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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至吾家
天光了,窗户外头落雨,滴滴答答敲在瓦片上,像细别时期偷呷的冰糖砸得人心痒,又像绷架上断线的针脚,密密麻麻扎在贺庄羽心尖。贺庄羽擂醒自家,眼睛还冇睁开,手就先摸到床头柜上那本厚厚账本,账本边角都磨得起毛了,封面上的“贺记烟花”四个字褪了色,像被细仔啃过一口就放下的糍粑,斑斑驳驳,比她脸上的皱纹还显老。
她坐起身,头发乱糟糟顶在脑壳上,似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床尾矮凳上堆着待归换下来的衣杉,沾着泥巴和茶香是屋里头最鲜活的气息,贺庄羽盯着那堆衣杉,忽然想起十三年前那个落雨的天光,派出所的人打上门,说待归和隔壁的欧阳远被拐了,两个细妹佗,才三岁,在村口的晒谷坪上追着蝴蝶跑,一转身就没了影。
那天她正在屋里洗尿布,木盆里的水漾到脚背上,听到消息时,她第一反应不是哭反倒松了口气,像卸下了背上压了三年的磨盘。屋里的男人,名义上的丈夫,从待归生下来就没管过事,天天在外头鬼混,要么跟些丽格郎扯不清,要么赌到半夜才回,回来就瘫在椅子上喊“堂客,倒茶”。待归夜里哭,他厌吵,裹着被子躲到厢房,留她一个人抱着娃哄到天光,母亲这个身份似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困在灶台尿布和娃的哭声里,连喘口气的空当都冇得,她站在晒谷坪上,被公公扯着胳膊骂“没用的东西,生不出带把的,丢了倒干净”,心里竟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直到天黑,雨越下越大打湿了衣杉,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待归没了,那个会抓着头发喊“妈妈,痒”的小团子,那个牙牙学语时把“茶”说成“恰”的细别,真的没了。
哭声这才炸开,被点燃的炮仗在喉咙里滚了半天才冲出来,她坐在泥地里,任凭雨水混着眼泪往下淌,直到婆婆打着手电找来,把她架回家,她还在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觉得…太累了…”
“待归!待归哎!”回忆戳破水泡,贺庄羽回神,趿起拖鞋就往屋外头跑,雨点子打在她脸上,院角的茶花谢了,花瓣泡在水里似揉碎的红绸。她望见菜园子里蹲着个细影子,蹲得低低的,正用手指扒拉着泥土,给刚冒头的茶叶苗挡雨,雨水顺着待归的头发丝往下淌,滴在衫子上洇出深色圆点,她浑然不觉,全神贯注盯着眼前一排茶叶苗,“苗苗乖,莫怕雨,待归给盖被子哦。”她嘴里念念有词,把旁边碎草拢到苗根旁,似给小娃娃掖被角。
“妈妈,妳望咯些茶叶苗苗,发狠长咧!”待归抬头,眼睛里闪着光,光亮几乎要刺穿灰蒙蒙的雨幕,比她小时候追着看的烟花还亮。贺庄羽心里一酸,走过去蹲下来摸待归脑壳,雨水顺着手臂流进袖口冰凉冰凉的,咯个妹佗,二十岁的人了智力停在六岁,可种茶手艺像天生就会,一双手插进土里就像鱼跳进水,活泛到吓人。当年从人贩子手里把她接回来,她瘦得像根麻杆,见了人就躲,唯独见了泥土,眼睛发亮蹲在院子里能扒拉一下午。
“呷饭冇?”贺庄羽问,声音软了下来,待归摇头:“等妈妈一齐呷,妈妈不呷,待归也不呷。”贺庄羽牵起待归的手往屋里行,手冰凉有力,指缝里塞满了泥,蹭在她手心里带着土地的温度,她心里头像塞了一团茅草堵得慌,咯些年她从痛哭流涕到霸蛮开厂,从满堂喝彩里唯一一个哭泣的娘到如今看着待归能自家赚铜钿,她本应开心,可待归那一句“妈妈,妳可以放心走了”,却扎在心里拔不出来,又疼又痒。
屋里头,灶台上的鼎还冒着热气,粥香混着酸豆角的辣味飘出来,贺庄羽舀了热水给待归洗手,那双手虽天天和泥土打交道,却依然细致,像是被大地特意呵护着,待归盯着水盆里的泡泡突然唱起歌谣,调子歪歪扭扭:“高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贺庄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童谣她只在待归小时候哄她睡觉时哼过一两回,没想到她竟记了这么多年,待归唱完,抬头冲她笑:“妈妈,好听不?”
“好听,比歌手唱的好听。”贺庄羽擦了擦眼角,盛了两碗粥,又夹了一碟酸豆角,“妳今日做么子?还去茶山不?”
