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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魄
“租借新政策,租借新政策!”卖报的男孩搂着个帆布袋,里面是一堆报纸,边跑边叫卖。
现在是早上七点,天越来越冷了,几乎没什么达官贵显在这时候起床。
街上走过几个人,低头把下巴藏在领子里,缩着手匆匆走过,男孩看准一个人,便跟在他后面,嘴里喊着:“老爷,老爷,您关心关心国事!”
那被唤作老爷的男子不耐烦的停了下来,掏钱买了一份报纸,给了钱,接过报纸便扔掉了,继续大跨步往前走。
男孩把钱仔仔细细掖在怀里,跑上前去把报纸捡了回来,重新放进帆布袋里。
尹雪情看着这一幕,有些犹豫。
她此时正站在没开门的药店檐下,穿着黑色旗袍,外面裹了一件狐裘。
今天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有些伤风,便没打招呼就出来买药了,谁成想天气冷了之后,这些店家也怕冷得不想开门似的。
尹雪情闲来无事,看见卖报的,倒是想买份报来看一看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带的钱不多,一会要是等久了药店还不开,还要叫人力车回去呢,可别乱花钱了。
可是这时,那男孩眼见没有生意,眼珠一转就换了叫卖词,喊起:“华南大学□□游行事件!就在昨天!” “华南大学□□反饥饿闹事!就在昨天!”
这一下立竿见影,瞬间有两个过路人凑了上去,问他:“什么报?”和“消息准么?”
尹雪情也立刻抬起了头,华南大学?那不是宋玉墨的学校吗?
于是她马上走了上去,刚巧那另外两个人付完了钱,拿了报纸走了,边走边啧啧的看。
尹雪情此前没买过报纸,看着卖报的,学着那两人问了一句:“…什么报?”
男孩仰头打量她,尹雪情脸上还留有昨晚化的妆,于是颇有些轻蔑的回答:“申报,买不买?”
尹雪情没管他的语气,她们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就是这样,任何人都能踩一脚,处于三六九等的最下级。
她现在只想知道所谓的华南大学□□事件,与那天宋玉墨的着急离开是不是有关联,便不在乎的问:“多少钱?”
卖报的那男孩大约以为她只是拿自己寻开心,毕竟看她的打扮——大概是做些皮肉勾当的女人,照他的经验,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关心任何新闻的,那句诗怎么说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但毕竟她问了,卖报的索性便也回答了:“五角”
尹雪情犹豫了,她知道外面物价涨得严重,但也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一张小小的报纸都这么贵了。
她想开口还还价,但看到那申报上“华南大学……”半个加粗黑字,大大的标题,又换了心思,咬咬牙从手包里拿了钱,递给那男孩。
顾不上这小贩讶异惊喜的眼神,尹雪情一把抓走对方递来的报纸,马上摊开,从第一页开始看起来。
“凌晨时分…□□联合…反抗当局…人数多达二十人……”
“游行队伍行至南杨路口时,被警备司令部所设“拒马”拦住…特务打手…押往龙华第二看守所……”
“凌晨四时,当局调集十余名特警持枪进入华南大学,逮捕一批据悉与此次游行有密切关联的师生,其中包括余文雅,苏霖等知名教授。”
尹雪情仔细的看完,下意识翻到下一页去,没看两行又立马翻回来,抖着手扫视了第二遍,目光拧着,反复确认那些人名里没有出现宋玉墨的名字。
她有些六神无主,看一眼还在自己身边没走的小贩,忍不住问:“这上面消息准吗?会不会…会不会有被抓的人,但名字不在这上面的…?”
那小贩原本停着不走就是好奇,没想到她一开口,问的是这个,愣了愣,才大声反驳道:“肯定不会啊!怎么,看你这样,难道你有主顾是华大里面的?学生还是□□啊?”
