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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语相向
龙阔将陈书玉带到乌苏里狐尾塔的第二天,陈书玉就生病了。
他在靳离县吃了不知名的烈药,又被龙阔折腾一番,回了临北就被关进冰冷的地下牢房,吃没吃好,喝没喝好,睡没睡好,还受了寒,本就有些发热。龙阔还好死不死和他那样闹上一番,将他关了起来,不生病才怪。
龙阔让严公公去请了信得过的太医来。可陈书玉生病归生病,倒是十分硬气,不配合,不喝药,存心和他对着干。
龙阔端一碗药过去,他冷冷看一眼,手一扬,就给打翻在地,汤汤水水洒他一身。脚也不闲着,龙阔一靠近,陈书玉就下死劲踢他。
龙阔也狠下心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他手脚也绑起来,端着一碗药,用力捏着他的下颌,就往喉咙里灌。
往往喝一碗药,费时费力不说,还要洗上一两床被子,换上两身衣服,拖上几次地,有时还要打碎几个碗。最后没喝上几口,又要重新熬。
严公公看着打扫的奴才们累,看着龙阔累,看着陈书玉也累,他自己更累、最累。忙上忙下,身兼数职,还要每天面对阴晴不定的龙阔,有苦不能言,只能夹着尾巴行事,好的坏的都咽下去。
他可不是陈书玉,敢对皇帝踢踢打打。才这么几天,陈书玉扇龙阔的耳光数量比他老严吃的饭还要多了。
他实在不懂他们。
他不懂,那龙阔这个当事人懂吗?
懂啊,怎么不懂?他再清楚不过了。他承认,他就是自私,他就是病态罢了,他就是不愿意陈书玉丢下自己一个人逍遥快活。
这不公平,他宁愿陈书玉毁在他手里,要毁灭,他们只能一起毁灭,谁都不能独活。
他们当君臣不能好好当,那就当回卖家和买家的关系吧。
陈书玉就当卖给他了,就像南风馆里的一个小倌,虽然买不到他的心,但至少可以买他的时间,买他的□□,这样难道不划算吗?这样难道不快活吗?
陈书玉漂亮,陈书玉聪慧,那多加他点钱就好了。
他不愿意?那也由不得他,他已经卖给他了,这不是他愿不愿意的事。
他心情好,可以好声好气哄哄;心情不好,就用强的,谁让他卖给他了呢?——买卖关系,哼,或许早该这样了!还哪来这么多麻烦?在不在意他,关不关心他,这有用吗,谁在乎呢,他也不要了!现在是伸手抓到什么便是什么,有什么便拿什么。
陈书玉要和他对着干,和他耍犟脾气,那是他自找苦吃。他现在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他之前没法子对付陈书玉,那是他没想开,现在将他看作一个买来的物件,对付起来,手段可不要太多。
龙阔也不和他算账了。之前的所有如陈书玉的意,他们一笔勾销,先前的他们到此为止,现在的他们重新开始。
陈书玉不喝药,强硬灌下去就好了,他呛到,他咳嗽,怪他自己吧;
他不吃饭,把他拉到床上死命折腾一番,让他长长记性就好了,下次就吃了;
他要打他,就把他的手用铁链子拴起来;他还要踢他,那把脚也一起锁着;
他还要咬他,龙阔就咬回去,咬得陈书玉背脊上、大腿上、肩膀上一圈圈牙印——谁怕谁?谁还没张嘴呢!他还要骂他,随他骂好了,在这高塔之上,又有谁会听见?就算听见了,又怎样?他龙阔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条裤子脱到底了!