待归歪着头想了一会,粥碗里的热气熏得她脸蛋红扑扑的:“要去!前几日种的那批绿宝,昨日叶子有点黄,我得去给它看病。妈妈,什么是看病呀?就像张娭毑咳嗽,医生给她开药那样吗?”贺庄羽点点头心里却揪了一下,放心不下女儿一个人在这世上该怎么活,放心不下自己走了以后谁还会明白女儿的懵懂纯粹。
吃过饭,贺庄羽收拾碗筷,待归就趴在窗台上望外头的雨,玻璃上蒙着水汽,她用手指画圈圈,画着画着就画出了烟花的样子,歪歪扭扭透着欢喜,“妈妈,雨停啦!太阳出来啦!”待归喊,声音里带着雀跃,贺庄羽望出去,果然,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院子里,墙角的青苔上挂着水珠,像撒了一把碎明珠。待归抓起草帽就往门外跑,雨靴踩在水洼里溅起一串水花,像她小时候最喜欢看的滴滴金烟花,在地上炸开小小银亮。
“好生点!莫摔咯!”贺庄羽追到门口喊,声音被风吹得飘远了。待归已经跑远了,回头朝她挥手,草帽歪在脑壳上,笑容在阳光下发着光,似烟花炸开时最亮的一抹金。贺庄羽站在门口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心里头松动一些,漏进些阳光。
回到屋里,贺庄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厂里。手机响了,是欧阳曦发来的语音消息,声音带着爽利又藏着几分疲惫:“庄羽啊,今日来厂里头不?有一批金麦穗要试放,就等妳来拿主意咧!昨日调了配方,这次肯定成!”贺庄羽按下录音键,声音里带着笑意:“来的来的,马上就过来。妳先叫她们准备一下,我到了就架场。对了,小远今日冇课?要不要叫她来看看烟花?”发完消息,贺庄羽望了望镜子里头的自家,四十五岁的人,眼角爬上细纹,但眼睛还是像藏着火,是开烟花厂十几年练出来的韧劲,她捋了捋头发,拎起包出门。门口的石墩上放着待归昨晚画的画,纸上是一片茶山,茶树上挂着烟花,天空里飘着两个小人,一个写着“妈妈”,一个写着“待归”。贺庄羽把画叠好塞进包里,似揣着一块暖玉。
烟花厂离屋里不远,贺庄羽一路行来,路两边的稻田刚插完秧,绿融融一片,风吹过来荡起层层波浪,像妹佗裙摆上的褶皱。几个细别在田埂上跑,嘻嘻哈哈的,手里拿着竹筒做的水枪,互相滋水,像极了当年的她和欧阳曦。
那时候她们是初中同学,住在同一个巷子,天天手牵手上学,欧阳曦是班里的学霸,写得一手好字,还会背好多诗;贺庄羽则是个野丫头,爬树比男生还快,敢在祠堂供桌上偷果子吃,她们是彼此的女友,欧阳曦教她背诗,她带欧阳曦爬树摘杨梅。中考那年欧阳曦考上了重点高中,贺庄羽因为家里穷早早辍了学,跟着师傅学做烟花,后来欧阳曦没读多久就回家嫁人了,嫁给了隔壁村的男人,从此两人就断了来往,直到后来两个娃都被拐了才又重新走到一齐,互相帮衬着,从书信到微信,一路走了这么多年。
想到欧阳曦,贺庄羽心里头就暖了一下。那个恰得苦的女人,从丢女儿的悲痛中爬起来硬是把日子过出了花样,当年欧阳曦刚嫁过去时,贺庄羽去看过她一回,她穿着新做的红棉袄,坐在灶台前烧火,她男人和公公坐在堂屋里抽烟,说“女人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会生娃会做饭就行”。那时候贺庄羽就觉得,欧阳曦身上的灵气被磨掉了,像被打蔫的花,直到小远被拐,欧阳曦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炸了毛,第一次跟公公顶嘴第一次摔了家里的鼎,第一次说出“这婚,我离定了。”
厂门口欧阳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一身工装,头发用红绳扎着,额头上沁着汗显然是刚忙完,见到贺庄羽,她眼睛一亮,挥手喊:“快来快来,就等妳了!刚叫人把金麦穗搬到试放场了,这次肯定比上次好!”
“急么子,天又不会塌下来。”贺庄羽笑道脚步不自觉加快了,走近了才看见,欧阳曦的手背上贴着创可贴,显然是做烟花时被纸筒划破了。“手怎么搞的?”贺庄羽拉过她的手,眉头皱起来。“小问题,昨日卷筒时不小心划了一下,豁落。”欧阳曦抽回手,不在意摆摆手,“走,去试放场,让妳看看我的宝贝。”两个女人一齐往试放场行去,欧阳曦一边走一边汇报情况,语速飞快,像倒豆子:“昨日调了镁粉比例,少放了百分之五,还加了点铜粉,颜色肯定更亮,对了,小远明日冇课说等下过来,她还带了同学做的女书挂件,说是要送给待归一个。”
“那好啊,待归肯定喜欢。”贺庄羽点点头,心里想着待归要是见了小远,不知会不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当年两个娃刚找回来时,在宴席上,待归偷偷把桌上糖果往兜里塞,被她发现了,气得她当场就哭了,待归吓得缩在角落,半天不敢说话,后来又遇到类似情景,女儿怯生生说:“回来的路上本来我看到杨梅可好了,但我一想到妈妈妳会哭,我就忍住一个都没偷啦!”
试放场上女工们已经准备好了,见到贺庄羽来都打招呼:“老板来啦!”贺庄羽点点头,走到新做烟花前仔细检查了一遍,烟花筒上印着麦穗图案,是小远帮忙设计的,线条流畅,“架场吧。”
引线点燃,咝咝地响,像春蚕啃桑,所有人都退到安全线外屏住呼吸,只听嘭的一声,一道金光冲上天,炸开成麦子形状,在阳光下翻涌着金浪,麦穗边缘还泛着淡淡绿光,是铜粉效果,好看得下不得地。“成了!真的成了!”女工们欢呼起来,贺庄羽却眯着眼睛,盯着天空中慢慢散开金粉:“不对,妳们望,左下角那块还是有点淡,像被露水打湿的,不够精神。”大家望去,果然,麦穗的左下角颜色比别处浅了一些,欧阳曦叹气:“这已经是第四批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贺庄羽不说话,走到残骸前蹲下来,用手指捻起一些未燃尽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搓了搓:“镁粉还是有点多,而且纸张太厚了,影响了燃烧速度,下次换薄点的纸,镁粉再减百分之二试试。”“老板厉害啊,一闻一摸就晓得了!”有个年轻女工惊叹道,是刚招进来的妹佗,对贺庄羽佩服得五体投地。贺庄羽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做多了就晓得了,哪有什么厉害的。欧阳,下午妳带人再试一批,按我说的比例调,对了,让娟妹子也跟着学,这丫头机灵,是块好料子。”“要得。”欧阳曦点头拿出本子记下来,又转头对小妹佗说:“听到冇?好好学,以后厂里的技术活,说不定就交给妳了。”妹佗脸一红,赶紧点头:“晓得了,曦姐!我一定发狠学!”