尹雪情放下报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朋友,□□。”
小贩“嚯”了一声,道:“男的女的?听说只要是□□,没任何关系也要拉去问话。”
尹雪情惊道:“什么?!”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吓了那小贩一跳,道:“哇,你这么担心?我的消息很准的,你要有空,去看看你那朋友吧,搞不好要交赎金的。”
说完,大抵是觉得尹雪情已经身份危险了起来,便不再跟她多说,提着帆布袋离开了。
尹雪情一个人伫在街上,想了一会,又看了看还紧闭着门的药店。
半晌,她抽出一根烟来,往街旁店面的拐角处躲了躲风,划开火柴,点上了烟。
几口抽完,尹雪情艳丽的眉眼染上几分灼色,她咳了两声,把烟掐灭,然后裹了裹狐裘,转身往大路走去。
她回千花楼取了钱,也许宋玉墨用不到,但万一呢?她还记得宋玉墨跟她讲过的,吴丽桐的那件事,那次的宋玉墨就是被误会了,身边又没有人能及时证明她的清白,才导致耽误了那么久。
尹雪情觉得自己别的没有,只有在宋玉墨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这件事上,自己完全有充当证人的资格。
毕竟宋玉墨那样好,教她读书识字,教她英语,又教她遗世独立。
连卖报的小屁孩都看得出来她是个低贱的下等人,哪怕她要买报,也用轻蔑的语气跟她讲话。
但宋玉墨没有,她不认同人有三六九等的说法,也不在乎尹雪情的肮脏过往,也从来不用难听的语气对尹雪情。
她要去找宋玉墨,哪怕是像她关心自己一样关心关心她。
尹雪情招到了人力车,坐上车时,不由得想到上次和宋玉墨去看戏,宋玉墨觉得她穿太少的样子,不自觉的笑了笑。
她坐平了身子,目视前方,车夫正往华南大学的□□校舍跑去。
宋玉墨此时正在书桌前枯坐着,她可以说是几乎一夜没睡。
桌上摊了一份电报,是她家里发来的。
那上面的内容,宋玉墨这一晚上已看了无数次了,不想再给一个目光。
电报旁边放了两张已打上了洞的大剧院的票,是那天去看戏的票根,检票人还给她们后,宋玉墨就把两张都放进了包里,带了回来。
她也许很难再跟尹雪情有什么交集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抑制好…不应该的心思,如果不行,她大概只能顺从家里人的安排,辞掉工作吧。
宋玉墨想到这里,忍不住拿起那两张票,右手指尖摩挲在尹雪情的名字上。
凹起的字脊起伏不平,留在宋玉墨手上以特殊的触感。
尹雪情,尹雪情。
想着想着,她恍惚间仿佛幻听了尹雪情叫她名字的声音,“玉墨”。
“玉墨?”
“玉墨!”
宋玉墨一下子清醒了,不是幻听,尹雪情真的在喊,她就在门外!
不知为何,她没有敲门,只在外面压低了声音呼唤宋玉墨。
宋玉墨第一反应就是起身去开门,然而普一站起,天旋地转的头晕摄住了她,扶住椅背勉强站稳后,也犹豫了起来。
还要再见尹雪情吗?
不如说,自己还能面对尹雪情吗?
可是万一她有急事呢,自己难道就这样晾了人家?
宋玉墨举棋不定的站在原地,在她犹豫之时,外面尹雪情的声音已经停了。
过了许久,也没有再响起那个音色微有些薄凉的女声,她走了吗?
宋玉墨看着门,手指缓缓松开椅背。松一口气的同时,巨大的难过和痛楚也涌了上来。
她忍不住走到门边,想再听到一点与尹雪情有关的痕迹。
结果这一听,听到了细微的“嗤”一声,宋玉墨起先没听出来是什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划燃火柴的声音。
宋玉墨便忍不住了,难道尹雪情没走,这么冷的天在楼道里抽烟么?
