖出来,说想看它能跳多久。”

      赵磊的瞳孔缩成了针尖。他想起那个下午,沈默站在解剖台旁,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而他举着那颗还在跳动的青蛙心脏,笑得得意洋洋。

      “现在,轮到你了。”沈默的刀慢慢插进他的胸口,动作精准得像在进行一场手术。他能感觉到刀刃划破肋骨的阻力,能听见心脏被挑出来时的微弱搏动,像颗快要熄灭的星星。

      赵磊的眼睛到死都睁着,里面映着巷子口漏进来的月光,像片冰冷的湖。沈默把那颗还在微微颤动的心脏放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像当年他们碾烂那朵向日葵。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地上,看着五具尸体,像看着五堆垃圾。左眼眶的纱布彻底湿透了,他取下来,露出底下的硅胶假体,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块劣质的石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片向日葵花瓣,是早上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早就枯了。他把花瓣放在每具尸体的胸口,动作轻柔得像在给他们盖上被子。然后他站起身,用巷子里的积水洗干净手上的血,把折叠刀扔进墙角的垃圾桶,上面的锈混着新的血,再也分不清。

      走出巷子时,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像陈小树魔方上的白色贴纸。沈默沿着原路返回,路过校门口的石狮子时,他摸了摸那道裂缝,那里的温度和他左眼眶深处的温度一样,又凉又烫。

      公交站台上已经有了早班车。他上车时,司机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左眼眶的硅胶假体上停了停,没说话。沈默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的街景一点点亮起来,像幅被太阳染透的画。

       左眼眶深处的那团火终于灭了,只剩下点余温,像被踩过的烟头。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祁临希望的那种“正常人”,就像向日葵永远改不了朝着太阳的习性。但他不后悔——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总得有人把它们连根拔起,哪怕手上沾满泥土和血。

      车到站时,福利院的铃声刚好响起。孩子们在操场上排队,穿着统一的蓝色校服,像片小小的向日葵花田。沈默站在街角的树荫里,看着陈小树举着魔方跑在最前面,右脸颊的酒窝盛着阳光,像颗永远不会流泪的星星。

      他没有上前。有些光,只适合远远看着,不适合靠近。他转身走向社区医院的方向,左手轻轻按在左眼眶上,那里的硅胶假体硌着骨头,像块提醒他“活着”的石头。

      巷子里的五具尸体会在中午被发现,警察会查监控,会问口供,会画嫌疑人画像。但他们永远找不到凶手——就像找不到九岁那年地下室里的碎玻璃,找不到大学解剖室里被撕掉的笔记,找不到那些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悄悄腐烂的伤口。

      沈默走进社区医院的大门时,阳光刚好越过门楣,落在他的右肩上,像只温暖的手。他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陈小树涂的天空,干净得能接住所有掉下来的星星。

      左眼眶里的硅胶假体突然有点痒,像有颗种子要发芽。他知道那是什么——是新的向日葵,根扎在刚刚浇过水的土壤里,正朝着光的方向,慢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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