中午呷饭的时候,女工们端着饭碗坐在厂房一边呷一边讲白话,有的说自家崽崽考试得了第一名,有的说隔壁村的彩礼涨到了二十万,还有的说最近新出的花鼓戏好看,周末要去看。贺庄羽和欧阳曦交换着呷,贺庄羽带的是腊肉炒藠头,腊肉是自家熏的,欧阳曦带的是酸豆角炒肉末,豆角泡得正是时候,“小远最近好不?在学校里冇人欺负她吧?”贺庄羽问,夹了一筷子酸豆角,欧阳曦扒了一口饭,语气里带着骄傲:“好得很!前几日还给我发红包咧,说是做梦梦到我不开心,发个红包让我开心开心。”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之前有几个细别欺负她,说她是没人要的野丫头,小远没理他们,结果那几个细别还变本加厉,把她的书扔到了泥地里。”贺庄羽眉头一皱:“那后来呢?妳没去学校找他们?”“找了!怎么不找!”欧阳曦放下饭碗,眼里冒着火“我第二天就去学校了,正好碰到那个带头欺负人的伢子,我直接把他拉到班主任办工室,让他给小远扮矮。班主任还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气得我当场就给了他两巴掌,我说那确实两个巴掌会响很多哈。”贺庄羽忍不住笑起来:“妳还是这么暴脾气,不过做得对,对付那些人就得这样!”
欧阳曦也笑了,拿起筷子夹了块腊肉:“可不是嘛!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小远了,对了,小远说她不打算结婚了,想专心搞女书文创,还说要把咱们湖南女书传到国外去。”贺庄羽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结婚就不结婚,只要她开心就好。”“是啊。”欧阳曦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悠远“我以前总觉得,女人就得结婚生子,在家相夫教子,才算正经日子。直到小远被拐,我才晓得那些都是鬼话,男人靠不住爹爹靠不住。只有自己靠得住,只有手里的钱靠得住。”她从口袋里掏出存折,在贺庄羽面前晃了晃:“妳看,这都是我给小远存的,从她被拐那年就开始存,每次存一笔,我就觉得离她近了一点。”
贺庄羽望着存折,她想起自己开烟花厂的日子,刚开始的时候,没钱没技术到处碰壁,有人说她一个女人家搞不好烟花厂,说她肯定要失败,她不服气,霸蛮瞪兜,天天泡在厂里,跟着老匠人学配方,自己动手卷筒填药,手上被火药烧出的疤一个叠一个,有次试放烟花时出了意外,烟花在地上炸开,把她的腿炸伤了,缝了十几针,她躺了三天就爬起来继续干,那时候欧阳曦天天来照顾她,给她送汤送药,还帮她管着厂里的事,两个女人互相打气,才熬过了最难的日子。
“待归呢?茶种得怎么样了?”欧阳曦问,把话题转了回来。“好得下不得地。”贺庄羽语气里带着骄傲,比烟花厂赚钱还开心,“前几日还有个老板来找她订货,出价不低,说她种的茶比那些老口子种的还好喝。”欧阳曦眼睛瞪老大:“了不得难!待归真是有出息!比那些化牲子强多了!”贺庄羽叹气:“就是脑子还是那样,二十二岁的人,心思还像六岁细别,上次我问她以后想做么子,她说想种一辈子茶,给妈妈做一辈子饭。” “那有么子关系?”欧阳曦不以为然,夹了一筷子藠头,“待归开心就好了嘛。”贺庄羽点头望了望窗外,远处茶山在阳光下泛着绿光,似块巨大翡翠,不晓得待归现在在做么子,是在给绿宝浇水还是在唱歌。
此时的待归正在茶山上忙活,她蹲在新种茶苗前用手指测量土壤湿度,指尖触到泥土,就能晓得水分够不够。“绿宝,今日太阳好,妳要发狠长哦。”她对着茶苗轻声说,似在跟好朋友聊天。
这片茶山是贺庄羽开烟花厂赚了钱后包下来的,说是给待归的礼物,让她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待归最喜欢这里了,每一棵茶树都是她的朋友,她记得每一棵的样子甚至每一片叶子形状,她给它们都取了名字:最大的那棵叫大王,枝干粗壮,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最矮的那棵叫矮子,虽然长得矮,却年年都结满鲜芽;叶子最绿的那棵叫绿宝,是去年冬天亲手种的,宝贝得不得了。前几日下雨,待归发现绿宝的叶子有点黄,急得睡不着觉,天一亮就跑到茶山上,给它松土施肥,还跟它说了好半天话,今日太阳出来了,绿宝的叶子果然精神了一些,似刚睡醒的娃娃伸着懒腰,待归开心得拍手,又唱起了“高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
她唱着唱着,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喊她的名字:“待归!待归!”声音苍老带着点颤音,待归站起身望,是村头的张娭毑,她拎着个竹篮子,吃力往山上爬,脚步蹒跚“张娭毑!我来帮妳!”待归喊着,小羊一样蹦跳着下山,她跑得很快,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到了山下,她接过张娭毑手里的篮子,里面装着刚做的糍粑和几个煮鸡蛋。“娭毑,您怎么上来了?山路滑,不安全。”待归皱着眉头,张娭毑喘着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晓得妳在山上忙,给妳送点吃的。妳上次给我的茶叶我泡了,睡眠好多了,晚上再也不失眠了。这糍粑是用新收糯米做的,里面包了花生和红糖,妳喜欢呷的。”待归接过篮子,眼睛笑成了月牙:“谢谢张娭毑!待归下次给您多带点茶叶,让您睡得更香!”她扶着张娭毑,慢慢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给她讲茶山上的事,“娭毑,您望大王,今年要长好高了;还有矮子,芽头好肥;绿宝前几日生病了,现在好啦……”张娭毑笑着听她说,时不时点点头,眼里满是慈爱:“待归真是个好孩子,比我家那个化牲子强多了,他天天在外头鬼混,连家都不回,更别说给我送吃的了。”待归不明白化牲子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张娭毑不开心,于是停下脚步,抱住张娭毑的胳膊,像妈妈抱她那样,唱起了马马嘟嘟骑,声音软软的,抚平了张娭毑脸上的愁云。
