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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天光大亮,阵法波及的地方破碎出大大小小的裂痕,被卷入阵中的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涂飞羽找了棵断口稍微平滑的树根坐下,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道:“连句道谢都没有!”
迟翎头疼地看着两把断剑,闻言苦笑:“人不来寻仇就不错了。”
毕竟是自己设下的阵法殃及无辜,涂飞羽多少有点心虚,打坐片刻后又凑过来。
“试剑大会明日就要开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话里问的是“你们”,但是此刻叶行殊已经负气之下先行一步去往中州参赛了。
迟翎抱着狐狸对视半晌,终于意识到他指的是叶行殊。
他俯身收拾贪生恶死的断刃,思绪一片混乱,只道:“先去中州吧。”
涂飞羽诧异道:“不先修剑?你打算拿柄断剑比试不成?”
“能不能修的好另说,况且,时间也来不及。”
怀里的小狐狸随着他弯腰动作有了下坠之态,迟翎拢了一下它毛发光滑的背,狐狸灵巧地顺着胳膊攀到了他肩上。
迟翎道:“先去中州,然后……跟小殊道个歉吧。”
涂飞羽满脸不赞同:“你们同门师妹怎么跟隔着血海深仇似的?她要是真心疼那把剑,就该狠下心来让你自生自灭,何至于再出手救你一遭?”
迟翎长长叹气,她只是没想到救人要付出那么大代价罢了。
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反应或许是出于本能,可是等事情过了,没有了外界形势的压力,那股热血上头的本能造就的后果,就得计较起得失了。
这事到底因他而起,迟翎没接话。
涂飞羽一拍大腿,想起了什么:“那你师妹怎么参加试剑大会?”
“她可是要目标夺魁的!”
迟翎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多了。”
仙门中人大多视剑比命重要,名剑远名在外,听者多了,便对持剑人也客气三分。但是叶行殊不一样,她的名号比剑要响亮。
不管剑断没断,她都是叶行殊。
她是一个很能让人记住的人,无论她手里是威名赫赫的恶死,还是无足轻重的铁剑,只要她站在那,别人就会畏惧。
涂飞羽瞬间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可笑,于是四下看了看,又把目光汇聚在迟翎怀里。
“哪来的狐狸,嘶——”
迟翎轻拍了下狐狸的背,通体火红的狐狸瞬间收了尖利的爪,乖顺地伏在迟翎臂弯。
涂飞羽捂着鲜血四溢的手腕,指着狐狸大骂道:“怎么还两幅面孔?!”
他怒气上头,作势要给这狐狸点颜色看看,迟翎却抵住他的剑鞘,皱眉道:“别闹了,赶路要紧。”
涂飞羽大怒:“你要带着这拖油瓶上路?”
小狐狸似乎是被昨晚的诛妖阵吓到了,缩在迟翎怀里,尖细的爪子颤抖地勾住他的一缕发丝。
迟翎试了几次都没法让它从身上下去,于是又轻拍安抚了几下,把它往怀里拢了拢。
他说:“赶路要紧。”
到达中州已是第二日傍晚,两人错过了初赛。涂飞羽被阵法反噬负伤,迟翎的贪生剑断裂,因此倒也不觉得遗憾。
两人在客栈打听了一阵,得知叶行殊用一把木剑败敌无数,杀得名声鹊起,皆是松了一口气。
“诶诶诶,我听说那叶行殊已被内定剑榜第一了。”
要说她夺魁大多数人都不会意外,可这个内定二字一出来,众人兴趣就大了。
讨论的人群静了一下,有人问道:“怎么回事?”
叶行殊师门不算显赫,偏又天资过人,无数名门想要拉拢都被她拒之门外,当年为了赢得恶死剑与多方前辈下战帖,得罪不少仙门中人。此话一出,冷眼看好戏之人不在少数。
迟翎本欲把小狐狸放养回林间,闻言顿住,狐狸温热的体温在他指尖逗留,他蹙眉站在原地。
“听说四皇子特地从东川赶来,有人看见他们二人举止密切。”
登时不少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人群里有人发出促狭暧昧的声音:
“她一介女修,怎么可能忍得了习剑之苦,她如今的盛名不会都是攀附皇室得来的吧?”
有清朗女声反驳他:“女修怎么了,仙门七阁不泛有天资相貌都上乘的女修。”
“啧,你这就冒犯七阁了。”那人低声道,“这叶行殊出自三清门,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怎么供出一尊大佛的?”
“听说她师兄对其倾心数年,一番痴情被玩弄,反成了其垫脚石,如今又攀附了皇家。”
有人愤愤道:“这种靠不入流手段入围之人竟也敢自称剑修?!”
几人都喝了酒,酒气上头顿时都觉得自己义正辞严,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其口诛笔伐。
“她十二岁就大败迟翎名立仙门,要不说蛊惑人心呢,谁知道迟翎私底下放多少水?”
