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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方好赶到码头时,远远看见张正义已经站在那艘略显老旧的渔船边,身形挺拔,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一旁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人。
“我说了多少遍,我们是包船!‘包船’你懂不懂?”一个穿着防晒衣、脸颊泛红的男人站在中间,嘴皮子一张一合,像机关枪似的朝渔民吼,“不是‘搭船’,不是‘拼船’,是!包!船!懂吗?”
渔民叫老黄,已经五十多岁了,脊背因常年出海、干重活儿而微微驼起,皮肤被海风吹的得黝黑。虽然在女儿和医生的督促下戒了烟和槟榔,那一口的牙齿还是烂的烂坏的坏,此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她一言不发,张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只好无助地把视线投向张正义。
“你看她这副样子!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那男人猛地转头,对张正义喊,“你看看,她都不敢辩解了,心虚得很!说到底就是为了多赚点钱,明明收了我们的钱,又偷偷带了别人上来——”
他指向在船边的阴影处,正蹲着一个女孩,一头粉毛很显眼。
方好定睛一看,那不是刘医生的女儿吗?叫什么来着...流星雨?对对,刘鑫宇。
不过这孩子怎么在这儿?
站在岸边的几人中还有一个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的很时尚的女人,她倒是很中立似的站在中间打圆场,实则身体语言完全在任由那男人继续和渔民老黄吵吵。
看起来,这个女人和那男人是一起的,因为什么事和老黄起了争执——大概就是和刘鑫宇有关吧。
方好赶紧走上去,跟海警打了招呼,然后才看向张正义。
刚喊了一声“张姐”,又觉得自己声音不够自然,便讪笑着咳了一声。张正义听到动静回过头,眼神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尴尬。
张正义板着脸的时候看上去还真的很唬人,可方好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她下意识地往一边挪了挪脚步,装作专心看现场的样子。
“怎么回事?”张正义收回视线,率先迈步上前找海警了解情况。
“我们接到报警称有私人包船纠纷,确认船上无人员伤亡、也无危险品携带,双方争执主要系民事矛盾。”海警队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船边扶着护栏,对着张正义边说边摇头,“我说老张,你赶紧调解调解吧。”
海警队长给张正义递了个眼神,看向那个当着这么许多警察的面还在高升斥责老黄“欺诈”“失信”“罔顾契约”等等词语的男人。
“船上还有个女孩,那孩子不肯出示身份证,也不和我们说话。”她又扫了一眼那个一直没吭声的刘鑫宇,“你认识她吗?”
“我们岛上一位医生家的孩子,是个好孩子,应该是贪玩不知道怎么闹到这里了。”张正义打着哈哈。
“行,那你接管吧。”
双方再低声交谈了几句,大致确认只是口角纠纷,海警临离开前两人互相敬礼致意,方好也赶紧有眼力见儿地跟着敬礼。
目送海警的巡逻船离开,张正义语气平静地问那个男人:“说说怎么回事?”
方好见状,走上前先抓住刘鑫宇的胳膊。
小姑娘沉默着,却软抵抗起来,方好好笑地扬眉,还是把人给拽到了一边。
以为方好要把人“放走”,那男人嚷起来:“哎你们这是做什么?徇私枉法吗?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怎么能把人给带走?”
“这位男士,咱们小点声,那还是个未成年呢,咱别吓着人家。”张正义往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刘鑫宇和方好。
“警察同志,我们肯定是有话好好说,才好配合您不是?”
和男人一起的女人笑吟吟地要和张正义握手,被她一躲,只是拿着本子继续问:“所以咱们这边到底是怎么了?”