送走张娭毑,待归拎着篮子继续在茶山里转悠,她走到绿宝旁边,蹲下来仔细看,确认它真的没事了才放心笑了,太阳升到头顶,晒在背上暖烘烘的,像妈妈的怀抱,待归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找了个树荫打开篮子准备吃饭,糍粑又软又糯,里面的花生和红糖甜得恰到好处,是待归喜欢的味道。她记得妈妈也喜欢呷糍粑,特别是累了的时候,呷一口糍粑眉头就会舒展开来,待归留了一半糍粑和两个鸡蛋,妈妈在厂里做事很辛苦,待归知道的,她虽然不懂那些复杂配方和订单,但她知道妈妈每天都很累,有时候晚上回来,连话都不想说就睡着了。
呷完饭,待归在茶山上又转了一圈,给几棵缺水的茶树浇了水,给大王除了虫。她做事很认真,像妈妈说的那样“好生做”,太阳偏西的时候,阳光变得柔和起来洒在茶山上给茶树镀上层金边,待归开始往山下走,脚步轻快,路过村口的时候待归望见李婶的杨梅摊子,摊子上的杨梅又大又红,待归停下脚步盯着那些杨梅看,喉咙有小虫子在爬,痒痒的。
李明知望见她,笑着招呼:“待归,呷杨梅不?刚摘的,甜得很!婶给妳抓一把。”她说着,就伸手去抓杨梅。待归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王婶,我冇带钱,不呷了。”
“傻妹子,跟婶客气么子!不要钱,妳呷就是了。”王婶抓了一大把杨梅塞进待归手里,待归捧着杨梅咽了咽口水,心里却突然想起妈妈,她记得很清楚八岁那年她刚被找回来没多久,妈妈带她去赶场,她看到路边的杨梅摊子,忍不住偷了一颗塞进嘴里,妈妈发现后当场就哭了,想到这里,待归把杨梅放回摊子上,摇了摇头:“婶,我不要了,妈妈会哭的。”李明知愣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知道待归的情况也知道庄羽这些年的不容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李明知摸了摸待归的头“那婶给妳留着,等妳妈妈来了,让她给妳买,好不好?”待归点点头,朝王婶笑笑,转身往家里走。她走得很慢,心里想着妈妈知道她没偷东西,会不会表扬她。
回到屋里贺庄羽还没回来,待归把留的糍粑和鸡蛋放在桌上,然后去打水洗自家身上的泥巴,她记得妈妈说过要讲卫生要洗干净,不能像个鏖糟鬼。打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洗手洗脸还把指甲缝里的泥都抠干净了,洗完后又换上干净衫子,坐在门口等妈妈。
她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用水彩笔在上面画画,她画的是茶山画的是茶树画的是妈妈看烟花时的笑脸,妈妈看烟花时,眼睛发亮比烟花还好看,画着画着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待归跳起来,扑进妈妈怀里:“妈妈!妳回来啦!待归给妳留了糍粑和鸡蛋,还是热的!”贺庄羽抱着女儿,闻着她身上的茶香清香,觉得疲惫都消失了。她望见桌上的糍粑和鸡蛋“待归真聪明,还晓得给妈妈留吃的。”贺庄羽笑着,捏了捏待归脸蛋“待归今日在茶山做么子了?”贺庄羽一边呷糍粑一边问眼睛里满是笑意,待归兴奋地讲起今天的事情,从给绿宝看病,到张娭毑送糍粑再到村口的杨梅摊子。她讲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妈妈,婶给我杨梅,我没要,因为我怕妈妈哭。”待归特别强调这一点,眼睛望着妈妈,是在期待表扬,贺庄羽把女儿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待归真乖,妈妈不哭,妈妈为妳高兴。”声音有点哽咽,想起当年下意识想去偷的小团子如今已经学会了克制,心里既欣慰又心疼女儿被拐那些年的经历。待归觉得很舒服,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轻声说:“妈妈,待归以后都不偷东西了,待归要做个好孩子,让妈妈开心,待归种好多好多茶赚好多好多钱,给妈妈买新衣服,买好吃的……”
贺庄羽抱着女儿,眼泪滴在待归的头发上,像一颗小小的露珠,她想起待归长大后因为种植天赋被发掘而做成商单时对她说的那句话:“妈妈,妳可以放心走了。”当时她只觉得心痛,觉得女儿在赶她走,现在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或许待归不是在赶她走,而是在告诉她: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您可以放心了。 “妈妈不走了,”贺庄羽轻声说:“妈妈陪着待归,看待归种茶,看待归赚好多好多钱,好不好?”待归抬起头:“真的吗?妈妈不离开待归?”“真的。”贺庄羽点头“妈妈还要喝待归种的茶,吃待归做的饭,看待归给茶树取名字呢。”屋里的灯光亮起来,暖黄色的,待归坐在桌边,继续画茶山和烟花,贺庄羽时不时望眼女儿,夕阳慢慢落下天空成了红色。
夜里待归睡着了,贺庄羽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睡颜心里很平静,她想起自己开烟花厂的初衷,一开始是为了赚钱为了给待归更好的生活,后来慢慢发现烟花和茶一样都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烟花炸开时的璀璨让人忘记平凡,茶能让人尝到甘甜。
她轻轻起身走到窗前,外面的月亮似个银盘子照得院子里的石板路泛着银光,远处茶山在月光下像一团墨影,静静卧在那里,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贺庄羽想起欧阳曦和小远,想起她们两个女人互相扶持的日子,想起小远说要做女书文创,心里忽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待归在睡梦中笑了,梦到了茶山和烟花,梦到了妈妈的怀抱。
前一日落雨滴滴答答,敲在瓦房顶上像手指在弹棉花被褥,欧阳曦擂醒自家,手就先摸到枕头底下那本厚厚的存折,这比任何珍宝都让她安心。