她扶上门把手,停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果然,尹雪情就站在外面,右手两指间夹了一根细长的蓝色香烟,正悠悠的飘出烟雾。
她显然以为宋玉墨不在房间,或是还在休息,门一开,她错愕的抬头,宋玉墨看见她皱起的眉,和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还未收回去的沉静的情绪。
“玉墨!”愣了一下后,尹雪情反应过来,喜悦的喊了一声,道:“你没什么事吧?”
宋玉墨“啊”了一声,像是不解。
尹雪情把自己一直放在衣袋里的报纸展开,已经很皱了。
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就只摊开载了华大消息的那一面,拿在手机给宋玉墨看,道:“我看报纸了,你没受到波及吧,我很担心。”
宋玉墨愣了愣,拿过报纸,几眼看完,心里又酸又涩。
昨天她自顾自的抛下尹雪情就走了,对方却还记挂着她的消息,从来不看报纸的人,居然也会买申报了。
“我没事。”半晌,宋玉墨轻声道。
她没看尹雪情,只侧身让开了门,道:“进来吧,你又抽烟了。”
尹雪情立刻笑盈盈的把烟灭了,道:“这不是以为你不在嘛。”然后跟了进去。
她已经来过宋玉墨的屋子好几次,在这里留下了不少自己的痕迹。
挂在宋玉墨柜子里的,让对方有空尝试,却光看样式就让宋玉墨害羞红脸的吊带裙子。
书桌上一叠工整字帖,是宋玉墨写的,旁边另一小叠不工整的,是尹雪情写的。
宋玉墨走过去,遮住了尹雪情的视线,尹雪情只能看见她整理桌面的半条手臂,和低着的头。
尹雪情便在床沿坐了下来,随意往下一看,看到整整齐齐摆在床脚的宋玉墨的鞋子,还是那老式的皮鞋,不知宋玉墨把自己送的新式鞋子放到哪里去了。
她想问,开口却还是问了别的,道:“玉墨,你昨天走的急是因为□□游行的事吗?”
宋玉墨定了定,把桌上的票收进了抽屉后,又悄悄把尹雪情买下的报纸也放了进去。
她能感受到尹雪情的视线,但她却不敢回头。
“嗯,差不多吧。”宋玉墨说完,为了掩饰不自然,又在桌子前坐下了。
“那你今天没有课了?”尹雪情浑然不觉,问道。
□□的事闹得厉害,学校停课了,学生都回了家。
这也是尹雪情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我今天起得早,原本是要去买药的。”尹雪情不自觉的向宋玉墨诉出了苦,说完自己都愣了愣。
宋玉墨指尖一顿,问:“买药?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
尹雪情听她问就不好意思起来,道:“头晕,头痛,还咳嗽。”
宋玉墨依旧没有转过脸来,只轻轻道:“你穿的太少了。”
她以往话不会这么少的,尹雪情终于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继续说着话:“所以今天就穿多了呀。玉墨,我这裘好不好看?”
宋玉墨平淡的说了一句“好看”。尹雪情终于忍不住了。
她凑上去,靠近宋玉墨,看她的书桌,想知道她在看什么。
谁成想她一挨近,宋玉墨竟是反应大的很,背都绷紧了。
尹雪情顿住了,过了一会,她蹙眉道:“玉墨,你今日怎么了?