女人自报家门说自己叫叶莹,是一名出版社的编辑,而身边的男人是她手下的作家,也是她的老公,姓赵。
“我们这次出来,就是想给他找找灵感,感受一下众生百态。”叶莹说,给张正义看她的手机里社媒的各种分享和照片,来证明她是一个体面的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
“那这位渔民是和你们发生了什么争执呢?”张正义瞥了一眼那些照片,该说不说,确实看起来很光鲜,而且充满着岁月静好的喝茶、修习的内容。
“是这样的,因为是创作,所以我们需要全身心的投入。我们需要细腻而专注的对环境和人物的感知。”叶莹抬眸看着张正义,挽住赵作家的手,声情并茂道,“您知道吗?一篇真正打动人心的作品,往往是无法只靠想象堆砌出来的,而要靠创作者去沉入人间烟火,亲自体会那些气味、那空气里的湿度还有那风的方向——小到一个熟练的渔民低头拧网的手势,我们要去观察,去体会,去‘沾染’那些无法言说的细节。”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带有歉意的笑意:“所以,我们才希望能‘净场’。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们这样有点矫情,但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安静地被感染,再被这片土地的质朴慢慢渗透。若是有人同行,无论是否打扰,总归让人心绪难以完全沉下去。”
张正义没立刻回应。
叶莹看出她的沉思,又补上一句:“我们从不愿给岛上添麻烦。只是这次,我们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说好的包船,最后船上却有陌生人,这实在会毁掉我们进入心流的状态,也就会毁掉创作。我们也不想为难这位大姐,但说好的事情没有做到,我们这边还是希望能够退钱。”
说得很好听,可是张正义还是在思考。在她沉默的时候,老黄大概也是被叶莹的好态度所鼓励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为自己辩解:“你们非要坐我的船,我说不带人的,是你们非要坐。”
可是老黄一说话,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赵作家立刻炸锅:“你还在这里偷换概念!我们好好来度假,结果船上莫名其妙多了个人,我们包了船的,知道吗?我们付的钱可不少,就是想享受宁静。你这叫欺诈!诈骗!这是——”
“好好好。”张正义活过来了似的,眯着眼睛摆着手,打断他,语气平静,“请你先冷静一下,你的证件可以给我看一下,付款记录聊天记录什么的也给我看看,我们会做调查。”
听说要查自己的证件,那赵作家又吹胡子瞪眼起来,还是叶莹安抚住他,他才勉强照办。可是做归做,他嘴里不饶人:“你们必须给我主持公道,不然的话,那我可就要发声控诉了!我可有几十万粉丝!”
“放心,我们肯定会秉公处理。”张正义说。
另一边,方好也在问刘鑫宇:“还记得我吗?给你登记信息的那个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好好说,别怕。”
刘鑫宇轻轻地嗤了一声,不回话。
“你不说的话,那个叔叔要是随口乱讲,我就帮不了你了哦。”方好笑道。
“那是你们无能。”刘鑫宇毫不客气地回怼说。这孩子还挺有个性的。
方好也不恼,说:“那难道你忍心看黄阿姨被那样对待吗?你能出现在黄阿姨的船上,你肯定认识她对不对?黄阿姨人很好的,难道你也要看着她这样被欺负吗?”
刘鑫宇的眼皮动了动,她咬着牙,轻轻“嗯”了一声,过了几秒后才慢吞吞地说:“…我昨天晚上和黄小罗一起玩来着,在船上就坐了一会儿,结果她说船舱里更好玩,我们就进去了,后面我躺下来和她说话…然后就睡着了。”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就感觉床在晃,我还以为地震了,结果一探头出来,居然在海上,都已经看不到岸了。”这话里有对于莫名造成老黄被骂的愧疚,却对自己大半夜不回家睡到别人家船里这件事丝毫没有一点点的后怕。
方好听完,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额头。
黄小罗是老黄的小女儿,她老来得子,生产得也艰难,所以很惯着她,这小孩平时就是一个到处招人的皮猴。岛上好容易来了个新小孩,也难得=怪她想着花样要带刘鑫宇玩了。
但话说回来了这小孩也是心大,这可是渔船啊。又不是渡轮或者什么别的小艇,设备也比较老旧,就这么在里面睡一夜,第二天还被带出海...方好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男的又是怎么回事?”方好问。
刘鑫宇面露不屑,音调不自觉地高了一些:“给了两千块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蠢货,脑残,神经病...”