这本存折是她的命根子,从十几年前小远被拐那天起她就开始往里面存钱,那时候她刚离婚,带着一身伤痕在纺织厂做临时工,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才赚十五块钱,她却要存下十块,每次把钱存进银行,听到柜台说“存好了”,她心里就踏实一点觉得离小远又近了一步,后来她进了贺庄羽的烟花厂,工资高了些存钱多了,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她对小远的思念也越来越深,“小远……”她喃喃自语,手指头摩挲着存折封皮上的烫金字迹,好像这样就能触摸到远在长沙读书的女儿温度,存折硬硬的边角硌着掌心,她觉得安心,这是她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念想,是她对女儿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欧阳曦翻身起床,披上工作服,衣服上还沾着火药味,是烟花厂的味道也是她生存的味道,这间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墙上贴着小远从小到大的奖状,有些已经泛黄卷边但都被她细心抚平,边角压得服服帖帖像新的一样。鼎里还有粉,她加点水架火煮开,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她又从坛子里掏出一把豆角,切得碎碎的用干辣椒爆炒香得很,连隔壁屋的狗都叫唤起来,扒着门缝望。
呷过早饭,欧阳曦撑起骨架有点松动的旧伞往烟花厂行,雨水在路上汇成细流顺着路沿往下淌,她踩着青石板路,路过村口老五的杂货铺,望见橱窗里摆着新到的女书挂件不由停下脚步,那些挂件是用红绳串起来的,上面绣着小小的女书文字,有“平安”“喜乐”“思念”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字,女书是湖南江永一带的独特文字,只有女人会用,是她们互相交流的秘密语言,小远在大学里学法语专业却偏偏对女书着了迷,还加入了学校的女书文创社团,天天琢磨着怎么把女书和现代设计结合起来。
“曦妹子,望么子咧?”老五探头出来问,嘴里叼着根烟,烟雾缭绕。 “咯个挂件好多钱?”欧阳曦指着那个绣着远字的女书挂件,那个远字,是小远的名字也是这些年她对小远的思念。“十五块,新到的货俏得很,好多妹佗来买,说是送给朋友。”老五吐了个烟圈,笑着说。欧阳曦摸摸口袋里的零钱犹豫了一下,要是不买还可以给小远存十块钱进去,转念一想小远说不定自己会做,她在社团里学了刺绣,手艺比这挂件上的还好,于是她摆摆手:“下回再说,赶着上班哩。”
雨水滴进后颈窝,她加快脚步,厂门口遇到贺庄羽,两人相视一笑,贺庄羽打着把新伞,伞面上印着烟花图案,在雨中格外扎眼“明日试放新烟花?”贺庄羽笑说:“就等妳来帮忙掌眼咧,妳眼睛最毒,什么毛病都逃不过妳的眼睛,待归今日在茶山,说等下要过来给妳送新采的茶叶。”“那好啊,待归种的茶比店里买的还好喝。”两人一齐往厂里行,雨水在她们身后留下一串湿脚印把她们连在一齐,旧伞漏水正好滴在额头上,抬手擦掉却不小心碰到贺庄羽的新伞。“哟,不好意思。”“豁落!”贺庄羽笑笑,把伞往欧阳曦那边斜了斜,“共一下伞咯,妳那把伞该换了,下次我给妳带把新的,厂里刚订了一批,印上烟花图案,好看得很。”“不用不用,还能用呢。”欧阳曦连忙摆手,她舍不得花钱买新伞,能省一点是一点,这些钱要给小远。
厂里头已经热闹起来,女工们各就各位,有的拌药有的卷筒有的贴标签,机器轰鸣声、纸张摩擦声、女工们谈笑声混在一齐,见两个老板进来,都笑着打招呼:“老板好!曦姐好!”欧阳曦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她是负责质量检验的,每批烟花出厂前都要经过她的眼睛,这些年她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哪个有瑕疵她一望就晓得,她的工作台上摆着放大镜、尺子和一本厚厚的检验记录,每一样都摆放得整齐,像小远书桌上的书本一样。
“曦姐,咯批金麦穗的引线好像有点问题。”欧阳曦接过来仔细检查,手指轻轻捻动引线接口处,指尖能感觉到细微松动。“妳望,咯里接得不牢靠,放的时候容易筐瓢,要是在手里炸了,那可了不得难。”她的语气坚定,“重新接,咯样的货不能出厂,雨天更要小心,受潮了更危险。” “要得,曦姐,我马上就去。”贺庄羽走过来,看着欧阳曦认真的样子,笑着说:“还是妳细心,有妳在,我放心得很。”欧阳曦笑笑继续检查其余产品,手指在一支支烟花上滑过,每一支烟花都要检查引线纸筒火药填充,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对生活的态度,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中午呷饭的时候,雨停太阳出来了,照在厂房门口的水泥地上,女工们端着饭碗一边呷一边讲白话,“小远打电话回来冇?上次她说要做女书文创,做得怎么样了?”欧阳曦扒了一口饭:“好得很!昨日还打了视频电话,给我看她做的女书书签,上好看得下不得地。她说和同学一起在学校摆摊卖,卖得俏得很,还赚了点钱,说要给我买个新手机。”贺庄羽笑了,放下筷子说:“那好啊,小远有出息了,待归种的茶倒是可以和小远的女书文创结合起来,用女书做茶叶包装肯定俏得很。”“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下次小远回来,让她和待归商量商量,两个妹佗一齐做事,肯定能成。”说起女儿两个母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妳一言我一语,从女儿小时候的趣事说到现在的生活再说到未来的打算,直到铃响才停下来,欧阳曦盖好饭盒,里面还剩些豆角,豆角是小远喜欢的每次打电话都要念叨:“妈妈,我想吃妳做的豆角了,学校食堂的菜一点味道都冇得。”