“昨晚的事还是把你吓到了,对不对?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宋玉墨终于看向她,笑了一下,笑容却怎么看怎么苍白。
笑了这一下后,她也很快收起了表情。
没人知道她心里正在经受的折磨,看着尹雪情关心她的表情,流露出关切的眉眼,宋玉墨又是无法控制的欢喜,又是痛恨自己,害怕自己。
见她不说话,尹雪情似乎默认她是被吓到了,于是伸手轻轻搭她肩膀,抚了两下。
“既然你们停课了,那不如去散散心?上次带你去的缎绸店,还想再去吗?”尹雪情道,声音很轻很柔,她一放轻声音说话,就会不自知的带上江苏口音。
不知道在别人听起来什么样,反正在宋玉墨听来,这样说话的尹雪情几乎有种能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这样是不应该的。
自己不应该对尹雪情产生这种想法,不应该…也许什么都是不应该的。
“我不去了,雪情。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过两天…我准备回老家。
“你也知道,现在的上海不太平了,学校总是发生动乱,我们家地位太高了,风向不好,我又被误抓过一次。
“我三哥他们,准备回乡下的宅子避一段时间,催我,让我回去好几次了,预备让我和住在那里的表哥结婚。”
宋玉墨面无表情的说完这些,无意识的把后牙咬的死紧。
“……什么?”尹雪情道,颇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宋玉墨把桌上的电报拿了起来,递给尹雪情。
而尹雪情手上接过来,眼睛还盯着宋玉墨,眼神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半晌,她紧抿着唇,低头看那份来自宋玉墨家里的电报。
看了半天,尹雪情才勉强把内容看进去。
明明她认识很多字了,怎么会看的这么困难?
宋玉墨要回去,和表哥结婚?
怎么可能?宋玉墨不会答应的,什么时局,什么动荡,宋玉墨从来不在乎那些。
她爱自己的事业,爱自己这一方校舍,当助教受了这么多冷眼,也连一次辞职也没想过。
可在她面前的宋玉墨却缓缓道:“接下来这几天,你别来找我了,我…我要收拾东西了,船票现在很难买了。”
“玉墨,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尹雪情一开口,声音沉静的都不像她的声音了。
宋玉墨一字一句道:“我认真的,雪情。我已经不想待在上海了。
“我在这里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原谅过这里。”
“也没有原谅过我吗?”尹雪情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宋玉墨不忍的闭了闭眼,再尹雪情看来却是不耐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去尝试新的感情。无论如何,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的。”
她说这话时,没有看任何地方。
尹雪情感到头痛无比,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一口气呛在喉咙里,猛的咳嗽起来。
她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宋玉墨忍不住着急起来,伸出手去,想拍她背,最后又缩回来。
硬是这样等尹雪情不咳了,宋玉墨狠了狠心,道:“你在伤寒,我带你去买药…然后,你就回去吧……”
尹雪情却猛一抬头,伸手抓住了宋玉墨的手臂。
宋玉墨吓了一跳,一看,正正对上她火红的眸子。
“我不需要你带我买药,我只需要你——无论什么缘由,不去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面的男人!”尹雪情几乎是喊,她的语气冷极了。
“……”宋玉墨低了头,沉默着。
尹雪情只能看见她瘦削的下巴,和闭的很紧的,苍白的嘴唇。
“……你真的决定了…?”
尹雪情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她的小臂碰到自己的挎包,里面有些鼓囊。那些是钱,尹雪情来之前,担心宋玉墨会受风波波及被抓,而取了备用的那些钱。
宋玉墨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嗯”。
过了很久,宋玉墨还怔着,但她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尹雪情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她已经离开了。
宋玉墨看着被她放回桌上的电报,重新拿了起来,撕毁了,然后尽数丢进垃圾桶。
她确实如尹雪情所料,不会离开上海,不会辞工,更不会去任何一个地方躲避所谓的风头,她要避的,只有尹雪情。
她也不会跟任何其他人开启新的感情,因为在尹雪情身上,她已经萌生了不应该萌生的情愫。
情不知所起,也不能深。
宋玉墨呆坐了很久,电报撕掉了,桌上原被电报盖住的就露了出来。
是最新期的《紫罗兰》杂志。
它开着,翻开的那一页载着张爱玲的新小说,讲了一个香港女孩子的传奇故事。
宋玉墨明明已经看过两三遍,现在却怎么都回想不起情节。
于是她低下头,从第一行开始重新看起,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盯着字出神。
合上杂志,宋玉墨的指尖压着封面,用力到指腹一阵阵泛白,胃里也一阵阵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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