“别骂人,先说事。”方好赶忙让刘鑫宇打住,她这才讲船上发生了什么。
说是刘鑫宇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在船上,赶紧给黄小罗发信息,结果呢信号很差,根本也发不出去,她只好自己先走出去。
她去黄阿姨家里玩过几次,知道黄阿姨人很好说话,所以也不怕被骂。
没想到一回头就撞上个陌生男人——也就是赵作家。刘鑫宇没被吓到,他的脸色反而“唰”一下就变了,指着她尖叫起来:“她是谁?!她怎么在船上?!”
他喊得声如破锣,激得海风都似乎停顿了半拍。刘鑫宇定在了原地,搞不清楚情况。
“叶莹!”男人怒目圆睁,“你过来看!船上怎么会有个女的?!”
叶莹和老黄一起跑过来,后者看到刘鑫宇很有些惊讶,不过她还是上前一把搂住刘鑫宇解释说:“这是岛上刘医生的女儿——”
“我管她是谁!”男人吼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买的就是船上不许有别人!你带外人上来,你这是串通!你这是图谋不轨!你是不是想赖账还是做手脚?”
“那女的才没有现在这样好好说话,一个劲儿地跟着那男的一起问黄阿姨要那两千块。”刘鑫宇把自己说生气了,五官狠狠地皱起来。
老黄当时只是涨红了脸,嘴唇抖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从来没碰到过这种阵仗,又不是擅长言辞的人,面对这么一通连珠炮式的指责,整个人都懵了。
刘鑫宇更是听不下去了,猛地上前一步,“你别瞎说好不好?跟黄阿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偷偷藏在这里的——”
“闭嘴!”男人根本不看她一眼,“小孩子不懂别插嘴,这可是生意,你这样是犯法知道吗?非法上船,是要负责任的!”
刘鑫宇的脸色也变了。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软绵绵的人,脾气一上来,挥着拳头就对着男人吼:“我才不怕你。你算什么东西?你这么吵,是不是就是坐了船不想给钱,我看你才有问题吧?”
男人怔了一下,仿佛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清秀秀的小姑娘竟然会这样顶他。他指着她的手开始发抖,“你、你、你——”
“你什么你?”刘鑫宇冷笑,“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报警啊,看看警察怎么处理我这个‘睡过头’的高中生。”
老黄赶紧上前拉了她一下,小声劝道:“别说了,越描越乱。”
而叶莹早就已经偷偷地用对讲机报了警。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其实从方好这里听到的和张正义那边听到的没什么差别,只是两边的立场不同,而叶莹那里赵作家说话夹枪带棒的实在难听。
“我...我...”老黄还是支吾起来,“我没要带...你们求我说是什么艺术,创作的,我才...”
“对啊,你收了我们的钱,又没把事情办好——你收钱本来就违法了你知道吗?”赵作家洋洋得意起来。听起来,这两人似乎先前查过关于渔船带人的事情。
叶莹没说话,但她那双抱臂站立、眉头紧蹙的样子,比赵作家的怒吼更具压迫感——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张正义清了清嗓子,站出来挡住了继续想追问的赵作家:“这事先到此为止,我已经了解了情况,我们先按规定处理。”
赵作家像是还要说什么,被叶莹拉了一把,还是闭了嘴。
张正义先是安抚了一句:“我们理解你们的不满,这样报警呢是正当的,我们呢会依法调查。船主普通话不好,也怕人,我先去跟船主说一说。好不好?不会让你们不满意的。”说完她对着方好招手,让她一边看着刘鑫宇,一边看着叶莹两人,自己则将老黄带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张正义蹲下,看着老黄那双晒得黢黑开裂的手,还有捕鱼时拉网在指尖留下的割伤一般的疤痕,语气低缓:“老黄,你知道不能私自带人上船吧?”