下午的工作比较忙,有三批货要赶着明天出,欧阳曦一直忙到天黑才下班。回到屋里,她先给灶台生火,煮上一锅水然后才坐下来歇口气,手机响了,是小远发来的视频通话,欧阳曦赶紧捋了捋头发,调整好表情才接起来。屏幕一亮,小远笑脸就出现在眼前,“妈妈!妳呷饭冇?今日厂里忙不忙?” “还冇,刚下班,正准备下面条,厂里还好,就是忙了点,妳呢?呷了么子?在学校里还好不?”“呷了食堂的饭,不好呷,想念妈妈做的豆角了。”小远嘟着嘴“妈妈,我跟妳说个好消息,我做的女书挂件卖得可好了,今天又卖了一百多个,赚了一千多块钱!”欧阳曦心里一喜:“真的?我家小远真是傲腿!比妈妈当年厉害多了!”小远得意昂起头:“那是!我是谁的女儿嘛!妈妈,我给妳买了个新手机,明天就寄到了,以后妳就能天天跟我视频了,再也不用看那个旧手机的模糊屏幕了。”欧阳曦鼻子一酸连忙擦了擦眼睛,笑着说:“傻孩子,买什么新手机,妈妈这个旧手机还能用呢,钱要省着点花……”“妈妈,妳就收下嘛!这是我第一次赚钱给妳买东西,妳一定要收下。而且那个旧手机都用了五年了,屏幕都花了,看视频都不清楚,我早就想给妳换了。”欧阳曦拗不过她,只好点头:“好好好,妈妈收下,谢谢我家小远。”
小远开心地笑了,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妈妈,我还有个事想跟妳说。”“么子事?”欧阳曦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女儿遇到什么难处。“我……我想去找待归。”小远的声音有点犹豫还有点愧疚“这么多年,我一直躲着她,觉得对不起她。要不是为了救我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妈妈我是不是很坏?”欧阳曦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妳怎么会坏呢?待归从来没有怪过妳,她虽然心智是个细别但心里比谁都明白,每次见到我还问远远好不好,下次回来妈妈陪妳一起去找她,好不好?”小远点点头:“真的吗?待归会不会不喜欢我?”“不会的,待归最喜欢和人玩了,特别是和妳。”欧阳曦笑着说,“她还种了好多茶,说要给妳留最好的芽头,让妳泡着喝。”
挂了视频,欧阳曦心里暖暖的,小远心里的结终于要解开了,这么多年小远一直活在愧疚里,不敢见待归也不敢提当年的事,现在她终于鼓起勇气,要去面对过去,这是个好开始。
她把面条下进锅里浇上酸豆角,面条煮得软软的,酸豆角酸酸辣辣,呷着面条她想起小远小时候的事。
小远刚被找回来时见了人就躲,特别是见了待归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待归那时候也刚被找回来没多久,脑子不太好使,见了小远就想跟她玩却总是被小远躲开,后来小远长大了愧疚感也越来越深,她开始拼命学习想用好成绩来弥补什么,后来又迷上了女书说要做有意义的事,让妈妈和待归都开心。
呷过饭,欧阳曦拿出针线盒开始缝补工作服,她的手很巧,针脚密密的,像女书的细线条,灯光下影子投在墙上,随着她的手势晃动,像是在跳舞。缝着缝着,她想起小远高中时候的事,那时候小远因为性格内向不太合群,有几个细别总是欺负她,说她是没人要的野丫头还把她的书本扔到泥地里,小远回来后抱着她哭,欧阳曦气得当场就炸了,第二天一早就冲到学校,找到那个带头欺负人的,把他拉到班主任办工室,班主任和稀泥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暗示小远自己也有问题,欧阳曦当场就给了班主任两巴掌,声音斩钉截铁:“那确实两个巴掌会响很多哈,现在晓得为么子响了不?我女儿好好上学,没招谁没惹谁,么子要受欺负?”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小远了,大家都晓得欧阳曦是个护犊子的母老虎惹不起,想起当时老师那张震惊的脸,欧阳曦忍不住笑出声来,补好衣服欧阳曦又拿出那本存折,就着灯光一页页翻看,每一笔存款都记录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思念与期盼,最早的那些记录,字迹已经模糊了,但她还记得每一笔钱的来历,在纺织厂熬夜做工赚的,在餐馆洗盘子攒的,在街头摆小摊挣的……最后一行是前日存的,金额不大,但坚持了这么多年,已经累积成了一个可观的数字,都是给小远的。
欧阳曦把存折放回枕头底下,然后用热毛巾擦了把脸,洗漱上床,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着远方的小远慢慢进入了梦乡。梦里,她看见小远和待归又变成了三岁时的模样,手牵着手在田埂上跑,脖子上挂着一对女书挂链,她们笑着闹着唱着童谣,她站在不远处望着两个小女孩笑得像天上的太阳,而现实中她的嘴角也带着笑意,皱纹舒展开来,像被春雨滋润过的土地。
杨开慧墓园的松柏长得下不得地,高耸入云像守护历史的巨人,枝干遒劲叶子翠绿,时雨刚停,树叶上还挂着水珠,尖锐明亮。
待归蹲在一棵老树下,手指轻轻拨弄着刚冒头的野蘑菇,蘑菇小小白白的,她是来看茶树的,墓园后山有片野茶林,是她去年发现的,茶树长得特别好,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望望给它们浇水除草,“蘑菇蘑菇快长咧,长大了给妈妈炖汤呷。”她对着那簇小蘑菇喃喃自语,她记得妈妈喜欢喝蘑菇汤,上次她采了些野蘑菇回家,妈妈炖了汤,还夸她能干,说汤很好喝。
忽然一阵细微的猫叫声从头顶传来,细细尖尖,待归抬头望,只见高高的松树枝杈间卡着一只小猫咪,橘黄皮毛在绿叶间格外扎眼,小猫爪子紧紧抓着树枝,身体发抖显然吓得不轻,“哎呀,妳怎么上去的?是不是想抓小鸟呀?”待归站起身,试着跳了跳想够到小猫,可树枝太高了根本够不着,她又试着爬树,可手刚碰到树干就滑下来,雨后树皮太滑了,简直抹了油。
这时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墓园入口处,欧阳远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一束白色菊花,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像刚哭过的眼睛,她今日是来看杨开慧的,每年这时前后她都要来献花,这个习惯是最近两年开始的。