“迟翎也是可怜,天赋过人前途大好,可惜遇见了叶行殊。”
“要我说这剑修是真完了,都怪那预言仙说什么飞升的鬼话,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来修剑。”
几人大着舌头毫无逻辑,天南海北聊了一通,最后总结:飞升都是屁话,成仙何其荒谬。
迟翎听到这里,忽然颈侧一痛。
尖利的犬牙咬破了皮肤,艳靡的血液顺着衣襟汩汩流淌,又与怀里红狐的秾丽融合。
迟翎抱着两柄断剑,吃痛之下手臂一抖,贪生剑尖的一小截断刃震落在地。
小狐狸从怀里挣脱,衔着断刃轻巧地转身,迟翎下意识伸手去捞,那狐狸却将身一扭,反从他胯下逃走了。
客栈后是一方广阔山林,鸟兽自在,绯红的影子几个起落便隐没在树林绿影之中。
唯有涂飞羽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你这事干得真是里外不是人。”
“救了人,人跑了;救了狐狸,被反咬了;折了两柄剑,被你师妹记恨了。”
迟翎支剑在他受伤的胸口杵了一下,眼睁睁看着涂飞羽倒抽一口冷气,才平静道:“你也不赖。”
叶行殊不出所料的赢得了最后一轮比试。
她站在瞩目的试剑台上,高束的马尾在打斗中有些散乱,眼眸乌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场下众人。
然后视线交错,与迟翎碰撞。
看得出她并不高兴,迟翎甚至觉得她有些罕见地迷茫。很快那丝迷茫在视线相对之时又转为另一种意味不明的情绪,叶行殊抿着唇,错开了眼。
试剑台上金戈剑影林列,持剑人各占据一方角落,等待最终结果的宣告。
忽然台下众修士惊呼。
叶行殊挺拔的身影在试剑台格外显眼,她用手中木剑干脆利落地斩碎了试剑台隔绝外界的封印,在一片哗然中下台潇然而去了。
迟翎怔怔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一幕,然后他见到了高台上两个熟悉的身影,与前夜被卷入诛妖阵时的惊慌大相径庭。
两人衣着华贵,领口间绣了繁复的暗纹,流淌着温和明润的华光,共绽明辉并立于天地之间。
迟翎耳畔嗡然,像是千万朵剑花迎风炸裂,紧接着巨大的惶恐与愧疚山呼海啸般在心头蔓延。
昭令元年,四皇子闻人汲远赴中州,途遇妖修祸世,幸得三清弟子迟翎搭救,任其少师一职,于皇家传授剑术。
迟翎近乎呆滞地看向试剑台上那位衣着华服,稚气未脱的少年。
盘旋的飞鸟受惊四散纷飞,逃窜入林间扰起一阵树动地撼。
原来这世间从不缺阴差阳错。
他浑浑噩噩地听着侍卫宣读圣旨,许久之后,周遭寂静无声。他看见锦服箭袖的四皇子走上前来,礼数周全地奉上一柄金剑。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面孔,带着些许涩然的雀跃,脸上的心思尚且不能被完全掩藏,看得出是自幼被教导要少年持重的孩子。
他露出刻意板起的面孔,说话声音透着稚嫩:“迟先生,接剑。”
迟翎怔然许久,直到外界的寂静无声转为窃窃私语,他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才轻声道:“谢殿下。”
四皇子闻言眼睛亮了一下,回身退下之际忽然顿住,小声又胆怯地喊了一声“老师”。
叫我吗?迟翎却不敢应,他迷茫又麻木地思索着造成这一切后果的原因,却又在无尽的谴责里败下阵来。
为什么他每次逞英雄,受伤害的都是叶行殊。
为什么他获得任何殊荣,都是恰好抢了叶行殊的成果?
可他不能把这些宣之于口,因为有人比他更委屈。
为什么叶行殊不抗争呢,哪怕她表露出丝毫怨念的都能削减迟翎内心的煎熬。
那些无法言说的愧疚与亏欠一旦倾泻,就像高高在上之人无病呻吟的得利之态,恶心又虚伪。
夕阳被厚厚的云层严实地遮盖,只从薄弱处透出微弱的残光,映照进高悬不落的金剑,像淬了红艳的血。
高台鹤起,试剑落幕。
人潮来来往往,有七阁之人互相奉承,涂飞羽在试剑台下被人群冲散,很快随着人流被推向更远。
悬立的金剑上刻了两个熠熠生辉的小字——金宵。
锋寒碎金断玉,斩尽世间宵小。
可惜了,迟翎讽刺地想,我自己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麻木地将剑身归鞘,锋利的剑刃颤抖间戳破了他的虎口,迟翎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将剑刃落下。
独立许久之后,遥远的云层透出几缕刺目的光,迟翎偏手挡了一下,虎口蜿蜒流淌的血液随动作溅洒在他眼尾。
余光都被血液浸润了,染出满目猩红。
迟翎一动不动地垂眸,高台之下众修四散,无数人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忽然他眼角一颤,眨落了一滴将落不落的血珠。
余光里那抹明艳的红还在不停晃动、放大。
迟翎疑惑地抬眼,一只披了残阳的狐狸艳红如血,逆着人潮向上而去。
周遭的景物飞快地褪色、模糊,通体绯红的狐狸在天光下掠过千层台阶,掀起一阵带着血气的潮湿的风。
怀里一沉,旋即腕上有温润的凉意。
那是贪生剑的断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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