他白天上朝,处理政事,晚上和陈书玉短兵相接,争斗一番。或者他拂袖而去,或者他暴力施压,最后总是筋疲力竭,然后抱着陈书玉,在窗外呼呼的风声中不安稳地入睡。
窗外的风声渐渐小了,万年园里的雪也化了,春天要来了,只是今年的春天不属于他和陈书玉。他们过不了春天,他们一直在过冬天,寒风砭骨的冬天。
龙阔有时候看着陈书玉仇视他的眼神、冷漠的背影、避他如蛇蝎的样子,尽管他为自己寻了无数个理由,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心里又不可抑制地泛起酸楚,一路酸到眼眶里去,思绪又回到最初,莫名难过。
为什么陈书玉一步不让呢?他们非得这样吗?陈书玉就这么讨厌他,和他待在一起就这么痛恨?陈书玉要是能退一步,他也退一步。可陈书玉一步不退,他简直在逼他!是他自己自作自受。
陈书玉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忤逆过他,从来没有这么大的脾气,从来不会这么动粗。
他从来都是斯文的,说话不紧不慢,没什么情绪起伏,永远不喜不悲,连杀人都是那样漫不经心。
可自从到了这塔上,陈书玉简直像个疯子,全然变了。他砸东西,摔椅子掀桌子,打下人,他甚至自残。
为什么呢?
“陈书玉,你有没有一点点在乎过我?”
“在乎你?我只在乎你死没死,怎么还没死。”
算了,就这样吧,龙阔想,他们只能这样了,不能奢求太多,求也求不到——他又麻痹自己了。
他永远在难过、愤怒、麻痹之间徘徊。有时能想明白一点,让自己缓口气;有时却不能,越想越看不到头,摆在眼前的真是漆黑一片的死路……于是他批奏折也好,去地方巡查也好,去刑部审人也好,他要动起来,他得做点事,边上得要有人,他要听点声音。
他怕极了安静的时候。耳朵嗡嗡,异世界的声音,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被诅咒了,永远承受着可怕的孤寂的鞭笞。
……
陈书玉躺在床上,抬了抬手,那细细的铁链子便像小蛇一样,直起身子,扭来扭去。
房间里点了几盏小灯,陈书玉可以看见铁链子上细细碎碎的光,连成一条线,像是赶火节时蓝水河两岸的灯笼,远远看着,也是这样连成一线。
蓝水河,闵柔湖,杨梅酒,魔方块和飞行棋……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又像是别人的记忆,他剽窃了来,藏在记忆最深处,藏来藏去,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了……哦,他好像没来得及和他们道别,倒是有点可惜。只是貌似也好,他和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健康快乐地长大,他不是。
八岁时逃出来,东闯西奔,讨饭混口吃食,在街头当乞丐,当乞丐还没当明白,就被人捡了回去。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结果不是,给他吃给他喝,原来是要拿他卖钱。开始想把他卖到南风馆,后来大概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便要把他卖给老爷官人,最终却被龙阔高价买下。
他又在奢求些什么呢?
这样子关在屋子里当个妓子,本来就该这样,不是吗?
可他却变得暴躁,从龙阔把他弄进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发泄怒火,发泄一切不满和委屈。
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
他的那些忍性,他的平静,他的不在意,在这里通通失效了,他觉得自己真像个疯子了,理智全无、只会撒泼尖叫的疯子,龙阔要把他逼疯了!
他也怕了。高高的楼层,层层的帷幕遮挡,永远暗无天日。哑巴似的下人,幽灵一样。
静!太静了!只听得见窗外呼呼的声音,鬼哭狼嚎,刮得窗户“磕磕”响,一声轻一声重……陈书玉知道那是窗户和帘子的声音,可心里仍会一惊,接着便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耳边“咚咚咚”跳起来。
一个人也没有,没人和他说话,他听不见人声,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的怒火没人搭理。
他摔再多的东西,骂得再难听,也没人搭理。
那些下人战战兢兢却一言不发,默默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将坏了的打扫出去,然后重新换上新的。
他们并不搭理他,仿佛他真的成了一个疯子,要躲开点,唯恐遭殃。
陈书玉木着脸抬起双手,那细铁链子的末端是一个铁环,圈在他两只手腕上。环上缠了一圈毛茸茸的皮毛,毛已被他薅得干净,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皮,昏暗灯光下,像戴了个漂亮的手镯。
橙黄色的灯下,他瞥见手腕上有几个淡印子。卷起袖子,小臂上也有一小块,似乎是青了,他没感觉到疼。
怎么弄的呢?