小远望见松树下的待归,脚步顿住,十几年了,她一直躲着待归,像躲着内心深处的伤疤,每次在路上遇到待归,她都会赶紧低下头绕路走,待归喊她远远,她也假装没听见飞快跑开,她知道自己很过分,可她就是不敢面对待归,不敢面对当年为了救她而被人贩子砸伤脑袋的女孩。可今日待归就站在那儿,仰着头不知在望什么,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个天使,小远下意识想转身离开,却听见一阵急促猫叫,叫声让她不忍心走,她顺着声音望过去也看见了那只卡在树杈间的小猫,待归正在树下急得团团转,嘴里念叨着:“猫猫别怕,我救妳下来。”她又试着爬了一次树还是滑了下来,还是很着急,她一转头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远远。两个人都愣住了。时光在这一刻停滞不前,墓园里只有风吹过沙沙声和偶尔哀叫,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
“远远?”待归先开口,声音怯怯怕吓到对方,眼睛里面映着小远的影子。小远望着待归,这个为她挡下一击的女孩,这个永远停留在六岁的女孩,心底愧疚涌上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只挤出三个字:“待归姐...”猫咪又叫了一声,像是在催促她们。待归回过神,指着树上的小猫,着急地说:“猫猫卡住了,我爬不上去,远远妳帮帮它好不好?”小远望望猫又望望待归,那只小猫显然卡得很紧再不救下来恐怕有危险,它眼睛里满是恐惧,似当年被人贩子抓走时的自己和待归,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来试试。”小远从小就擅长爬树,小时候在村里她总是爬得最高最快的那个,待归就在树下给她望风,喊着“远远小心点”,后来被拐卖的那几年,她经常靠爬树摘果子充饥,有时候为了躲避人贩子的打骂也会爬到树上躲起来,再后来回来了却再也没爬过树,太多回忆太多痛苦让她不敢再碰,今日为了救猫她不得不重拾这个技能。
小远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穿的红色上衣,衣服上上印着一个小小的女书“安”字,是她自己绣的,她双手抱住树干,脚下一蹬开始向上爬,雨后树干确实很滑,但她找到了诀窍,借助粗糙树皮一点一点向上挪,待归在树下紧张地望着,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树婆婆保佑,树婆婆保佑,让远远平平安安,让猫猫平平安安。”
小远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接近了卡住猫的树杈,小猫见她靠近叫得更厉了,“莫怕莫怕,我是来救妳的。”小远轻声安慰“很快就好了,不痛哦。”她一只手紧紧抱住主干另一只手慢慢伸向小猫,猫受了惊吓,猛一挣扎反而卡得更深了,小远调整姿势再次尝试,先轻轻抚摸小猫的头顶,让它平静下来,然后才小心托住它的身体慢慢往外抽。
终于,伴随着一声解脱的喵叫小猫被成功救了出来,小远把它搂在怀里,猫吓得直往她怀里钻。“成功啦!远远好厉害!”待归在树下欢呼,小远长舒一口气开始往下爬,下树比上树难尤其怀里还抱着一只猫,她一步一稳,待归在下面紧张看着,伸出手想接住她,终于,安全落地。
待归立即围上来:“她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呀?”小远把猫递给待归,轻轻摸了摸猫背:“应该没事,就是吓着了,过一会儿就好了。”待归接过猫,轻轻抚摸着小猫毛发:“乖猫猫,莫怕莫怕,安全啦,我给妳找好吃的,给妳找暖和的地方睡觉。”
猫感受到待归的温柔,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发抖,小远站在一旁,望着待归和猫心里百感交集,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待归,待归的眼神清澈得像山泉,仿佛时光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善良单纯对世界充满了善意。
“待归姐...”小远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像风吹动的树叶,“对不起...”待归抬起头,疑惑地歪着脑袋,像只不懂事的小猫咪:“对不起么子?远远做错事了吗?”“那时候...妳为了救我,被人贩子砸伤了脑袋...”小远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跟人贩子顶嘴,妳就不会受伤,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待归眨了眨眼睛,才恍然大悟说:“哦,妳说那件事呀,我记得那天好黑坏人好凶,想打远远妳我就挡在前面,然后脑袋就疼了一下,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笑说:“不过没事啦,待归的脑袋不疼了,还能种茶,妈妈说我种的茶最好喝了!”小远怔住了,她准备了几年的道歉,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待归可能会生气可能会哭可能会不理她,唯独没料到待归会这么说,不是原谅而是根本不在意,甚至觉得那件事已经不值一提。
“妳...不怪我?”小远轻声问,待归抬起头,认真看着小远,眼神清澈坚定:“为么子要怪妳?如果没有妳我早就被那些坏人饿死啦。”她说着,把猫举到小远面前:“妳望,她的眼睛像不像烟花?我们妈妈做的烟花。”小远望着那只猫,确实,那双眼睛有星光闪烁,像金麦穗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时的样子,她想起小时候她和待归经常一起看烟花,待归总是说烟花是人造的星星,还会拉着她的手让她看哪朵烟花最漂亮。
“待归姐,妳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小远惊讶地问,她以为待归早就忘了小时候的事,特别是被拐的那段痛苦经历。“记得一些呀。”待归点头,手指轻轻梳理着猫毛,动作轻柔,“记得我最喜欢呷妳妈妈做的糍粑,每次都要抢最大的那个;记得我们一起在晒谷坪上追蝴蝶,妳跑得比蝴蝶还快;记得我们一起看烟花,妳说长大了要做比烟花还好看的东西...”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也记得那些坏人好恶,把我们关在黑屋子里,好害怕...”小远的心揪紧了,她以为待归什么都不记得或者至少不会记得那些痛苦往事,没想到她都记得,只是选择了加深哪一个。