老黄点了点头:“我、我知道的…可是她们求我,又要给钱什么的,我想着...然后刘鑫宇那孩子,我更是没想到她会在船里...”
“可你收钱了。”张正义盯着她,“那两人给你的包船费,你收了对不对?”
老黄愣了下,垂下眼:“…收了。”
“那就是违规营运。”张正义无奈道,“渔船未经审批,不得搭载游客——无论你是出于好心,还是因为认识人。就算不是收费载人,只要搭载非本船作业人员,都属于违规。你又收了钱,这是事实。”
老黄低着头,不说话。
张正义把手搭在老黄背上:“你别担心,我知道你不容易,所以我不会罚你。但这事必须处理,不然以后谁还按规矩做事,对不对?那两个人难缠,咱们就当今天是不走运,把这两尊佛送走了咱明天再下海有个好丰收。你就在那个男的面前道个歉,把钱也退掉,否则她俩闹上去,公安海事一查,你这船明年都别想再出海了。”
老黄脸色一变:“那我…”
“你不想赔得更多,就得服个软。”张正义一字一句道,“我能保你不罚,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犯,情况也特殊,但我帮了你,你也得给我台阶下,懂吧。”
老黄抿了抿嘴,终究点了点头。
张正义这才走向那两人:“我们这边情况了解清楚了。渔民老黄确实存在疏忽,但并非有意,也未造成你们任何损失。”
赵作家正要开口,张正义抬手轻轻一挡,接着道:“当然,谈好了包船,船主本应保障你们的私密性与安全感。她确实没处理好。对此,我们已经告诫她,也做了备案。如果你们坚持,我们是可以立案继续调查,但——二位也是公众人物,渔民一年到头也不容易,情况特殊,我还是建议采用调解方式处理。”
“调解?”赵作家冷哼。
张正义点头,虽然是打太极但是语气很坚定:“渔民会当面跟你们道歉,并全额退还这次包船费用,作为对你们感受上的补偿。如果你们愿意签个调解确认书,我这边会作为一次口头警告处理,不再上报。”
她又笑了一下,补上一句:“这样,既不影响二位原本的心情和行程,也能让岛上的人长个教训。来岛上既然是采风——应该是这个词吧?二位太有文化了,说得那些话我都听不太懂,刚刚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应该是这个意思——两位艺术家好不容易来了这里,那就开开心心地玩,回来吃点特色的美食,创作更顺畅。”
叶莹看了张正义一眼,微笑着接过话头:“张警官处理得很公正。我理解了,既然如此,我们签字也没问题。”
赵作家虽仍有些不甘,但看一向说一不二的编辑点头,也没再坚持。两人当场拿回了费用,签下调解书,扬长而去。
老黄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开后,闷闷地蹲在地上不说话,脸上写着说不出的羞耻与疲惫。张正义蹲下来,继续开解老黄。
而方好见刘鑫宇正要冲过去,赶紧一把按住她的肩:“别闹,别说了。你张阿姨这已经是帮老黄争面子了。别把事情闹得更难看了。”
刘鑫宇撅起嘴,也低下头。
别说刘鑫宇了,连方好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但规章制度就是规章制度,本来就不能随意违反。
“现在聊聊你的事吧,”方好说,“我通知了你妈妈,你老实说,你这次在外面过夜,你妈妈到底知不知道?”
刘鑫宇不吭声,过了几秒才摇摇头。
还真是这样。
方好一开始以为刘医生好歹是知道女儿跑到了这里,不然一夜未归早该报警了。没想到发消息给对方时,刘医生居然比方好还惊讶似的,问了好几遍。
这算怎么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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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么多问号我真服了。稍微改了一下张正义的说话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