他想了想,要么是龙阔伏在他背上时,没控制好力度,抓握得太紧留下的;要么是他摔东西时没注意,使大了劲,磕着碰着的。
陈书玉将双手放下,放在腰侧。眼睛睁着,看见了床顶上雕刻得美丽精致的麒麟和凤凰。
他翻了个身,突然瞥见远处窗台下角落里的一盆春兰,在这晚冬,在这八层楼高的地方,它竟无声无息地开放了,散发着清幽的淡淡香味。
陈书玉闭着眼睛闻了一会儿。
他记得以前养神殿也有许多兰花,在外面的花坛里,在小径边,在秋千下,到处都有它们娇小的身影。
不妖不艳,默默留下清冷的香。陈书玉喜欢它们,喜欢兰花。
可他不喜欢角落里这一株。
它明明该开在春天,却被迫开在了晚冬;它明明该长在外面的阳光下,却只能不情不愿地待在这阴暗的楼房——没什么比这更晦气的了。
陈书玉感觉到铁链子硌着他的腰,压得钝痛。于是他将双手放在脑后,将冰凉的链子甩到头顶。放在脑后不舒服,又双手交叉搁在脖子上,一节一节扣着那链子玩,叮叮咚咚,将它们撞在一起。
玩了一会儿,不自觉地抬手一圈一圈,这些细小的铁链子就缠住了他的脖子。
陈书玉挑了挑眉毛,松了又缠,缠了又松开。
冰冷的链子在他手上、脖颈上,变得温热起来,和他体温一样。
他要是真想死,似乎很简单,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只是他下不下得了手的事。
龙阔怕他在床上躺着躺死了,于是将链子加长了,让他能够走动。
之前怕他自残,看得紧,基本上他手脚动都不能动,要死很难。现在不一样了,他能动,所以办法多了起来。
他只要双手用力往两边一扯,足够狠心,貌似也可以自己将自己勒死。
会吗?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松手呢?
陈书玉盯着昏暗的床顶,盯着那些展翅欲飞的凤凰,沉思好一会儿,突然雀跃起来,迫切想要试一下。
于是他将铁链子又转了一圈又一圈,两边都只留下短短一截,觉得好了,便使劲扯——扯——慢慢地,眼睛开始花了,视线一下子黝黑,一下子又是彩色的大小不一的圆点,似乎在逛夜市,而后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嘴巴张开发不出声音,意识渐渐模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双手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不受大脑控制,依旧不知疲倦地往两边拽……
陈书玉在跌入深渊的最后关头,听见有人愤怒地大声叫他:“陈书玉!你发什么疯!”
他吓了一跳,手骤然卸了力,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仍然是昏暗的房间,仍然是麒麟和凤凰在床顶,一动没动。
陈书玉听见了噔噔噔的声音,有宫女慌张地跑了进来,大概是听见他咳得厉害,怕有什么闪失。
陈书玉急忙转了个身,背对着那宫女,扯上棉被,没头没脸盖住自己,只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表示无碍,让她走。
那宫女在床边犹犹豫豫,又在房间里蹑手蹑脚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才悄悄走了。
蒙在被子里的陈书玉有些后悔、烦躁起来,认为自己很莽撞。他既然还不想死,怎么就玩起了这种游戏呢,一点好处也没有。
到时候龙阔看见他脖子上的勒痕,少不得又要大呼小叫、大惊小怪、没完没了的闹上一场。
搞不懂一个皇帝,怎么这么多事呢,矫情得要命,让人受不了。
真烦,古话果然没说错,人之初,性本贱,男人尤甚。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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