待归察觉到小远的情绪不对:“但都过去啦!现在我有茶山有妈妈,有远远还有咯个乖猫猫!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猫适时喵了一声,像是在附和待归的话,逗得两个人都笑了,“我们给她取个名字吧?”小远点头,心里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轻松了不少:“好呀,取什么名字好呢?”待归想了一会儿:“叫贺阳渲好不好?妈妈说烟花炸开的时候像金色麦穗,叫阳渲就像阳光渲染天空一样,金灿灿的,可乖态了!”小远怔住了,贺阳渲这个名字很美,而且待归居然记得这么复杂的词,还能把烟花和阳光联系起来让她很意外,她一直觉得待归因为她被困成了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却忘了小孩也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表达美。“贺阳渲,好名字。”小远轻声说,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待归把猫抱在怀:“阳渲阳渲,从今天起妳就有家啦!我们会好好照顾妳的,给妳吃好吃的给妳暖暖的窝。”小远望着待归和猫,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待归之间的隔阂消失了,她们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一起追蝴蝶看烟花的日子。她想起妈妈的话“待归心里比谁都明白”是啊,待归比谁都明白,明白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明白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待归姐,”远远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以后可以常来找妳玩吗?我想跟妳一起种茶,一起给茶树取名字,一起看妈妈做烟花。”待归眼睛一亮:“那太好啦!我可以带妳去看我的大王矮子和绿宝,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还可以教妳种茶,妈妈说我的手有魔力,种什么活什么!”
小远笑了,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在面对待归时感到轻松和快乐:“好呀,我还可以教妳做女书挂件,上面可以绣上茶树和烟花,肯定很好看。”“女书挂件是什么呀?”待归好奇地问,“就是用针和线绣出来的字,只有我们女孩子才懂的字。”小远解释道,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待归看,“妳望,这是我做的,上面绣着平安,送给妳。”待归接过挂件“真好看!谢谢远远!我会天天带着它的。”
这时,一位守墓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过来。她看上去很老了,背驼得厉害,像一座小小拱桥,“两个妹佗救猫啊?”老婆婆笑着问露出仅剩的几颗牙,待归把猫举给老婆婆看,骄傲地说:“婆婆望,她叫贺阳渲!是我和远远一起救下来的!”老婆婆眯着眼睛看了看猫,又看了看两个女孩:“妳们两个小时候常来玩,我记得。一个爱爬树,像只小猴子;一个爱蹲在地上看蚂蚁,像只小蜗牛。”
小远和待归没想到老婆婆还记得她们,“婆婆认得我们?”老婆婆点点头:“怎么不认得?那时候妳们才这么高,”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到膝盖的高度,“天天在墓园里跑,有时候还会采野花送给杨开慧同志…”她望着待归,眼里满是慈爱:“咯个妹佗有一次还帮我浇花哩,说花渴了,要喝水。”待归拍手:“我记得!婆婆的花是红色的,像小灯笼,很乖态!”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层层叠叠:“是啊是啊,花儿都开得更艳了。”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贺阳渲的脑袋,小猫蹭了蹭她的掌心,“这小猫和它太奶奶一样调皮哦,当年那只猫也总爱往松树上爬,最后还是妳们俩踮着脚,用竹竿把它捅下来的。”待归使劲点头:“对对对!我记起来了!那只猫还偷过张娭毑的鱼干,我们帮着追了好远!”
小远站在一旁看着待归雀跃的样子,心里像被温水泡过,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待归一直好好珍藏着,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忽然明白,自己这些年的逃避实在太傻了,“婆婆,谢谢您。”若不是老婆婆提起,她恐怕还要继续躲着待归让这份情谊蒙尘。
待归唱着“高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带着一人一猫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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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至少表达情感上是这样的。”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贺待归,她真的活的很轻盈。”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湖南这片土地宽容过后就能抓住所有在意的,希望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